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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林斤澜文学馆题匾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4-12 发布于上海

作者:刘心武

2020年温州修造了林斤澜文学馆,馆址选在林斤澜父亲担任过校长的沧河小学,不过随着新时期教育事业的发展,这所小学已经并入广场路小学,成为广场路小学沧河校区了。文学馆设计建造得很好,其门面展现于马路,进入后里面有几个展厅,展厅最后通向学校图书馆,楼下是阅览室,楼上还有搞活动的空间。谁来书写林斤澜文学馆的匾牌呢?温州是著名的书法之乡,比我年长仍在世的,与我同龄在书坛活跃的,都大有人在,而且,林斤澜,我称他林大哥,中年后在北京开展他的文学事业,前后跟他相交、相识的文化人中擅长书法的,更不胜枚举,纪念他的文学馆的匾牌,按常理绝对轮不到我来题写,何况我从不看帖习字,一般情况下都使用硬笔而少执毛笔,岂敢领此重任?

但是,林大哥独生女林布谷打来电话:“刘叔叔,林斤澜文学馆这个匾,您一定要写!”

林大哥在世时,布谷跟我说过:“爸爸同行里,您是我最后一个叫叔叔的!”还说过:“我知道,您跟我爸最要好!”总记得,1978年头回去幸福大街他们家,很惊异他们住的那栋楼,以及附近的几栋楼,居然是南方那种设计:裸露式的楼梯和公共走廊,在北京这种地方,冬天西北风一卷,寒气会渗入每一住户。我在他家受到热情接待,头一次去就留我晚餐,记得林大嫂谷叶清炒出一钵芋头,只掺了少量细碎的葱花,吃进嘴好糯好香,林大哥告诉我,那是他们家乡温州的做法,温州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不过,有的,比如说鱼丸、蝤蠓、麦饼,只有到当地才得品尝。他们的那个单元很小,林大嫂说原来住的大一些,林大哥笑呵呵地说:“我下放回来,嗬哟,自己家变别人家了,给换到这小的里来了!”他把当时受到的不公,非常幽默地表述出来,仿佛在讲一出喜剧。那时开始对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包括分配新的单元房,我就说有的夫妇,根据一个干部分到一套的规则,就离婚,以便分到两套,林大嫂就笑呵呵地对林大哥说:“好呀!我跟你离婚!”林大哥就笑得比她还厉害。

记得林布谷在我们吃完后才回家,说吃过了,问起来,是考进大学,毕业后想到新兴的电视行业一展身手,后来林大哥告诉我,布谷毕业后完全不要父母给她找路子,她凭自己本事进入了中央电视台,一度编导并主持了一档很受欢迎的少儿节目,以“布谷姐姐”的靓丽形象出镜。

我那以后跟林大哥越走越近,他对我的好,包括对我弱点的包容,对我处事上的指点,对我马失前蹄时的关怀与呵护,这些固然令我没齿难忘,但是,最令我铭心刻骨感念他的,是他总能跟我平等讨论文学艺术,点拨我,启发我,引逗出我的灵感,推动着我的探索。茅盾,于他于我,都是有恩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把《姐妹》《一瓢水》两个短篇小说投给《人民文学》,编辑部拿不准,送给茅盾看,茅盾自己不会那样写,却认为作者是有才能的,建议刊登,结果两篇作品被安排在同一期面世,只是在版面上错开排印;我呢,在1979年2月中国作协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召开的长篇小说座谈会上,茅盾讲到长篇小说是小说创作中皇冠正当中的宝石,鼓励青年作家进行长篇小说创作,忽然停下问道:“刘心武来了吗?”我起立,与茅公有数秒钟对视,我从他关爱鼓励的目光中获得力量,于是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不久茅公公布了他打算撰写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第二部的详细提纲,林大哥就跟我讨论:这种列出详细提纲再下笔的创作方法,是否有得有失?他的看法是,有得,就是胸有成竹,下笔不慌,但也有失,就是难免会桎梏在既定的框架里,产生概念化的弊端,所以,他写小说,会有腹云,却不追求腹中存雨,当然也就不列提纲,下笔后任笔触随灵机舒卷荡漾。我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但也与其辩驳:你以创作短篇小说为乐,可以如此,但写长篇小说,详细提纲倒不一定开列,人物表却是必须要事先拟定好的吧?就这样,我们褒贬前辈,也细探外国文学,比如讨论法国梅里美的小说《伊尔的美神》,爱尔兰剧作家约翰·沁孤(现在多译成约翰·辛格)的独幕剧《骑马下海的人》(我们都看过郭沫若早年署名郭鼎堂的译本),得出共识: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如象征主义)之间的边界应当是混沌的,互相交融,我们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的写法,但无妨借鉴非现实主义包括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手法。记得1979年我访问罗马尼亚回来,他饶有兴致地听我讲述罗马尼亚雕塑家布伦库什的大型雕塑作品:从悼念之桌到生命之门到无休止之柱,横亘在一座小城的中轴线上。

一贯乐呵呵的林大哥,晚年对我喟叹:“啊呀,谷叶她不认识我啦!”林大嫂在患阿尔茨海默病几年后病故。2009年4月11日,我和从维熙一起到同仁医院看望林大哥,他临时从病床上移到有靠板的椅子上坐着,我见到他大声呼唤:“林大哥,我看你来啦!”他便对我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微笑永嵌我心。后来他被布谷和女婿扶回床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维熙和我到病房外长长的露台上站立,我忍不住哭了。布谷后来告诉我们,我和维熙离开医院半小时后,她父亲含笑仙去。

我要题写林斤澜文学馆的匾牌!不为别的,就为他对我那样地好过,不仅是世俗人际之好,尤其是论文谈艺滋养我灵气之非凡馈赠,并且,他生前也承认我是他作品不多的激赏型知音,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以饱满的感情,蘸墨敬题下数幅匾牌,最后选出一幅呈交。布谷非常满意,认为有力度、大气,而且非常独特。匾牌制成后悬挂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吐槽,大概是因为许多人都知道我是林大哥作品的超级粉丝,我至今还在为推广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能欣赏他那独特的文学风格,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林斤澜文学馆开馆三年后,我才在2023年3月,到温州亲临馆所。这也恰是林大哥诞生的百年。抬头望匾,未及进门,就看到林大哥潇洒坐姿的铜像,一股热浪冲到心中,想再呼唤:林大哥,我看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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