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觀潮 張宗子記錯了年份,目睹白洋潮的那一天,不在《夢憶》的崇禎十三年,而在《祁彪佳日記》的崇禎十一年戊寅(1638)八月初四。那天大家分別坐船去白洋吊朱燮元(1566 -1638)之喪。 功績赫赫朱燮元,據沈德符親眼目睹,說他昂藏八尺,腹大十圍,一次吃喝下十人份,體重四百斤,(萬曆野獲篇卷十二,吏部/士大夫偉狀)可想見那日堂上棺木之巨大與沈重。中午在朱燮元最小的兒子朱兆宣家吃飯,由楊石攻代做主值,張宗子昆仲、陳洪綬、祁彪佳、祁象佳(彪佳弟,朱燮元是他的岳父)同席。這時海塘上傳來呼喊看潮,張宗子一聽急急奔去,陳、祁跟至。張岱記憶中聞聲而起的刺激,祁彪佳日記裡簡單直敘:「飯罷至海塘,適海潮至,因得縱觀」。有個好起勁的張宗子,周邊的人和事顯得鎮定太多,連如此巨大的海潮都「適/剛好」出現,沒有半點意外和難得。大潮襲至,一撲即右旋離去。之後,他們一群人又到龜山的烏峰菴休憩後分別。回到船上祁彪佳開始牙疼,晚上轉成劇痛,夜裡起來四五次,聽到大風雨。大風雨必定也籠罩了紹興城,龍山上張宗子在夢裡感應激烈秋聲,數丈高的白洋潮當頭擊下,速度、形狀、能量、聲音、顏色、氣味,轉換成生動之物,千百小鵝幻化出百萬雪獅再騰空變成江神駕白螭,熱鬧非凡。 《陶庵梦忆·白洋湖》 八月初四午席上的朱,祁,張三家,彼此都熟得不能再熟。 張家和祁家 祁彪佳的父親祁承㸁和張岱的祖父張汝霖是好友,時時共遊山水,並約同好做「搜書之會」,每月提出新得的奇書和古本共賞。祁承㸁又和張汝霖第二個兒子張聯芳同娶山陰讓檐街王禹屏的女兒,連襟相差十幾歲,他們的妻子也該是年紀相差很多的姐妹。所以祁彪佳稱張聯芳為二酉姨父,和他的兒子張萼(字介子,又字燕客),即張岱筆下性情十萬火急又火爆的堂弟,是表兄弟。山陰讓檐街王氏,從王柏軒起家,積貲甲里中,一傳王白溪,再傳王禹屏,少時「承家學于太翁龍溪先生」,難道是王畿家族的後輩?王禹屏有七子三女,祖上的財產幾代分析,他都厚彼薄己,讓先人安心,又樂善好施照顧親族。祁彪佳形容外祖「倜儻多奇,晚年以中聖自誤。」中聖就是醉酒。王禹屏豪爽愛豪飲,越老喝越兇;天亮就集友舉杯,乾杯有餘滴則怒,痛快了睡,睡醒再喝,天天如此。張岱說他鎖門灌客,夜半發現客人還能動,拉起再灌。越俗嫁妝要豐,祁承㸁三十五歲時不幸付之一炬的藏書,部份靠妻子的嫁妝購入;張岱二叔名列大江以南五大書畫器物收藏家之一,固然是他自少能畫又精賞鑑後來又做過官,但妻子的嫁妝也該有幫助。張聯芳數萬的財產加數萬的做官收入以及千萬的收藏,後來全被兒子張萼敗光。張岱的母親陶氏來自清白吏,意思是做官清廉因此不富有,沒帶來什麼嫁妝,特別不得婆婆歡心;父親考運差到最後才做個魯國長史,他自己和弟弟們也老考不中,所以他們一門家境僅中上,完全不及二叔家。(《遠山堂文集》王式弓先生傳。王式弓是王禹屏的第五子,祁彪佳舅舅。p.167) 張萼和祁彪佳是表兄弟又是連襟,岳父是曾任吏部尚書的商周祚。商家女兒中,嫁給祁彪佳的三女商景蘭和嫁至上虞徐咸清的次女商景徽都享有詩名。張萼的夫人逝世較早,張岱說堂弟的脾氣從夫人去世後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殘忍虐僕至死而引發暴亂。崇禎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張介子的兒子一早即至祁彪佳的寓山,祁於爛柯山房為商景莘寫行狀(逝者生平)直到薄暮。這位商景莘可能就是張萼夫人的名字。 親上加親還不止於此,祁彪佳和張萼再結兒女親家,兒子祁理孫娶了張家女兒張德蕙。小夫妻的母親是姐妹,父親是表兄弟,血源之濃,令人擔憂。所幸結婚一年後誕生的兒子很正常。 深情人物祁豸佳和弟弟祁熊佳,他們的父親是祁承㸁的弟弟祁承勳。祁氏家族的「佳」字輩,中間一字與鳥獸有關:麟,鳳,駿,豸,彪,熊,象,有如山海經。 祁家和朱家 祁朱兩家幾代的聯婚關係,在生活記事中隱約可見,在《山陰白洋朱氏宗譜》中才赫然明瞭。 《山陰白洋朱氏宗譜》有如一株龐大森嚴的巨樹,每一成員為家族集體生命之細胞;沒有兒子的,家族為之接枝,從茂盛的入繼以承香火。格式化的族譜中依男性出生時間排次。第一列為父親的家族編號,如第幾房的排行第幾的某公之第幾子,大欄中男性之名、同輩排行、字與號,隔行小字低一格簡書功名成就及詳細的生卒年月日時辰。(宗譜對於壽命有等級不同的紀錄方式:六十以前去世的族人僅以「年」再加歲數,六十到八十以「壽」,八十以上以「上壽」。)然後頂格配偶之姓,之下紀錄為何人之女,小字注明父親功名官銜再大字書父親名諱,她的明確生卒年月日時辰。之後低一格紀錄所生的子和女,子如有出繼別支或由別支入繼,以小字注明。女兒則記入夫家之地望和夫名。 朱燮元有四子:兆甯,兆宜,兆憲,兆宣;還有一個女兒,嫁給祁彪佳弟弟祁象佳。 老三朱兆憲(1604-1662)的兒子朱用調(1632-1686)娶了祁熊佳的女兒祁德芷(字楚配)(1631-1682);唯一的女兒朱德蓉則許配給祁彪佳的兒子祁班孫,後來班孫被放逐到寧古塔,二人並無子女。 老四朱兆宣(1613-1672)字季芳。他的妻子是張景華的女兒,即張宗子堂弟張登子的姐妹。白洋潮後四年崇禎十五年(1642)他做太常寺典簿,張岱因他的關係觀禮中元祭祀,而有〈鍾山〉的回憶。 乙酉年(1645),天下紛亂,在南京的福王要選妃,越中嫁女如狂。朱兆宣趁此跟祁家提親,一定要祁彪佳次女祁德玉(1630-1717)嫁給他的兒子朱用舟(後改名為堯日,1632-1673)。祁彪佳很不願意,因為那時女兒不到十五,朱用舟更小才十三。他到內宅請弟媳(即朱兆宣的姐妹)去跟娘家堅辭這門婚事,自己也寫信拒絕,但最後實在拗不過朱家。催婚之急,從提親到迎親十五日內完成,祁德玉等不到自己三月二十五日的十五歲生日,就忽然從祁家女兒變成朱家人,決定了她之後七十三年的人生。那時母親臥病在牀沒辦法親自送她出閣。一個多月後四月十三日祁德玉歸寧,母親身體好轉;父親曾因母親的病祈神保佑,這天在家演出還願酬神戲,傍晚唱的是《永團圓》。歌樂聲傳入內宅,親切呵護的氛圍,她將永遠難再置身其中了。十年後秋天,她終於生下一個兒子,母親十分安慰寫了一首詩〈聞次女有弄璋之期〉,其中說「遙知繡閣懸弧日,正是秋闈得桂時。」商景蘭用的「聞」和「遙知」,有著很深的睽違感,是否難得見面?十年感覺雖長,但那時祁德玉也不過二十五,丈夫朱用舟二十三而已。白洋朱氏宗譜記載,祁德玉育有一子二女,丈夫四十一歲就去世,她守寡四十四年,上壽八十八去世。由於丈夫早逝,兒子又不事生產(士大夫家,男子考運不佳,又不能做生意,種田,多半靠收田租過日子,這種廢人,就用「不事生產」四字說明),家益貧困,便將最小的女兒送到娘家陪伴祁班孫孤單的妻子朱德蓉。 《山陰白洋朱氏宗譜》 十八世紀餘緒 後來,祁德玉的女兒在祁家的愛護下長大,許配給杭州任德清縣學訓導的趙汝龍。(德清縣訓導是趙汝龍一生最高的職稱,註記在朱氏宗譜中,自然不會是成婚時的身份。)新郎到梅墅迎親時,還見過自祁家澹生堂三代藏書滿室縹緗的盛況。他們的兒子趙昱(1689-1747)和趙信(1701-?),傾心於書,是乾隆年間杭州著名的小山堂藏書的主人。祁氏沒落後,趙昱搶救回一塊祁氏園中的「曠亭」舊匾。母親睹物感從中來,所有逝去的人物再次被她牽動。朱氏說的話,趙昱寫在《春草園小記》中〈曠亭〉一則裡,常被引用為祁氏澹生堂藏書的最後見證。 母親常常講起的清初梅墅祁家美好的故事,趙昱早已耳熟能詳,可用簡潔句子描繪出有如照片的三幀印象:澹生堂的秘籍書海;東書堂內祁五祁六和來往名流;商,祁,朱姓女詩人吟詠園中。(其實少說了張德蕙,理孫之妻,也很會寫詩的。)目睹故園舊匾時,朱氏說起美麗照片背後的感傷,透露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重要時間點:自幼失怙。 她的父親朱用舟去世於康熙十二年(1673),與祁班孫同一年;祁理孫卒於康熙十四年,母親商景蘭次一年去世。祁班孫因為通海案被流放寧古塔之事發生在康熙二年,東書堂的盛會更在其前的順治年間。祁德玉送女兒回娘家陪伴另一個朱家女兒應當在丈夫朱用舟去世後,祁六舅可能從未見過,如果五舅和外婆尚在,相處的日子也極短。所以朱氏幼時對當年人物風發時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已被輾轉敘述者的情感渲染,她小時候聆聽的嚮往之情再透過自己的懷念轉述,變成兩個兒子印象中不朽的英年盛景。祁理孫虔誠禮佛是幾十年的功課,不是晚歲才開始;書的散失也早發生,她無從知道黃宗羲在通海案祁家再度遭難後,跟書商跑到化鹿山大搜祁承㸁藏書,帶走十幾箱的事。因此她所謂祁理孫晚歲佞佛,視書如土苴,結果書被沙門騙去的敘述,並不確實。朱氏成長的祁家園林,只有祁五和祁六的妻子和他們的後代,一切早已只剩往事。唯一可確定的是,祁理孫去世後,書樓上的書還在;「牙籖縹帙連屋百城」的景象,趙昱的父親去迎親時曾親眼見過。趙昱第一次訪問祁家時,亭台園木都巍然修整,之後才日漸傾圯。朱氏看到匾時,已嫁入趙家近六十年,半個世紀中,祁家從清初家境未衰,沒落至平凡。 全祖望是趙昱的好友;趙家和祁家的淵源,他是從吳焯聽來的。「儒林之必溯其譜系耶?」全祖望心中問了一句。追憶偉大的澹生堂,十八世紀初在小山堂聚會的文人們,都止步在最後見證人——趙昱的母親——之後;全祖望根據所聞寫成的〈小山堂祁氏遺書記〉,〈小山堂藏書記〉,得到趙昱的認可,有如澹生堂藏書後話的官方說法;他們從自己時代的自信中追憶,然而敘述中的真實原型,卻在他們互相轉述裡變質。 趙小山和全祖望的時代是乾隆承平之世,十八世紀上半葉。七十年前,黃宗羲和呂留良為爭奪澹生堂珍本書徹底絕裂,七十年後,「海內儲藏畢出」,當年黃宗羲恨之不得的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現在「家各有之」。為了幾本今日十分普及的書,學術門派互鬥到不可開交,全祖望在他的時代看去,「是可為一笑者也」。全生不知將心比心,自家宋版四明開慶寶慶二志被偷走歸至「有力者之手」的痛事,後來趙昱花了四十兩銀子贖回,抄了一份送給他。當全祖望在小山堂上看到自己的宋版方志首列在地方志的收藏中時,那個「憮然」的心情,七十年前黃宗羲一定激烈擴大感受,也被三百年前創作出瑯嬛福地記的作者深切體會。全祖望文章的重點是,當年傳奇的澹生堂已是被攻破的藏書地,其中珍本已重新刻板而普通,有能力的藏書家理當再尋神秘藏書境,發掘更珍更秘之本以建立地位。但趙昱基於血源情感,特別著力於已無希奇性但鈐有澹生堂藏書印之書,為之建立一處以安置飄零流轉的書魂。 獨惓惓母氏先河之愛,一往情深,珍若拱璧,何其厚也。夫因庭闈之孝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其盡倫也,斯其為真學者也。 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這無比的心情,在救下曠亭之匾掛上藏有澹生堂書之室上時,趙昱從這緣份而將當年的祁家園子,主觀地、理所當然地想成「曠園」。他的朋友們也跟著這麼稱呼澹生堂所在的園林。 懷念永光籠罩下的祁家園子,祁老爺子趁著燦爛的陽光,督導小僮晒書,兒子們各在自己的書房;清初,商景蘭和兒子續住其中,祁理孫在他的書樓上,祁班孫讀書父親的紫芝軒;再次遭難,又一代過去,會吟詩的媳婦們堅守著,朱家女兒從澹生堂出閣,五十年後,園子廢去。 曠亭只是祁承㸁園子中的一景。那個園子,從來不叫曠園,而是「密園」。 當後人惓惓先河之愛想重建澹生堂的光輝時,一個主觀的認定,卻讓藏書地的原址在時光之中永遠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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