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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与司马光:道路虽然不同,却同样具有直面事实的勇气

 梁园处士 2023-04-12 发布于上海

在宋神宗主导和支持下,王安石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变法,从开封到各地,“王安石路线”成功统治整个宋朝十五年——前六年是王安石在前台,神宗在后台,君臣合力;后九年王安石退居金陵,神宗一身而兼二职,大权独揽,把宰相当成了高级秘书。皇权走向专制,官僚沦为工具。司马光退归洛阳,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退居生涯。在这期间,司马光为吕诲写了一篇墓志铭,以笔为枪,讨伐王安石新法,面对司马光的讨伐,王安石又将作何反应?

司马光去世之后,苏轼为司马光作行状,说他退归洛阳,“自是绝口不论事”,“事”者,国家事,天下事,事关神宗的朝廷、王安石的政府。是的,他不再给皇帝上疏,也不再给王安石写信。然而,在某些私人性质的文字里,国家事、天下事还是会忍不住跳出来,让我们看见司马光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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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私人性质的文字,便是墓志铭。墓志铭为死者而作,记录死者生平,表彰死者德业,同时承载着生者的思想与情感。墓志铭的作者,通常是死者的亲人朋友。因此,于作者而言,写作墓志铭本身就是一场悲伤的告别。熙宁四年一年之中,司马光竟然不得不接连作了两篇墓志铭!其中,《吕诲墓志铭》则简直就是一篇檄文,一篇讨伐王安石的檄文!

吕诲是谁?最早站出来预言王安石终将误国,“以之为宰相,天下必受其祸”的人。吕诲弹劾王安石,司马光曾经阻拦,他觉得应该等一等,看看王安石所作所为的结果再说。吕诲没有听他的,愤然上殿,一本奏上,没弹倒王安石,却丢了自己的御史中丞之位。如今,斯人已去,王安石把持朝政,各项新法极尽搜刮之能事,排斥异己,使天下异见者万马齐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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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追思往事,既痛吕诲之云亡,更痛国家之大势已去,难掩满腔愤怒。他以笔为枪,向王安石发难:

当时有个侍从官弃官家居,朝野上下,众口称赞,说他是古今少有的大才。天子把他请进宰相府,大家都额手称庆,以为大宋得人。唯独一个吕诲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奇怪。可是过了没多久,那个刚刚得到大权的人仗着自己的才干,排斥众意,一意孤行,讨厌传统,刻意求新,多变更祖宗法,专汲汲敛民财;他提拔自己喜欢的人,却常常任非其人,天下于是大失所望。吕诲屡次抗争无效,于是公开奏疏历数他的过失,断然预言:“误天下苍生必此人。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皇帝派使者来劝解,吕诲的态度却更为坚决,于是,吕诲被罢免了御史中丞,出知邓州。

谁都知道,“那个侍从官”指的正是王安石。墓志铭写出来,要刻到石头上。而石头会随死者下葬,同归于不朽。吕诲亲友当中有个叫刘航的人,书法极好。这篇墓志铭写出来之前,刘航主动请缨,要往石头上抄录,为吕诲尽心。可是拿到铭文之后,刘航却“迟回不敢书”,畏手畏脚,不敢下笔。刘航怕什么?他怕自己抄过这样一篇文字之后,会被贴上反对王安石的标签,遭到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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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样一篇文字,恰恰是性格耿直而有预见性的吕诲想要的。吕诲在病床之上,自觉来日无多,挣扎着起来,写信给司马光,请他为自己写作墓志铭。他的盖棺定论之作,应当由一个真正懂他的人来写!司马光接信之后,即刻赶往吕府,吕诲已经在弥留之际,眼神都涣散了。司马光俯下身子,喊着他的字问道:“献可,献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吕诲勉强张开眼睛,看了司马光一眼,说:“没了。”司马光含着泪告别而去,他刚刚出了吕府的大门,就听到身后悲声大作—正直的吕诲殁了!

这篇墓志铭,刘航持笔踌躇,不敢书石。谁也没有想到,刘航的儿子安世却挺身而出,情愿为父亲代笔抄录。在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心中,把父亲的名字与司马光、吕诲这两位正直的大臣联系在一起,是一桩可以传之千古的佳话。他为父代笔,正是要“成吾父之美”!刘安世(1048—1125)从此成为司马光忠诚的学生和追随者。

千年之后,有位现代人写下了这样的诗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首诗的作者是吕诲在千年之下的知音。在一个危辱的时代里,吕诲选择做一名挑战者,他用墓志对王安石的路线和作风做了最后的抗争。而司马光成全了吕诲,他和吕诲站在一起,对着王安石、对着开封的权威高声抗议:“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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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吕诲和司马光最后的告别,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吕诲听到司马光问“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时,用力睁开眼睛,看着司马光,说:“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南宋的史家李焘和大儒朱熹都选择相信这个版本,而我选择了司马光本人在《吕诲墓志铭》中的记载。但是我也相信,能够用墓志铭表达抗议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希望。

按照当时的习惯,墓志铭刻石之后、下葬之前,还要制成拓片,在亲友中广为散发,以宣扬死者的美德,展示作者的文笔、抄写者的书法。吕家世代高官,吕诲的伯祖父吕余庆是太祖朝的参知政事,祖父吕端(1935—1000)做过太宗、真宗两朝的宰相,父亲是国子博士,吕诲官至御史中丞,在朝中好友众多。可是刘航却嘱咐吕家千万不要制作拓片,就让这碑文深埋地下。万一拓片流传,司马、吕、刘三家只怕都要遭殃!刘航怕得罪王安石,却有人偏偏想要激怒王安石,挑起事端。有个叫蔡天申的小人,重金收买刻工,拿到拓本,献宝一般送到了王安石府上。那么,王安石会做出何种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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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让人把墓志铭的拓本挂在自家书房的墙上,仔仔细细端详之后,对身边人说:“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司马光的文章相对古朴,跟当时流行的风格不同,苏轼也同意司马光文风似西汉。那么,西汉之文,究竟是谁的风格呢?司马迁!司马迁的风格又是什么?自由表达!再没有哪个后世的历史学家能够像司马迁那样直言无隐,自由地表达思想感情了!墓志的性质接近于史书的传记,实际上是私家历史记录。王安石称道司马光的文章是西汉的文章,我斗胆猜测,对于司马光所列举的关于吕诲的事实,他并不否认。王安石与司马光、吕诲,道路虽然不同,却同样具有直面事实的勇气。只不过,他们对事实的解读不同,在司马光、吕诲看来,王安石已经走上错误的道路;但在王安石看来,那却是通往正确的一条捷径!

(本文摘自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

相关链接:

《大宋之变,1063——1086》

本书以司马光的后半生为线索,推演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政坛风云,深入濮议之争、王安石变法、司马相业等历史细节,以人物为经,以事件为纬,充分展现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文人政治家在历史大变局中的抗争与博弈,再现共治时代末期知识分子的荣光与屈辱。以抽丝剥茧的分析推理,典雅流畅的语言,探究大宋之变的错综因果和历史真相,揭示帝国兴衰的深层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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