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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篆刻圈的老爷子与小朋友

 新用户83664318 2023-04-13 发布于北京

      兰州篆刻圈子,兰山印社白胡子老爷子骆石华无人不晓。我与他自幼相识,交往近七十年作邻居也有四十多年。我住曹家巷,他住曹家厅,出门拐个弯就能到他家。两家院子大门开在两条巷子里,其实仅一墙之隔。       

      他自幼习篆刻我学画画,志趣相投,两人经常串门聊天扯闲篇,切磋书画艺术篆刻技法。常来往的朋友圈子也差不多。韩不言,曹陇丁,郝进贤,谢笠,李大明这几位隔三差五就会邂逅在某一家。那个年代,圈子很小,人们思想单纯,日子也过得简单悠闲。

     骆石华起手就靠篆刻谋生,解放前在中央广场十字的东南角卖水烟的铺子里支个篆刻柜台,门头挂块招牌“石华治印社”。坐在柜台里抬头就能望见对面省政府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其中很多人都是他的衣食父母,民国时代只要大小是个官,必有几枚图章,办公写文书签名后还必须盖个名章才管用。各级官僚文员想拥有一枚拿得出手的印章,出了门寻着招牌顺道就来到他的柜台前。当然过硬的篆刻技艺可保证来者成为回头客或是新客户的介绍人。多年后的一天我俩在柜台里聊天,谈起往事,他在眼镜片后眨着眼睛狡黠地对我说,官阶不同,印章的大小不同,官越大印石也越讲究,当然赚得也多,我由衷佩服他的生意头脑。

       解放后,人民政府文书改打字油印盖圆形公章,革命干部也不兴用毛笔写文书加盖私章,他的篆刻摊支在省政府门口意义不大,也就搬到了酒泉路武都路什字。这边是商业街热闹,离家也近。  

      记得是1963年的某一天,我家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站在屋门外高声呼唤,“原先生在家吗?”,我应声出门,见门外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长者,七十多岁,五官周正斯文淡定。来人开门见山说是从隔壁骆石华家转过来,姓丁名希农,听说我有几幅李苦禅的画,特登门欣赏。丁希农是甘肃有名的大学问家,学贯经史精通钟鼎文,善书法篆刻。我虽不认识却也久闻大名,平日里我非常尊敬的陈伯希,郝进贤谈起丁希农都是恭敬有加。这位大学者今天光临寒舍,令我受宠若惊。连忙把老先生让进屋,请上座,奉上茶,还端上两块平日没舍得吃的酥皮水晶饼点心。丁先生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说起话来带股浓重的山东乡音。说虽与李苦禅是同乡,却无缘谋面,对他的画很感兴趣。我翻出那几张还没来得及装裱的画,俩人动手一张张展开,他凝神仔细观看,一言不发,看完后让我又一张张卷起收好,然后伸出大挴指称赞画得好,不俗!嘱咐我好好保存。又谈起李苦禅喜欢京剧,能扮武生,就这样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丁先生来的突然去的自然,他讲话并不多。我平日专攻绘画对书法篆刻研究不多,跟着骆先生学也能拿起刀刻个章,字写得也能将就着题在画上。面对这位书法金石大师,竟无更多话题讨教,后来每忆起当日情景难免心生懊悔。

      1960年我去北京出差,闲暇到琉璃厂溜达,眼见一片凋敝。正逢食品短缺,吃饭都成问题,谁还有心赏玩古董。离荣宝斋不远,窄巷中有个小门脸,门口摊上有个竹篮子,里面摆了十几块寿山石印章石料处理,个个两公分见方,高有三公分,印首雕有兽钮。我随手捡起一块仔细端详,石质细腻色呈鸡骨白,下部有一截似从油中浸过般痕迹。直觉为老坑上品,标价两元一方,就掏钱买了两方。回到兰州拿给骆石华看他连声称赞难得奇石,听了购买经过连连甩手叹气,怪我肉眼凡胎不识货,应该把那一篮子石料都买回来。

       丁先生来过我家后,我就拿出其中一方印石交给骆石华,拜托他请丁先生为我刻枚闲章。过了一段时间骆石华把印章送到我家里,丁希农用钟鼎文写了章样,由骆石华动手刻制,印文“江山如此多娇”适合在山水画上押角使用。骆先生平日虽与我称兄道弟实年长我十岁,我待之如师,为何丁先生不刻却由他操刀,个中原委未敢深究。

      1974年我结束在永登下放返回兰州,“石华治印社”经历了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成为工艺美术厂下属的集体合作社,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跟着骆石华学篆刻,名叫刘大奇。浓眉大眼留一字胡。骆石华说这位年轻人天分高,学起来用心又用功,将来必然成材。我就拿了块石头交给刘大奇请他给我刻方名章。他很快刻了枚中规中矩的细阳纹印,适合用在工笔画上。有个年轻人经常来店里找刘大奇,长得眉清目秀很精干,经常我们几个大人在后面聊天,他们两个年轻人在前面柜台嘀咕,互不打扰。这个年轻人叫林经文,也喜欢写字篆刻,在街对面的悦宾楼烧锅炉。两个年轻人一个在什字西头,一个在什字东头,却怀惴同样的艺术梦想在发奋努力。当时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个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的小青年,有朝一日会成为兰州画坛的风云人物。听骆石华讲林经文图章刻得也不错,书法更是了得,是个少年奇才,兰州很多饭馆墙上镜框里都有他写的书法,后来我去周围饭馆吃饭特别留意一下,果然写得超凡脱俗。

      以前发的文章提及有个武威人尕赵,流浪兰州街头,靠淘贩古董字画谋生,他曾卖给我一颗青田老'石料大印章,三公分见方带财神天官印钮。印文刻一“福”字,石质温润油腻,通体墨绿。我锯掉印钮,磨平印文,一分为三,得一长方两正方三块印石。我拿了长方型的直接找到悦宾楼的锅炉房,请林经文为我刻方印。我们两人虽经常见面但年龄上差着辈,很少直接交流,但彼此的情况也都侧面了解一些。我这样找他,今天看来多少有些唐突,但是在那个年代完全稀疏平常,人际关系单纯简单,艺术爱好者更是见面如故直截了当,像我这样慕名而来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林经文接过印石爽快答应,他慢声细语对我说:“原老师,我父亲也在卫生厅工作与你是同事,名叫林法言”。卫生厅文印室是有个林法言,也经常与我打交道,但他竟然有个会写书法的奇才儿子,之前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几天后印章刻好了,送到骆石华店里,只有“老原”二字,刚劲有力。这块长方形印石刻两个字正好,可能是觉得自己是晚辈,刻“国正”稍有不妥,“老原”二字新颖贴切,对于印文他是费了一些心思。林经文后来去北京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进修学习,回来后成为甘肃画院的职业画家,曾任甘肃书协副主席,他的字、印、画深受大众喜爱,成为一代名家。我也从网上搜出他的作品看了,透着股清丽高古的雅气,与我印象中那个温温尓雅的少年郎的气质很相符。

      五十年代初,从兰师艺术系毕业后,我在中华路小学当了一年多美术教员,六年级学生中有俩孩子画画颇具天分,一个叫张振中另一个名叫管文蔚,张振中构图造型能力很强,记得画过一个形象生动的美国大兵,端着冲锋枪“突突突”。管文蔚在我指导下画了一幅儿童画刊登在《甘肃日报》上。两个人后来都考上兰州艺术学院,院长由敦煌研究院常书鸿兼任。张振中大学毕业后年轻有为,先后在甘肃工艺美术厂,省广告美术公司,省商标设计所工作并担任领导。甘肃老一辈画家韩不言待过的翠宝斋,郝进贤工作的厂子都曾归他领导。郝进贤有一次在庆阳路翠宝斋当着张振中的面跟我开玩笑说:“你的这位小学生是我的大领导”。

       刘大奇在篆刻艺术方面的才能渐渐显露,他调到商标设计所从事设计工作。1993年他的篆刻作品参加全国大赛获奖刊登在篆刻杂志上,我看到后很喜欢,就带了两方青田印石找到张振中,请他交刘大奇为我刻印。印章刻好后张振中送到我家里,一方单刻个“原”字,另一方是“原国正印”,侧面题款“原公私用,大奇制”。我找出十几年前他为我刻的那枚印比较,刀法明显老辣有力。

       骆石华拜师齐白石学成归来为我刻过一方名章,七十岁之前我的画上都用骆老这方。七十岁之后,开始改用刘大奇的。师徒俩的两方印竟管了我一辈子。几十年下来我也积攒了几十枚印章,其中也不乏名家大师之作,独钟情这两方是因为七十岁前我画画写意带工,放不太开,骆师傅那方印,刀锋豪放略有收敛,正契合画的格调。七十岁后我画画笔力下降,不似盛年时那般工细,笔下拖沓草率更追求意境,徒弟大奇这方印古拙质朴正合此刻画风。

      张振中后来在油画方面成就很高,在甘肃算个领军人物,多幅代表作品被各级博物馆收藏。1976年毛主席去逝,省政府礼堂大厅里的巨幅伟人画像是他协助常书鸿老师完成。兰园里早先有家三木画廊,专门卖西洋画的辅料工具,画笔画布颜料石膏像样样齐全,2008年张振中在这里办过《甘肃风情写生画展》,展出人物风景题材代表作十几幅,他画的西藏风景油画的调子与后来大行其道的原生态风格很相似,很有前瞻性和先锋意识。开展那天专门邀请我去观展,现场来了很多师大美术系的老师与同学,有陈新华,高增志,娄傅义等人,省博物馆的翟广炜,徐祖蕃也来了,老朋友欢聚一堂,画展获得一致好评。

      韩不言篆刻是老师齐白石手把手教的,1980年某日,他来我家,我拿出福字印石剩下的一块,请他为我刻方印,他点着头带回家去了。过了一些日子我去他正宁路的家中取,印己刻好,他从桌子上拿起根五寸长的洋钉子在印石上比划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这方印他是用铁钉徒手刻成,他竟有这般神力我不由啧啧称奇。他有一方印刻得猷劲有力,我很喜欢,他用笔在纸上写是上海滩著名篆刻家铁石所刻,我自此动了心思,也想请这位篆刻大师也自己制方印。

       多年以来我养成个习惯,每周总要去张掖路新华书店一两趟翻翻书,在那我结识了有同样喜好的江东文,他本是位在盘旋路中科院地震研究所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却在兰州象棋界赫赫有名,拿过业余象棋大赛的冠军。在那个年代,有时夜里兰园体育场灯火通明,坐无虚席。人们伸着脖子昂着头盯着支在场子上方的一块大棋盘,棋手每走一步,扬声器里传出解说,红車进五平六,黑炮退三平二。工作人员举着长杆在大棋盘上挪移挂着的棋子,他经常为象棋大赛作裁判当讲解员。我比他年龄大七八岁,两人却很聊得来,经常我们在书店相遇翻完书,一起走回我家继续聊。他绝顶聪明,这位善下象棋的科研人员,虽不会画画写书法,却对书法有很深的理论研究。谈起明代徐青藤的字头头是道,我觉得徐渭的字东一笔西一笔有点散乱,他认真地正告我说那是长枪大戟,功力非常人能及。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到上海出差,我就拜托他去上海寻访铁石先生为我制印。他听了很感兴趣爽快答应。

       铁石名戴天濠,出身于绍兴望族,十四岁闯荡上海十里洋场,不喜风花雪月,却迷恋上金石篆刻,依仗家境殷实,先后拜师吴昌硕,齐白石学艺,刀法大气,善制巨印,沪上人称“铁石印一刀成”。他能给韩不言制印概同出齐白石门下。江东文能在篆刻高手如林的上海滩访到铁石先生,一方面说明其名号响亮,另一方面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1980年春天,当他历经周折敲开隐藏于弄堂深处,一处石库门二楼的房门时,见到的是一位身板硬朗的六十多岁清瘦老人,先生待上门访客很豪爽,目光炯炯,声如宏钟。江东文讲明来意,并呈上印石。我特意将另一块六零年在北京琉璃厂偶遇的鸡骨白浸油寿山石托他带去。老先生摩挲着印石,把赏良久说好料子!知其从遥远的的大西北而来,关切地说:“少候片刻,现在就刻”,只见铁石先生一手挚石,一手握刀,手起刀落,倾刻印章制成。江东文回到兰州后向我讲述上海求印经过,连声赞叹:“果然一刀刻成,不修不补,开眼了,不虚此行!”。感觉他比我这个得了印章的人还要满足。

     兰州书法圈子里沈年润与我交往比较多,他与书法大家沈尹默同为浙江平湖人,不知道二者是否沾亲带故,更搞不明白的是,他一个江南水乡的儒雅书生如何流落甘肃最干旱的陇西,在当地一个肉联厂里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七十年代未退休后才来兰州定居。198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沈年润来中医学院给退休老干部表演书法,活动结束后听说院里有个画画的就找到我的办公室,主动前来拜访,我们就这样相识。互通年龄他竟然长我二十岁,南方人不显老,感觉比我大不了几岁。之后他经常来我家里,话不多,铺开纸提起笔就写,有时候一晚上能写七八张。写古典诗词,毛主席诗词,善行书帶草,临走写的不满意的放一边,满意的就题个款掏出随身携帶的图章钤印。我在卫生厅搞宣传,别的没有纸墨却是免费供给,他是把我家当成了练字室呀!有来就有往,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找到了他在铁路局的家登门拜访,扑了个空,他不在家。他老婆埋怨说:“大白天你来家能找到个鬼,老沈一年三百六十天,见天清早吃完早饭就出门,直到晚上睡觉时才回来”。

      我后来问沈年润啥情况,他说老婆说得有些夸张,他每天都先去图书馆查资料看书学习,下午到各单位教书法或参加各种活动,主要是针对退休老干部,老年大学,晚上也经常拜访朋友交流书法。时间不够用,知识学不完,顾家自然少,老婆当然不满意。他己年近七旬如此勤奋好学令我钦佩万分。此后他正式邀请我去了趟他家。他住的那间小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几乎堆满了书,桌上桌下厚厚的摞着他写的字。瞬间我感觉沈大嫂说话是夸张,老沈若整天不着家,这满屋的书谁看?满纸的字又是谁写?旋即我又理解大嫂,这样的人既使整天待家里与云游四方又有何区别。我拿起案头一本《苏文忠天际乌云帖》,是嘉庆年线装木刻版,翻看内容,其中有不少名家题跋钤印,也有山水人物插图,图文并茂,我很感兴趣提出借回去细看,他却一口回绝,说自己有条规矩藏书概不外借,一句话搞得两人悻悻然不欢而散。当时我觉得这老爷子也太不通情理,冷静下来回头再想,对他是既好气又心生敬意,他己年过七旬,从陇西贫瘠之地闯荡陌生的省城,能在兰州书法圈子占有一席之地,全靠他这股惜书如命,嗜字如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

      沈老也察觉未借书可能令我不快,再次来我家时,送给我两方青田石印章,一阴纹一阳纹,印文都是“国正制画”,边款题刻“上海乐斋”。我幼年在山西绛州老家,父亲请当地乡贤为我取了名字,同时也取了个号“名斋”,但从未启用,现在看到“上海乐斋”,觉得“绛州名斋”名号没用可惜,若名与号也刻阴纹阳纹两枚章,交替使用应该也很雅致。本来是个小误会,沈老却如此郑重其事地化解,反使我自惭形愧,也对他更加尊重与钦佩。功夫不负有心人,之后沈年润被聘为甘肃文史馆员,兰州大学客座书法教授,作品广受大众喜爱,堪称甘肃书法圈大器晚成,后来居上的励志典范。晚年他荣归故里,平湖市长访问日本,带去的礼物是他写的字。家乡政府还专门给他准备了居所,望他落叶归根,无奈天妒英才,1996年他在兰离世未能成行。2021年国庆,儿子回兰州询问篆刻圈的故人往事,看到这两枚印问起乐斋何人,我答不出来,他在网上查后大吃一惊:乐斋先生,名顾振乐,生于1915年,2021年7月4日刚刚驾鹤仙逝,享年106岁,又一位享誉沪上的南派篆刻大师,“西冷印社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当年沈老如何找“上海乐斋”为我制印,其中经历何种曲折,我一概不知,我竟因未借到书怪其小器,实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来愈知己无知,愧对当年坦荡君”。

                           后记

      这篇文章缘起于画家连克强先生在网上留言问家父是否认识林经文,我回兰州转问父亲,他瞪着眼睛说怎么能不认识,他还是小伙子时经常在我眼皮子底下打转呢!国庆节在家待了五天,他想一出是一出,给我讲述兰州篆刻圈的人和事,我也就东一段西一段的记,大致理出个脉络撰成此文。父亲己是九十二岁高龄,耳聋眼花交流起来很困难,谈的又是书法篆刻象棋这些很专业的内容。若此文涉及的年代人物专业常识有错误,莫怪家父年老无知,全当余小子牵强附会理解,生搬硬套落笔而冒犯。篆刻印章里有大学问,我想钤幅印谱,附在文章里作为佐证。父亲躺在床上指导我取出相关印章:用什么纸,怎么打印泥,如何用力钤印一项项讲解,我站在桌边,在一张下面垫块像皮的细薄宣纸上,一枚枚加盖,起初我盖一枚就递给他看一眼,他指出这个盖轻了,那个歪了,这个左边轻右边重,最后甩了句,孺子不可教也!闭上眼睛不理我了。

      父亲有两方闲章,据他讲刻制者叫周戈,天水人,原来在兰园里的城关区群艺馆工作,能写会画也刻图章,是八十年代初刻的。印文是父亲当年的心境所属:“老来愈知己无知”;“习勤不知能省学”。这正是家父一生黙默无问,埋头在绘画艺术海洋里求索探寻的真实写照。

           2021年国庆节整理于返京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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