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恽寿平要挥舞竹枝，乘月吹笙，可是，高台月明，天然井井，仙道诗人白玉蟾早有诗吟：
你看，风前松竹舞翩迁，姮娥都不想回月宫了，看来人间尤可留恋。那么，也请南田留下与松竹一同起舞吧。你听，白玉蟾还在吟哦不绝：历代诗人词家，写竹多，写松竹的也多。先说唐诗，寒山有“风摇松竹韵，月现海潮频”句，元结有“落叶逐霜风，幽人爱松竹”句，常建有“胜景门闲对远山，竹深松老半含烟”句；卢纶有“竹影朦胧松影长，素琴清簟好风凉”句。再说宋人诗词，司马光有“松竹含虚籁，犹疑弦上音”句，辛弃疾有“东风归路，一川松竹如醉”句，傅察有“何日故园鸣雁侣，醉归松竹挂衣冠”句，蔡松年有“雪坡孤月上，冰谷悲鸣，松竹萧萧夜初静”句。松竹的诗词佳句虽多，写得最为缱绻旖旎的，却还是宋末元初诗人汪元量的《长相思》：月高松竹林，有谁知此心。朦胧残月，也分辨不清是竹枝还是松枝，又听梅花曲，只见最高枝。恽寿平爱竹枝，也爱松枝，索性就并作松竹图，写松竹的暮光月色，松风竹雨，“翠湿密篁溪上雨，霜生凉叶树头风”。北宋诗人魏野曾有诗吟：“我愿为松竹，生在君子轩”。南田又何尝不愿为松竹？南田花园的阑干后面不也筑有数间君子轩？康熙二十年（1681），恽寿平作《松石竹篁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天寒日暮，尘凝锦瑟，感言成韵，化作小诗：康熙二十四年（1685），恽寿平又作《苍松翠竹图》（现藏常州博物馆），水曲山傍，隐映修篁，森寒洁绿，青天断云，并题款识：瓯香馆拟古。故知，南田正在瓯香馆里仿画古人的竹筠松心。不过，恽寿平并不总作苍松翠竹，很多时候，他更用心专画松柏。松柏是他的画境里最为独特的物像，常与山水、日月、云溪、风雨、禽鸟、竹石相映照。南田有一首诗，写出了他的松柏之心：恽寿平善作孤松、双松、五松，还作古柏、枯木、寒林。松林里，他写诗道：“金凤舞碧落，赤虬盘翠霞”。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月夕烟朝，南田只要绘作最高枝。清代学者谢兰生曾与恽氏后人恽敬同游海幢寺，他说过，倪瓒题曹云西画松，有“叶藏戈法枝如籀”之句，可见画松笔法，亦非易事。疤节累累，或豁腹虬形，或秃顶鸱啄，或龟蛇纽结。叶用攒点法，或五出六出，丛聚如黛。枯枝黑色无皮，有皮处麻丝缠绕，弯环斜抱。早在康熙五年（1666），恽寿平就画了一幅《松柏灵芝图》（现藏天津博物馆）。他写松：“鳞鳞者松，沐浴风雨”；他写柏：“日华茂茂，柏叶敷翠”；他又写灵芝：“烨烨者芝，云光泽媚”。最终，他还是要写良士：康熙七年（1668）春月，恽寿平渡钱塘，行游山阴道上，泛舟于镜湖，又探禹穴。其上有古柏，夭矫离奇，霜皮雪干，数千年物也，南田欣而画《禹穴古柏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并识。恽寿平访古更拟古，一生以古为师。他早年学五代画家荆浩，说荆浩临写古松数百本，始得其真，“余亦将从此悟入”。荆浩隐于太行山之洪谷，自号洪谷子，吟遍长松千万树，笙鹤瑶天。当年邺都青莲寺沙门大愚曾向荆浩乞画，寄诗曰：“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四百年后，黄公望曾赋诗云：太行洪谷自然也让恽寿平向往，他早已寤寐心期，然而，他画案前的一窗秋色，松风水月，又何止洪谷旧知名？南田还临习了太多的山水古贤的风入松：董源，巨然，李成，赵孟頫，盛懋，吴镇，王蒙……恽寿平记得，王维曾画《泰岱秦松图》，并说，秦国可换而松𣎴可换。恽寿平后来还专门提及此事，意在说明松之珍贵。而且，君可见，诗人庭前，松鳞不老。我不知画竹圣手文同有没有画过松树，不过，他居然作过一篇《松赋》，又让我在《全宋文》中偶尔读到，便择出其中两句，想着题给南田也许正好：清康熙二十一年（1862），恽寿平仿董源作《古松云岳图》（现藏南京博物院）。董源山水初师荆浩，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明人莫是龙和唐志契都认可董源画树作劲挺之状，然也有向背俯仰之势，不若郭熙和李成，千屈万曲，无复直笔。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恽寿平临巨然《古松图》，黛色参天，危干凝碧，风卷龙沙，烟霭纷纷，并题云：恽寿平晚年还在临画巨然的古松，那是他孤倔的生命镜像。然而，万壑响松风，烟滩度流水，他自早年便已在一遍遍摹画古人的《万壑松风图》，那是南田永远的山水韵，天地心。清顺治十五年（1658），恽寿平用李成和王蒙法作《万壑松风图》（现藏沈阳博物馆）；清康熙八年（1669），恽寿平仿赵孟頫并兼取李成和王蒙法再作《万壑松风图》（现藏沈阳故宫博物院）。山中松荫下，唯见一白衣仙者，曳杖陂西去，悠然寄萧散。恽寿平一定会认出，那位仙者头戴的帽冠，是南田自己的竹笠。万壑松风本是一个经典画题，董源、巨然、李唐，王翚、王原祁也都作过《万壑松风图》。恽寿平却说自己的墨笔秀润有之，苍浑不足，他一定是在把自己和巨然相比。然而，南田原是诗人，巨然本是僧人；南田出尘而巨然出世，松风自然不同。清康熙七年（1668），恽寿平取元代画家盛懋画意作《五松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盛懋，字子昭，其时，“四方以金帛求子昭画者甚众”。盛子昭的存世画作有《秋林高士图》（现藏台湾故宫博物院）和《松石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恽寿平说盛子昭绝有风趣，而自己不过“荒率零乱，不贵工整，聊复自运，岂束盛法”。不知南田何以作如此谦词？再看他的题诗：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恽寿平又仿吴镇《松石图》（现藏首都博物馆），又叹道：“梅花庵主墨气浑古，非时人所能拟议。”同年，恽寿平再仿吴镇《双松图》（现藏上海博物馆），再叹道：奇松参天，沧洲在望，令人泠然神远。浊世碌碌，岂知人间有此奇境。《松石图》是吴镇的写松名作，吴镇甚为自珍，赋诗道：“何当置此明窗前，长对诗人弄寒碧”。而《双松图》因大抵可以认定是吴镇最早的画松之作，价值也不一般。如此，观临吴镇的两幅古松，又怎能不让南田感喟良多，一叹再叹！同年，恽寿平展王蒙小帧戏临《茅屋连松图》（现藏首都博物馆）；次年，恽寿平摹王蒙真迹又作《溪馆连松图》（现藏沈阳故宫博物院）。以后图比照前图，茅屋变成了溪馆，而不变的却是翠微、云顶、山风和高高的松枝：王蒙最善写山，“纵横离奇，莫辨端倪”。他写春山——《春山读书图》（现藏上海博物馆），写夏山——《夏日山居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又写秋山——《秋山草堂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恽寿平说王蒙远宗摩诘（王维），而他自己又远宗王蒙。恽寿平的话前半句说得一点不错，明代大学者王世贞曰：“叔明师王维，浓郁深至”。而且，在王世贞之前，元末学者陶宗仪也早已说过王蒙“前身直是王摩诘”。那么，谁又是恽寿平的前身呢？会是王蒙吗？南田可是这样说过自己。清康熙九年（1670）秋，恽寿平作《仿王蒙山水图》（现藏广州艺术博物院），江山阻阔，雾霭微微，水云烟树，月堕霜飞。然而，读南田的自题诗，似乎又能解读出一个神奇的故事：恽寿平仿王蒙山水，揣摩时，恍惚间，他仿佛觉得王蒙的山中松壑都像是自己画的，是自己的前身在前世画的。而在恽寿平的放笔淋漓处，确实也能看到王蒙的岚影苍茫——以至在我最初拜观南田的这一幅早年山水画时，瞬间就被深深地震撼到了。你看，那些似曾相似的青松，是风，是云，是雨，是最高枝，又是山中的古梦，林间的山魂，映现着王蒙山水的水晕墨章和元气磅礴，难怪南田会说“画师吾自忆前身”。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阑干人自凭，南田在自忆中，更在诗思中：晨夕过从，恽寿平一遍遍地临写王蒙的古松，有时是孤松，有时是双松，有时是三松——“图成三珠树，囊云待鹤来”，有时是五松，有时又是漫山松林。只是，凝神寂照，我偏偏能观到松荫后面的浑蒙之景，那是若隐若现的山水之色。却只见，王蒙的一树松枝，一袭松衣，一阵松风，一缕松香，最后都化作南田的天地赋，山水诗。恽寿平说王蒙“沉着之至，仍归飘渺”，其实也是他的自述。他以沉着之笔画松，终而又归于山水的飘渺。只是，南田的纸上山水，王蒙也一定早已走过；他的南田花园，那些千百年来的山水古贤们也一定曾经来过，雅燕飞觞，清谈挥麈。看这一日，空山凝云，烟霭微茫，山馆岑寂，寒香纷葩，恽寿平又在画一幅苍岩松山。他画过山中一树高高的松枝，又画了山上一朵飘飘的白云，然后，便倚在东风，倚在画阑，吟出了一首《山色》小诗：恽寿平看见一朵游云飘然而来，像一个偶遇的新朋，又像一个久别的老友，他与云朵就那么静静地遥相对望，水隔天遮，自古如今。恽寿平想起元末明初诗人杨基，杨基居然也说，睡去醒来，他都是与白云相对而坐：恽寿平已经伸手可及天上的云朵，都不必再去采摘高山的瑶草了：恽寿平又想起美丽的骑鸾女，传说秦穆公女弄玉与萧史双双乘鸾飞升，齐天湛碧，染云为幌。一帘轻梦，恽寿平却只要画下骑鸾女身后的几缕红云：恽寿平是云中君，写云中诗。他吟云朵，也似是与古人唱和。李白诗云：“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南田诗云：“仙人入我梦，树底云衣香”。杜甫诗云：“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南田诗云；“竹深山径合，云尽海门开”。李邕诗云：“彩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南田诗云：“海峤云边出，江城树杪悬”。刘长卿诗云：“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南田诗云：“荒溪碧云上，萧寥鸾凤音”。恽寿平吟云朵，也吟花朵，在他的诗里，有时已分辨不出是云梦还是花魂：恽寿平画花朵，也画云朵；画松竹，更画云山。云朵是飘拂在空中的花朵，云破月来花弄影，自在飞花轻似梦；云山是松竹的故土，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清代画家唐岱说云出自山川深谷，石润气晕则生云。初起为岚气，岚气聚而不散，薄者为烟，烟积而成云：庙堂之上，殿陛之间，身为宫廷画家，“画状元”唐岱亦擅绘云。清乾隆十七年(1752)，唐岱亦作古人的经典画题《青山白云图》。不过，云脚无痕，那也许只是他飘浮的归思，化而无踪。恽寿平曾写过一篇山中美文，可知他已不再只是“悠然见南山”。他想着去深林积翠处建一间溪馆，馆前千崖瀑泉，奔雷回旋，其下常如风雨，隐隐可听，而他只要——恽寿平招手白云，又写下一首招隐诗，诗中的竹篱门径，想必也能通向这间溪馆：清康熙八年（1669），早年的恽寿平作《疏林图》（现藏广东省博物馆），该幅临倪瓒小帧，竹树交阴，景象幽寂，却未见一丝云彩，其时，年轻的南田还在题诗自问：恽寿平正在烟雨中弹响瑶琴，招手白云，我想起，南田本真是音师。自此往后二十年，我见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手挥五弦，秋与云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晚年的恽寿平作《深林云起图》（现藏上海博物馆），这一次，画幅上却已见云岚烟翠，东风卷舞，野平山远，碧水澄明。尚有南田题识：恽寿平的一生都是在花开花落下，云卷云舒中，故而，他又自号白云外史，白云渔，白云溪渔，白云溪隐渔，白云溪外史，也许，南田的魂灵，本来就是一朵白云。在南田花园的东篱下，恽寿平也悠然见到了荆浩的云中山顶。荆浩善画古松，亦喜绘白云，曾作《云壑图》《云生列岫图》，可惜均已失传，飘散云间。米芾曾收藏荆浩的画作，他特别赞赏荆浩的云山：然而，米芾的这一句话，恽寿平说他思考了十年，都没有完全领悟。南田也在寻求真知者，只是，“墨林荒芜，吾未闻有钟生、伯牙也”。在云中山顶，荆浩自己也写过许多的诗句。他曾给老友大愚写过一首云山诗，其中有两句尤妙：清康熙七年（1668），恽寿平初仿荆浩作山间白云（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二十年后，恽寿平以临终绝笔再摹荆浩，作《峭壁飞泉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以南田二十年前后的两画作比较，恰好对应了荆浩送大愚的这两句诗。南田的前一幅，似是“笔尖寒树瘦”；而他的后一幅，却是“墨淡野云轻”。“墨淡野云轻”一句，也似可形容董源的《潇湘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董源善写山水江湖，风雨溪谷，峰峦晦明，林霏烟云。吴镇曾赋诗董源的潇湘烟云：“北苑时翻砚池墨，叠起烟云隐霹雳”；黄公望也曾题诗《潇湘图》：《潇湘图》为141.4公分长的横卷，取江南山水的平远之景，墨点由浓化淡，融整个画面于一片云雾迷蒙之中。当年米芾写下四句十六言，谁知竟成千古绝评：不过，若论云雾显晦，藏山映水，荒天迥地，神气苍茫，千万不要错过米芾父子。米芾师法董源，擅作云山，意似便已，人往往谓之狂生，时人翟耆年说他：“善画无根树，能描朦胧云”。米芾长子米友仁，承继米芾画风，意超物表，墨妙天下。而且，他也喜欢倚在阑干，“醉倚朱阑一解衣，碧云迷望眼，断虹低”。米友仁曾写《临江仙》，我裁下来半首，月下漫吟，看断云飞过：昨夜扁舟沙外舣，淮山微雨初晴。断云飞过月还明，一天风露重，人在玉壶清。恽寿平说“米家父子以云山为墨戏，一正画史谬习，称千古墨苑，风流第一”。又称米家云山为“大翠黛”，说“米家大翠黛，得之于游戏者”。恽寿平还曾赋诗“大翠黛”：恽寿平还在窥“大翠黛”呢，偶一回首，却见到米友仁的古影，如神若仙，东风之下，又倚遍阑干闲作碧云词：米友仁也画潇湘图，画幅横289.5公分，竟比董源的《潇湘图》长了一倍有余，名《潇湘奇观图》，又名《潇湘白云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墨钩细云，满纸浮动，山势隐显，屋宇虚旷，风物古今迥然不同。雨山，晴山，画有易状，惟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已泮复合、景物昧昧时，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五百年后，恽寿平也说此图“画云用横笔，真人间稀有墨宝也”。清康熙九年（1670），恽寿平仿米友仁作《潇湘图》（现藏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跋文称米友仁的原作云气飘渺，发人浩荡奇逸之怀，而他自己还未能得其神趣。恽寿平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其实早已沉浸其间，他都要把自己的家搬去画中了，只要做米友仁的画中人：恽寿平作过多幅米家云山图，他也不止一次地述说自己临画的欣喜：春山欲雨，米家云山墨戏，潇洒淋漓，有平淡天真之妙。晴窗暄和，得此数笔，使墨池中生春气也。恽寿平有过“水边云过忽无山”的诗句吗？我本不知。我只是在读明末清初文人诸匡鼎的《说诗堂集》时，方知他观恽寿平的一幅山水小帧，曾写下一段文字，才拾得了这一句南田遗诗：安溪有米堆山，每朝烟夕雾、雨晴云起时见之，恍然一幅米家画笔，正叔作此小帧，仿佛身历其境。“水边云过忽无山”，此正叔惊人句。我不知，恽寿平的如此妙句，时已久远，究竟飘到哪里去了？时光零乱，还有哪些南田的诗我没有寻到？想必都已飘进了南田的米家云山里。玉箫声断人何处，南田犹在米家山。不过，恽寿平写云山，并不全然是米家云，他这样说：写云山当以气胜，有吞吐千峰之势，不独仿米老为然也。恽寿平的云山里，还有沧洲和丹崖。在古诗中，沧洲和丹崖都是仙道之士的隐居之地。俱道适往，如逢花开，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丹崖数千尺，千里沧洲趣，云棲霞宿，恽寿平莫不也是沧洲丹崖人。他甚至说自己：“心如沧洲云”。寒泉幽谷，石磴飞梁，碧云在霄，银蟾孤绝。吟诗三千，都不及南田的一首云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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