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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直面痛苦的勇气 | 韩炳哲《妥协社会》

 左莫 2023-04-14 发布于海南

Philipp Weinmann

文化的潮流来回摆动,今天我们处在一种推崇积极性、肯定性和讨喜文化的价值趋势里。我们避免谈痛苦、耻于谈痛苦,因为痛苦是负面的想法,应该立即被正面的想法取代。然而韩炳哲在《妥协社会》中指出,个人的本质揭示于其痛苦所包含的异在之否定性中,而不是与惯常事物的关系中。故此拒绝痛苦的生命,即被物化了的生命,将被囚禁于同质化的地狱中。



我们需要直面痛苦的勇气

“告诉我你和痛苦的关系,我就会说出你是谁!”恩斯特·云格尔(Ernst Jünger)这句话完全适用于整个社会。我们与痛苦的关系透露出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痛苦即密码,它藏有解读当时社会的关键信息。因此,所有社会批判都必须完成对痛苦的一种诠释。如果仅将痛苦归于医学领域,那我们就错失其象征意义了。
如今,随处可见一种痛苦恐惧症,一种普遍的对痛苦的恐惧。人们对痛苦的忍受度也在迅速下降。痛苦恐惧症导致一种长效麻醉。人们对所有痛苦状况避之不及,甚至连爱情的痛苦也渐渐变得可疑起来。这种痛苦恐惧症也蔓延至社会性事物。冲突和分歧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因为它们很可能导致令人痛苦的争论。痛苦恐惧症也席卷政治领域。一致之强制和共识之压力与日俱增。政治安守在一个妥协区域,失去一切生机与活力。别无选择成为一剂政治止痛药。弥漫的中庸之气治标而不治本。人们不再争辩,不再奋力寻求更好的理据,而屈服于制度强制。一种后民主蔓延开来,这是一种妥协的民主。因此,英国政治哲学家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呼唤一种“激进的政治”(agonistische Politik),一种不畏惧令人痛苦之争论的政治。妥协的民主无力锐意改革、实现愿景,这些都可能引发痛苦。它宁愿选择短期有效的止痛药,掩盖掉系统性机能障碍与扭曲。这样的政治没有直面痛苦的勇气。如此一来,同者(das Gleiche)便大行其道了。
如今的痛苦恐惧症基于一种范式转变。我们生活在一个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的肯定社会。痛苦之否定性却不容置疑。然而,就连心理学也附和这一范式转变,从“苦难心理学”这种消极的心理学,转向研究健康、幸福与乐观主义的“积极心理学”。负面的想法是要避免的,它们必须即刻被正面的想法取代。这种积极心理学甚至让痛苦也臣服于绩效逻辑。新自由主义思想极具复原力,它从创伤经验中为绩效升级制造催化剂。人们甚至谈及“后创伤性增长”。这种复原力训练是一种心灵上的力量训练,企图将人类塑造成对痛苦极不敏感的、永远感到幸福的功绩主体。
新自由主义的幸福预期物化了幸福。幸福绝不仅仅是众多能带来更高绩效的积极情感之总和,它对优化逻辑避之不及,不可用性是其特征。幸福中蕴含着否定性,真正的幸福绝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使幸福免于被物化的恰恰是痛苦。痛苦承载着幸福,使幸福长久。“痛并快乐着”并非矛盾的修辞。
妥协社会与功绩社会相伴而生。痛苦被看作虚弱的象征,它是要被掩盖或优化的东西,无法与功绩和谐共存。苦难的被动性在“能”(Können)所支配的主动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如今,痛苦被剥夺了所有表达的机会,它被判缄默。妥协社会不允许人们化痛苦为激情,诉痛苦于语言。
此外,妥协社会也是一个点赞的社会。它沉溺于讨喜的妄想中。一切都被磨光、理平,直至称心如意。赞是表征,是针对当下的止痛药。它不仅掌控社交媒体,也席卷所有文化领域。任何事物都不该带来痛苦。不仅艺术,就连生活本身也要够得上在Instagram晒一晒的标准,去除可能引发痛苦的边缘和棱角、冲突与矛盾。人们忘记了,痛苦有清洁之能、净化之功。讨喜文化则缺少净化的可能。在讨喜文化的表面下积聚着肯定性之渣滓,人们在这些渣滓中窒息而死。
一篇针对现当代艺术品拍卖的评论这样说道:“很显然,无论莫奈还是杰夫·昆斯(Jeff Koons),无论莫迪利亚尼(Modigliani)那些大受欢迎的裸女卧像、毕加索的女性画像,还是罗斯科(Rothko)匠心独运的色域作品,甚至那些卖出天价的超精修复版伪达·芬奇圣杯,都必须第一眼看上去即出自一位(男性)艺术家之手,且媚俗讨喜以至于平庸乏味。后来,至少有一位女性艺术家也跻身此列: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创下巨型雕塑作品的拍卖纪录。她创作的《蜘蛛》(20世纪90年代版本)售价3200万美元。然而,就算巨型蜘蛛也少了些危险的意味,仅仅是非同寻常的装饰而已。”甚至把道德包装一番,以期获赞。道德与讨喜一见如故,和谐共生。异见(Dissidenz)堕落为设计(Design)。与之相反,杰夫·昆斯展现的是一种无道德内涵的、纯装饰性的点赞艺术。正如他自己强调的那样,面对他的艺术,唯一有意义的反应就是一声“哇哦”。
如今,人们倾尽全力把艺术硬塞进名为点赞的紧身衣里。这种对艺术的麻痹连古代巨匠都不放过。有人甚至强行将它们与时装设计联系在一起:“展出精选的肖像画作时,旁边还播放着一段视频,用来演示当代设计师设计的服装在色彩上可以多么契合古代油画,比如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derÄltere)或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作品。当然,展出方还不忘指出,古时候的肖像画就是如今自拍照的雏形。”
讨喜文化的成因多种多样。首先,它源自文化的经济化和商品化。文化产品越来越陷入消费强制之中。它们必须具备可消费的形式,即讨人喜欢的形式。文化的经济化与经济的文化化相伴而行。消费品被赋予文化剩余价值,向消费者承诺文化与美学体验。因而,样式便重于使用价值。消费领域挤压文化领域,消费品呈现出艺术品的姿态。如此一来,艺术领域与消费领域便混为一谈。这就导致现在的艺术利用消费美学,从而变得讨喜。文化的经济化与经济的文化化相辅相成。文化与商业之间、艺术与消费之间,以及艺术与广告之间的区隔被撕碎。艺术家自身不得不沦为品牌,以适应市场,讨人喜爱。经济的文化化亦波及生产领域。后工业的、非物质的生产掌握了艺术实践的形式。它必须有创造性。然而,这样的创造性只是经济策略罢了,它只允许百变不离其宗的同者存在,却无法通向全然他者。与裂隙(Bruch)相比,它缺乏能带给人痛苦的否定性。痛苦(Schmerz)与商业(Kommerz)彼此排斥。
当艺术领域尚遵从自己的逻辑行事,与消费领域泾渭分明之时,人们还不期待它能讨喜。艺术家们亦与商业保持着距离。那时人们还认同阿多诺的名言:艺术是“对世界的陌生化”。按照这种逻辑,舒适艺术(Wohlfühlkunst)就是矛盾的。艺术须得使人诧异、扰人不安、惹人心乱,它要能令人感到痛苦才行。艺术在他处逗留,于陌生之中“在家”(zu Hause)。恰恰是这种陌生性,使艺术品身披光晕(Aura)。痛苦是一道裂隙,那是全然他者得以进来的地方。正是全然他者的否定性使艺术有能力与主流秩序进行“反叙事”(Gegennarrativ),而讨喜则让同者大行其道。
阿多诺曾说,鸡皮疙瘩是“最初的美学画面”,它将他者的侵入表达出来。无法战栗的意识是被物化了的意识,它没有能力产生经验,因为经验“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痛苦,在这种痛苦中存在者本质性的他在(Anderssein)相对于惯常的东西而揭示出自身”。拒绝一切痛苦的生命,也就是被物化了的生命。唯有“被他者触动之感”才能使生命鲜活起来,否则它就会被囚禁于同质化的地狱中。
如今我们不愿让自己遭受痛苦,然而痛苦却是为新生事物和全然他者接生的助产士。痛苦之否定性使同者中断。在妥协社会这座同质化的地狱中,痛苦之语言、痛苦之诗意是不可能存在的,它只能容纳“快乐的散文”,也就是“阳光下的写作”。
我们可以把安徒生童话《豌豆公主》作为晚期现代人类超敏感性的一个隐喻。床垫下的豌豆给未来的公主造成如此多的痛苦,让她彻夜难眠。如今的人们可能就患有“豌豆公主综合征”。这种痛苦综合征的矛盾之处在于,痛因越来越少,而痛感越来越强。痛苦的程度无法客观确认,只能主观感受。“痛苦之无意义”伴随着日渐高涨的对医学的期待,让哪怕是很小的痛苦都显得难以忍受。我们不再拥有意义关联、叙事、更高的审查机构以及目的等有可能超越痛苦、让痛苦变得可以忍受的东西。如果豌豆消失了,人们就会开始抱怨床垫太软,让人受罪。其实,真正让人痛苦的恰恰是漫长而无意义的生命本身。
本文整理摘编自《妥协社会:今日之痛》[德]韩炳哲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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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协社会:今日之痛》
[德]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月出版

韩炳哲(Byung-Chul Han)
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文学和天主教神学。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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