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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的时评——重读孙犁系列随笔(十四)

 明日大雪飘 2023-04-14 发布于上海

犁的时评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十四)

评论是报纸的眼睛,也是报人的“看家本领”。当然,这里的评论,主要是指时事评论,而非一般的文评、艺评、书评。
孙犁是文艺评论家。他“出道”进入文坛时,就是先以文艺评论而在冀中区崭露头角,曾被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见《陋巷集》第7页)。不过,他随即进入晋察冀通讯社,成为一个媒体人。此后,虽一度在学校、文联、报刊之间游走,却始终没有远离过新闻媒体。在战争年代,他创办过杂志,主编过报纸副刊。进城以后,长期担任天津日报编委和顾问,可以说,他是与新闻事业相伴始终的。
要深入研究“报人孙犁”,就必须关注他所写的时事评论。照理说,以孙犁在文艺评论方面的特长,转而撰写时事评论,应是手到擒来之事。然而,在搜集孙犁时评作品的过程中,我们却遇到了两大难关:一是孙犁的文学创作,享誉文坛,其作家之名远远盖过了报人之名,因而研究“作家孙犁”的文献资料汗牛充栋,而研究“报人孙犁”的文献资料则寥寥可数,更遑论对其时评的专题研究了;二是几乎所有报刊在发表时事评论时,依照惯例,都不署实名。这就使得很多时评的作者,因岁月推移而淹沦无考。孙犁先生同样如此,他在办刊办报的过程中,肯定写过不少时评,只因当时没有署名,后来也未能编入文集,半个多世纪后,后代学人已很难稽考。这很可惜,也很无奈。
因此,我们只能在杂揉着各种文体的选本和文集中,去寻觅那些带有时评特性的文字,据以管窥孙犁先生的时评风貌了。挂一漏万自是难免,但即便是这些存量甚少的作品,亦可看出孙犁先生作为一代报人,在关注文坛艺事之外,纵论时政,指点江山的文笔和风采。
目前,可以断定是出自孙犁手笔的最早的时评,应该是写于1946年六七月间的两篇文章:《反对美国军事援蒋》和《怎样认识美国?》。依时推断,这两篇文章应该都是刊发在当时由孙犁主编的《平原杂志》上。当时的时代背景是:重庆谈判之后,蒋介石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掠夺抗战的胜利果实,我军民奋起反抗。恰在这时,美国又向蒋军提供了大规模军事援助,这就激起了解放区军民的震惊和愤怒。当此之际,孙犁适时写出了这两篇时评,旗帜鲜明,评骘时局,义正辞严,指斥美帝。在第一篇文章中,他一边释疑解惑,一边严正发声。他写道——
“美国在冀中老百姓的印象里是个朦胧的东西,只是从小学校里得到一些地理知识,人们才知道美国就在我们脚底下的那一面。
……
农民对于外国人,常常是因为侵略到了他的家门,才有了清楚的了解。对于刚刚灭亡不久的日本人就是这样。
但因为它们背叛人民,和民主自由做对头,它们都烟消火灭了。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人民。人民为了争取民主和自由的伟大的力量,顺昌逆亡。德意日的例子,摆的多么近呀!
虽然搬一次石头砸一次脚,帝国主义分子还是一再地搬搬放放。他们没有一次不失败的。他们做着殖民地的梦,曾经帮助波兰反动势力进攻过波兰人民,曾经帮助南斯拉夫反动势力进攻过南斯拉夫人民。
但是帝国主义每一次都悲惨地失败了。它一次又一次的丧失了他的国家,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威信。它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砸痛的脚趾悲泣。
现在,它又在中国搬起了一块石头,它帮助中国的反动分子进攻解放区。我们应该早些警告它,在中国解放区人民面前,它将要遭受的失败,是空前的!(一九四六年六月)
(《孙犁全集》,第十卷,第414页)
这篇精悍锐利的时评,先是以冀中区农民的视角,向读者解释:为何昨天还是抗日盟友的美国,转脸之间,就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接着,以慷慨激昂的笔调,表达了解放区人民的愤怒,进而宣示了我党我军在解放区人民的支持下,必胜的决心和美蒋反动派必败的下场。
孙犁的时评,语言是犀利的,多采用短促的、跳跃的句式。这固然是表达激愤情绪的需要,一改他写作《荷花淀》《芦花荡》时的行云流水风格。这是一套报人特有的“时评笔法”,在孙犁手里,可谓是运用得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另一篇短评,题为《怎样认识美国?》这是对前一篇时评的延伸和深化——
美国在冀中老百姓的印象里是一个大国,一个强国。
不错,美国是一个大国,也是一个强国。但这个“大”和“强”,是因为美国有光荣的民主政治的传统,有广大的爱好和平民主的人士。在历史上有过华盛顿争取独立,林肯解放黑奴,罗斯福领导对抗法西斯的光荣的人民战争,美国才有了光荣的称号,在中国人民心里留下了可贵的印象。
如果美国背叛了民主自由的传统,一心要把中国做成它的殖民地,一心驱使蒋介石做他的清道人,进攻解放区人民,如果赫尔利的政策成了美国当权者的国策,那美国就无所谓强大,真是卑卑不足道了!
“强大”的国家,世界有过的,奴役西北欧洲十几个国家的法西斯德国,和东南亚太平洋“共荣”的法西斯日本,都曾是强大的国家。
现在美国在中国的行为,引起了冀中老百姓的注意,这注意是仇视的。这仇视是正义的。
因为美国无止境的直接帮助,仗恃国民党向解放区进攻,解放区人民自然把它当敌人看待。八年来,解放区的人民并没有得到美国的任何帮助,但是解放区人民对美国还是寄托了无限的友情和希望,对伟大的民主领袖罗斯福总统,表示了崇高的尊敬和景仰。解放区人民无数次地舍身救护了美国飞行员,不惜牺牲整个班的战士,掩护一个美国朋友。冀中的人民是朴实的农民,崇尚信义,他们以为美国既是我们的盟友,自然应该舍身相助!
他们甚至没有去追究:八年来,因为美国只供给了国民党武器,只装备国民党军队,国民党不去抗日,专门封锁坑杀解放区军民——美国所应该担负的道义上的责任!
抗战胜利以后,我们想美国应该收起这种反动的“援华”政策了。美国帝国主义分子却丧心病狂地加重了这个政策,直接杀到我们的身边来了。
这也是美国的不幸。它将因为帮助一个独夫,而丧失了广大人民的友谊。而且它休想凭借这种武器的力量来消灭解放区。解放区人民准备为保卫民主自由的生活战斗下去,一直战到国内的独裁者,和国外的反动势力,死亡为止!(1946年7月)(《孙犁全集》,第十卷,第420-421页)
这篇时评所讲的道理,显然比前一篇更有递进和拓展,尤其是对解放区人民舍生忘死救助美国朋友的一大段论述,不仅讲理,而且动情,反衬出美国援蒋的无情无义和背信弃义。如此立论,不仅有利于为百姓排疑解惑,认清时事,而且对于揭露美国援蒋的虚伪嘴脸和反动实质,更具有道义的力量。这种写法,无形中带出了些许作家的思维特色,笔底带出浓浓的爱憎分明的感情色彩。
“笔底常带感情”本是梁启超对时评写作的至高要求。对此观念,孙犁不仅完全认同,而且身体力行。他曾讲过:“章梁文体,实为后来报章文字之先声,影响新闻界至巨。”(孙犁;《买章太炎遗书记》,见《孙犁文集·续编3》,第98页)从这篇时评的立意和行文中,即可看出他笔端的感情。
如果说,从前面两篇谈论美国军援的时评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战前夜的形势,那么,几个月后,战火终于燃到了冀中平原——国民党军队对冀中解放区发起了大举进攻。我军奋勇抵抗,并获得了胜利。作为冀中区的刊物,《平原杂志》并未直接表现我主力兵团的正面战场(那不是这家地方刊物的目标定位),而是浓墨重彩地报道了地方政府组织大批民兵,支援前线,与正规军并肩作战,共同战胜敌人的侧面。为此,孙犁饱蘸浓墨,写下了一篇题为《向英雄的民兵们致敬》的时评——
十月我军出击平汉线,得到伟大胜利。民兵同志们的功劳是很大的,我们应该把这种神圣的为人民战争服务的精神更发扬起来,把他们的汗马功劳记在书上,载在历史上,永志不忘! 
我们动员了将近二万的民兵勇士,他们有训练有组织地涌上战场,这种力量一到战场,就命里注定反动军要失败,我们要胜利!
他们的力量是暴风,谁能抵挡?是黄河的滚滚巨浪,谁能逃过?
这样,蒋介石那些流氓军队就被我们消灭了,蒋介石的大腿上的筋就叫我们割断了。这样,我们胜利了,反动军知道了人民的力量。
取得这样伟大胜利的原因,就是我们主力作战,民兵助战,前前后后联合打击了敌人。在战场上,我们的民兵和战士们亲密得像兄弟一样。……这样配合作战,就战胜了敌人!
战争的日子是长的,蒋介石一天不停止进攻,一天不退回他的原来位置,我们就得和他打下去,打倒在我们的脚下……
以后的战争更是激烈的,我们不能松懈我们的斗志,我们不能因为这次胜利就骄傲起来。
“不要叫胜利冲昏头脑。”这是斯大林同志给我们的教训。
“战胜勿骄,战败勿馁!”这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教训。
“骄兵必败。”这是中国的一句老经验。
打胜了不骄傲,再打,再获取更大的胜利,这才是英雄的本色。
更紧张的战争就要到来!我们的民兵武装,要加紧训练,要扩大,要坚强组织,要研究战术,要开展竞赛!
我们向英勇的冀中民兵致敬!并祝他们不断地胜利,更伟大的胜利!(1946年10月,载《平原杂志》1946年第五期。)(《孙犁全集》第十卷,第434-435页)
这篇时评,很像是后来报刊常见的那种“评论员文章”:为一个重大事件命题而作,并围绕这个命题展开论述。孙犁的论述层层递进,先评点事件的过程,亮明文章的主旨;接着分析取得胜利的原因,即军民并肩作战,亲如兄弟,互相配合,战胜敌人。第三层则阐述了“胜勿骄、败勿馁”的道理,并对迎接更大更艰巨的战争考验提出警示。通篇气势贯通,语言平实而犀利,偶尔也会带出几个抒情诗般的句子,如“他们的力量是暴风,谁能抵挡?是黄河的滚滚巨浪,谁能逃过?”这就使得容易呆板的评论文字,起伏跌宕,文采飞扬。
1949年1月,孙犁随解放大军进入天津,创办《天津日报》。一个新生的城市,一张新生的报纸。办报的宗旨非常明确,那就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开创新中国的崭新篇章。
孙犁在天津日报的主业是创办和编辑副刊,而当时的副刊同样要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发出时代正声。在这种大背景下,孙犁的时评也陆续出现在报端。其中,尤以写于1949年1月17日,发表于1月22日的《谈“就地停战”》最为典型。
这是一篇新闻性极强的时评。《天津日报》于1月15日创刊,孙犁在两天后就写出此文,随即刊发出来。在当时,可谓“反应神速”,如及时雨一般,很好地发挥了驳斥歪理,以正视听的作用。
彼时,天津刚刚解放,反动报纸的舆论宣传,尚且阴魂不散。孙犁翻阅一两天前的《大公报》,发现上面登载着国民党“监委疾呼就地停战”、“北方议长通电呼吁请双方无条件停战”,并称“和平未实现前,平津先休战”之类消息。这些无理的滥调虽已被解放军的炮火彻底粉碎,但在市民中依然会有一定的负面影响,需要及时予以澄清和驳斥。孙犁先生据此立论,激浊扬清,正本清源,尖锐地批驳了这些所谓“民意代表”的荒谬无理。
他写道:“'监委’们在通电中说这是'为民请命’,'为后代子孙着想’。我们说,不管是'监委’或'议长’们都在执行蒋介石的意志,他们丝毫也没有想到我们老百姓。”
接着,孙犁列举出一件件实例来说明自己的论点:“一九四六年,当我们忠实的执行和平的协议,而国民党匪帮却阴谋侵占了我们的沈阳、四平、长春、吉林、安东、承德、集宁、张家口的时候,当我们艰难的、然而是沉毅的抵抗这些强盗们的时候——在那个时候,自然听不见这些监委和议长们的就地停战的议论,在那个时候,他们不是主张停战,而是得寸进尺。”
接着孙犁谈到,我们“在任何艰难的时候,也不会对敌人有什么乞求,抱什么幻想。……千万不要听信敌人的花言巧语,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千万不要再给残忍的敌人喘息的机会。”这是一段正面的论述。随后,孙犁笔锋一转,又回到对“就地停战”的驳论上来:“明显的,这些监委和议长们想到的只是他们自己,并非人民。甚至他们也不会为'子孙后代着想’。现在他们也来谈到'人民’了,甚至还提出了'二十世纪是人民的世纪’。当一九四六年,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不会提到人民,在他们的天下里,有人提到人民,他们不是就拿来关在牢狱或就在街上枪杀吗?”
这一段反驳,论据充分,语调铿锵,写出了不容辩驳的气势。最后两段则收束全文——
“北方的伪议长们提出:和平未实现前,平静先休战,可是,当傅作义偷袭我们的张家口的时候,这些人不是呐喊助威的吗?我们自然不会上当,我们攻占了天津,并要攻占北平!”(《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上册,第5-6页)
时评的语言特色,在于逻辑严谨,论辩有力,语句铿锵,掷地有声。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孙犁先生的这篇评论,可谓深得评论文体的三昧真谛。
这一时期,孙犁还写了一篇介于时事评论与新闻述评之间的文章,即:刊发于1949年2月15日的《人民的狂欢》。文章一开篇,就交代了一个重要的新闻背景:“天津人民狂欢的庆祝解放,在元宵节夜晚开始。这只是第二天解放大游行的序幕。”紧接着,孙犁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回忆起当日寇宣布投降时,他在延安亲眼所见的军民大狂欢的情形,并将当时的狂欢与今日的狂欢作了历史性的比较——“今天想起来,那只是在我们伟大的战斗行程中的一个重大转折,而今天的狂欢,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已经接近完全胜利。今天的欢乐对人民来说是空前的,是中国历史上破题第一次的人民狂欢的节日。”
接下来,孙犁把论题从眼前的狂欢,转到“解放平津”的艰难历程和重大意义。他写道:“解放平津,在中国人民革命战争里,将被辉煌的记载在人民的历史上。解放平津,人民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人民的光荣忠实的子弟,用他们的激奋才智,用他们的鲜血洗除祖国土地上的悲辱。后方的人民,在腊月寒冬,竭尽力量支援了解放平津的战争。……战争实现了他们的愿望。现在,光彩夺目,漫长的红旗在天津迎风招展。壮大的工人的行列,并举着高大的红旗,红旗举在他们手中,特别显得有力,旗在召唤。天津的工人同志,多少年来在心里向往着红色的旗帜。今天,他们从心里把红旗扯出来,招展在他们的厂里。每个人走在街上,都从自己的过去,了解天津的解放,对他的重大意义。”(《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第15-16页)
此时的孙犁先生,与这些狂欢的人们一道,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氛围中。他的激情在炽热地燃烧,他的思绪飞向艰苦卓绝的战斗岁月,而他的目光也透过面前招展的红旗,投向了充满希望的未来。此时,他的文笔变得顿挫而洗练,他的文风也变得豪迈而粗犷。由此,留下了这些难得的范本,让后人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孙犁。
今天,重读孙犁先生的这些时评文章,至少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领悟如下三点:
一是孙犁先生的文章风格,并非总是行云流水、阴柔秀美,在他的笔下,也有金戈铁马、激扬文字。这是孙犁的另一面,我们对此尚且认识不足,研究更是不够;
二是孙犁早期的文字,相当一部分都与时局紧密相连,是典型的新闻体裁。而他的时事评论,无疑是其报人文笔的集中体现。然而这些作品,长期处于被忽视乃至被漠视的境——单以我的粗浅寡漏的见闻,甚至从未见过对他这类时评文字的哪怕是片段的评述,更遑论系统的研究了。这是亟待改善的,需要重新认识和评价的。
三是孙犁以报人身份所写下的文字,充满了时代感和阳刚之气,与其在小说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清新细腻、温婉多情的文字风格,恰恰构成了他的文章阵列的两翼。我们以往偏重于研究其文学之翼,而忽略其报人之翼,这是不完整不准确的。只有“两翼齐飞”,才能构成一个真实立体的孙犁艺术的全貌。
(2020年5月5日-6日初稿于北京,2022年12月5日-9日完稿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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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2023年3月31日《四川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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