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明今夜阑干,云深何处关山?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恽寿平再作《米家云山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河海生云,雾锁烟笼,笔墨积微,发秀自天。南田自题诗云: 白云度岭而不散,山势接天而未止。 南田《米氏云山图》 暮云四合,遁入空门,恽寿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禁恍兮惚兮: 别有日月,问是何世。 恽寿平看米家云山已是如此,那么,闲凭阑干处,若观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又当如何?元代诗人刘仁本可是说过:“世之图青山白云者,率尚高房山”。 高克恭,号房山,学米家法,善画云山,有《云山图》《黄州云山图》《云横秀岭图》《烟岭云林图》《云林烟嶂图》。高克恭曾过京口,佇望江上白云,京口瓜洲记梦间,更上迷楼一借山,青山隐隐,便画下了《青山白云图》。 后来,元代诗人凌云翰为《青山白云图》写了一首题画诗: 尚书京口住经年,每写云山出自然。 此幅得来如有意,虹光直射米家船。 高克恭《青山白云图》 凌云翰曾作梅词《霜天晓角》一百首,又作柳词《柳梢青》一百首,但我不知他的白云词有多少首,只知他有白云句:“试问白云深几许,仙家更在白云深”,更写过:“青天堕玄云,万古收不起”。 静观元人的画世界,还要品赏元人的诗世界,我再抄录凌云翰的两首小诗,只想穷尽幽微,去看七百年前的白云之下,元人的生活与精神: 漠漠长烟际,钟鸣寺已昏。 山僧归去晚,和月扣松门。 (《烟寺晚钟》) 江头晚风急,飒飒片帆秋。 极浦苍茫外,何人独倚楼。 (《远浦归帆》) 凌文翰同时期还有一个诗人钱宰,偏爱倚阑,“不如云瀛楼上来倚阑,一日看遍江南山”。他也观赏了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自然也要倚阑赋诗: 老米不复得,房山或可探。 微茫春嶂外,仿佛大江南。 “儒林四杰”有一个黄溍,偶观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竟如坠入画梦一般,便在梦境的边缘诗吟: 十年失脚走红尘,忘却山中有白云。 忽见画图疑是梦,冷花凉叶思纷纷。 又何止黄溍,说不清元代还有多少诗人痴迷于高克恭的青山白云,点开他们的每一句诗,都可以看到各自的青山故事和白云美篇: 谁共西楼一尊酒,白云堆里看青山。 (刘崧) 云山万叠江南岸,江北高树眺望时。 (马祖常) 一片冰纨才数尺,几重云树几重山。 (许有壬) 不是笔端天与巧,谁割云山与侍郎。 (张雨) 有时意匠稍经营,万叠云山笔端扫。 (王祎) 两崖之间,曾不容舠。 白云悠悠,与山俱高。 (虞集) 高克恭《云横秀岭图》 元末明初,文人们对高克恭取法古之云山也多有时评。“儒林四杰”之一的柳贯说高克恭以二米法作林峦烟雨;“吴中四杰”之一的张羽说:“房山尚书师小米,画得云山称独步”;诗人袁华说:“尚书高公写山水,神妙深造董与米”;钱宰干脆说:“千古名家俱妙绝,至今春树暮云深”。 倚阑远望云山晴色,高克恭自己只是说: 满目云山为谁好,一川晴色上楼看。 凭阑遥想古时风华,高克恭又去写诗意阑干: 多少登临旧楼观,阑干闲在夕阳中。 高克恭登临旧楼观却哪能看到,三百多年后,夕阳中,明月下,杨柳风斜,恽寿平也在碧阑干外独消魂。我不知道南田的白云诗写过多少,只知,他凡作画便画白云,凡画白云便吟新诗: 幽思石壁下,抱云吟新诗。 好吧,我们还是一起来欣赏南田最有情味的八句白云诗: (一) 晓岚青青白云白,湖山尚识重来客。 (二) 溪声落叶人不闻,秋山夜空待云满。 (三) 别有高楼红粉妆,行云邂逅巫山阳。 (四) 千顷秋云散绿阴,一时同唱潇湘曲。 轻帆九月湘江冷,一路青山入楚云。 (六) 素商吹尽朔云起,秋山半没烟霜里。 (七) 高吟天外水云低,得句看山翠欲迷。 (八) 曾记当年泊舟处,秋云南岸听江声。 南田山水图 曾记当年暮云里,恽寿平还写过一首《远眺》。虽然南田说他是在写高克恭的画境,但谁知他远眺的是高克恭还是远方的美人: 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雨远寺钟。 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淡烟疏雨新秋,有情花影阑干。到了夜晚,恽寿平又写了一首相思诗,不过,南田似乎不是情爱相思,而只是倚在阑干的明月相思: 无那足音今尚杳,相思明月照阑干。 我猜想,恽寿平到底在静候谁的“无那足音”?那足音一定是一个高克恭那样的诗人,或者是一个米氏父子那样的画神,带着诗,来自远方;或者,头顶一朵神幻的白云。 恽寿平只在等“无那足音”,便是一遍又一遍地绘写云山。他说,写此云山绵邈,才能传递相思。你看,我的笔端,丝丝墨痕,皆清泪也。 我观恽寿平的云山,云自无心水自闲,哪里想得到,那是清泪的墨痕。但却不知,南田写下的那些飞过流云的最美诗句,是不是也一样滴落了相思的清泪: 越江流云夜入吴,茫茫碧草飞鹧鸪。 蒲塘日出挂烟树,棹歌声转蘋花去。 恽寿平既作米家云山,又仿高氏笔法,他说米家画法只是到了高克恭这里才始完备。米高两家分路扬镳,犹如王羲之父子与钟繇齐驱并驾,其门径有异而同,有同而异。 恽寿平总说高克恭是在做一个墨华游戏,“脱尘境而与天游,浩荡纵逸,其意难言矣”。何以难言?其实,高克恭的精妙之处,便在这个“逸”字上。倪瓒对高克恭的评价,也是四字:气韵闲逸。 月影上阑干,恽寿平又读到了高克恭写在米家云山上的一首小诗: 米老天机清,梦入烟云窟。 山河大地影,玻璃镜中出。 恽寿平说高克恭高人逸品,甚至黄公望和王蒙在梦中都见不到,又说,元代画家,唯有高克恭和赵孟頫在元四家之上。董其昌也是这样讲,他曾观高克恭的《大姚村图》,见其笔力惊艳,叹道:这可真不是黄公望和王蒙所能梦见的! 有人曾写诗云:“有谁能作房山图,坐使烟云笑世人”。恽寿平说他读到这句诗时,简直就要搁笔弃画了。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对高克恭不胜凝神,用心最多。他说高克恭最不易学,能得其飘逸,不能得其浑古。他仿高克恭画了太多的云山图,还有烟雨图,其意就是要摹其浑古,不减古人。 南田《空烟无际图》 清康熙十九年(1680)的一夜,恽寿平临高克恭《夜山烟雨图》。湘簾遮风,井梧影转,禁漏迢迢,娇雨娱云,恽寿平不禁吟雨赋诗,以诗题画: 墨华开洞泉,山灵应起舞。 身居烟翠中,夜听潇湘雨。 在这个潇湘之夜,恽寿平观的是云,听的是雨,而片片楚天云已渐渐化为丝丝潇湘雨。夜雨下了多久,他的画就画了多久。他只是在静静地观云听雨,凭阑秋望;他只是在默默地点染同用,布置妥帖。时间过得很慢,他就一直在这么慢慢地画着…… 距此五百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潇湘之夜,米友仁刚刚画完《潇湘图》,又写了一首题画诗: 中夜披衣聊出户,无数山云挂庭树。 偶然数片飞不还,已作风前一溪雨。 米友仁是云的诗人,也是雨的诗人,白云化作一溪雨便写成了世间最美妙的诗句,又染成了米家最逍遥的云水。 元代文学家许有壬却偏偏不以为然,他本是个闲人,却只要白云也作闲云,不要去化为雨露: 白云不去为霖雨,要与青山一样闲。 元代画家朱德润师法高克恭,善绘青山白云,他连山石都要画作卷云皴,又把云朵画得好似柔软的白石。他心性高远,常常倚阑而立,望断白云,曾赋诗云:“招提横截翠微上,阑干九曲云飞扬”。朱德润不赞同许有壬,只认可米友仁,也说白云已然飘飞而雨: 白云已去作飞雨,貌得中原一片石。 朱德润《盘山栈道图》 高克恭终日都是“时张图画玩江山,晴敞窗棂咏风月”。他看到,“旭日未出群山昏,苍茫楚江多白云”;他又发现,白云或飞作梅花雨,或落为云水禅,最终幻化而成画与诗: 为爱吟诗懒坐禅,五湖归买钓鱼船。 他时如觅云踪迹,不是梅边即水边。 三更时分,夜深清呗,恽寿平终于涂抹好了《夜山烟雨图》里最后的片云,点染完了云间最后的雨滴,襟韵洒落,胸无些麈,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番风雨。只是,他还在回想宋元,又沉湎在昔年的那一片白云,那一场冷雨: 白云还忆去年春,冷雨杨花踏作尘。 十二桥头弦管散,可怜犹有荡舟人。 剩风残月,飞云无据,霜天断鸿,愁催春去。明日里,立东风,倚阑干,恽寿平又要去写粼粼云光、漫漫烟水了。只是,昨夜的云朵怎能忘却?一觉初醒,南田在枕边又低吟了一句不舍云朵的诗: 醒来却怪衣裘湿,枕上犹留昨夜云。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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