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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鸣: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 || 连载(十)

 昵称76496706 2023-04-14 发布于北京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19
枕上犹留昨夜云

月明今夜阑干,云深何处关山?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恽寿平再作《米家云山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河海生云,雾锁烟笼,笔墨积微,发秀自天。南田自题诗云:

白云度岭而不散,山势接天而未止。

南田《米氏云山图》

暮云四合,遁入空门,恽寿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禁恍兮惚兮:

别有日月,问是何世。

恽寿平看米家云山已是如此,那么,闲凭阑干处,若观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又当如何?元代诗人刘仁本可是说过:“世之图青山白云者,率尚高房山”。

高克恭,号房山,学米家法,善画云山,有《云山图》《黄州云山图》《云横秀岭图》《烟岭云林图》《云林烟嶂图》。高克恭曾过京口,佇望江上白云,京口瓜洲记梦间,更上迷楼一借山,青山隐隐,便画下了《青山白云图》。

后来,元代诗人凌云翰为《青山白云图》写了一首题画诗:

尚书京口住经年,每写云山出自然。

此幅得来如有意,虹光直射米家船。

高克恭《青山白云图》

凌云翰曾作梅词《霜天晓角》一百首,又作柳词《柳梢青》一百首,但我不知他的白云词有多少首,只知他有白云句:“试问白云深几许,仙家更在白云深”,更写过:“青天堕玄云,万古收不起”。

静观元人的画世界,还要品赏元人的诗世界,我再抄录凌云翰的两首小诗,只想穷尽幽微,去看七百年前的白云之下,元人的生活与精神:

漠漠长烟际,钟鸣寺已昏。

山僧归去晚,和月扣松门。

(《烟寺晚钟》)

江头晚风急,飒飒片帆秋。

极浦苍茫外,何人独倚楼。

(《远浦归帆》)

凌文翰同时期还有一个诗人钱宰,偏爱倚阑,“不如云瀛楼上来倚阑,一日看遍江南山”。他也观赏了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自然也要倚阑赋诗:

老米不复得,房山或可探。

微茫春嶂外,仿佛大江南。

“儒林四杰”有一个黄溍,偶观高克恭的《青山白云图》,竟如坠入画梦一般,便在梦境的边缘诗吟:

十年失脚走红尘,忘却山中有白云。

忽见画图疑是梦,冷花凉叶思纷纷。

又何止黄溍,说不清元代还有多少诗人痴迷于高克恭的青山白云,点开他们的每一句诗,都可以看到各自的青山故事和白云美篇:

谁共西楼一尊酒,白云堆里看青山。

(刘崧)

云山万叠江南岸,江北高树眺望时。

(马祖常)

一片冰纨才数尺,几重云树几重山。

(许有壬)

不是笔端天与巧,谁割云山与侍郎。

(张雨)

有时意匠稍经营,万叠云山笔端扫。

(王祎)

两崖之间,曾不容舠。

白云悠悠,与山俱高。

(虞集)

高克恭《云横秀岭图》

元末明初,文人们对高克恭取法古之云山也多有时评。“儒林四杰”之一的柳贯说高克恭以二米法作林峦烟雨;“吴中四杰”之一的张羽说:“房山尚书师小米,画得云山称独步”;诗人袁华说:“尚书高公写山水,神妙深造董与米”;钱宰干脆说:“千古名家俱妙绝,至今春树暮云深”。

倚阑远望云山晴色,高克恭自己只是说:

满目云山为谁好,一川晴色上楼看。

凭阑遥想古时风华,高克恭又去写诗意阑干:

多少登临旧楼观,阑干闲在夕阳中。

高克恭登临旧楼观却哪能看到,三百多年后,夕阳中,明月下,杨柳风斜,恽寿平也在碧阑干外独消魂。我不知道南田的白云诗写过多少,只知,他凡作画便画白云,凡画白云便吟新诗:

幽思石壁下,抱云吟新诗。

好吧,我们还是一起来欣赏南田最有情味的八句白云诗:

(一)

晓岚青青白云白,湖山尚识重来客。

(二)

溪声落叶人不闻,秋山夜空待云满。

(三)

别有高楼红粉妆,行云邂逅巫山阳。

(四)

千顷秋云散绿阴,一时同唱潇湘曲。

(五)

轻帆九月湘江冷,一路青山入楚云。

(六)

素商吹尽朔云起,秋山半没烟霜里。

(七)

高吟天外水云低,得句看山翠欲迷。

(八)

曾记当年泊舟处,秋云南岸听江声。

南田山水图

曾记当年暮云里,恽寿平还写过一首《远眺》。虽然南田说他是在写高克恭的画境,但谁知他远眺的是高克恭还是远方的美人:

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雨远寺钟。

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淡烟疏雨新秋,有情花影阑干。到了夜晚,恽寿平又写了一首相思诗,不过,南田似乎不是情爱相思,而只是倚在阑干的明月相思:

无那足音今尚杳,相思明月照阑干。

我猜想,恽寿平到底在静候谁的“无那足音”?那足音一定是一个高克恭那样的诗人,或者是一个米氏父子那样的画神,带着诗,来自远方;或者,头顶一朵神幻的白云。

恽寿平只在等“无那足音”,便是一遍又一遍地绘写云山。他说,写此云山绵邈,才能传递相思。你看,我的笔端,丝丝墨痕,皆清泪也。

我观恽寿平的云山,云自无心水自闲,哪里想得到,那是清泪的墨痕。但却不知,南田写下的那些飞过流云的最美诗句,是不是也一样滴落了相思的清泪:

越江流云夜入吴,茫茫碧草飞鹧鸪。

蒲塘日出挂烟树,棹歌声转蘋花去。

恽寿平既作米家云山,又仿高氏笔法,他说米家画法只是到了高克恭这里才始完备。米高两家分路扬镳,犹如王羲之父子与钟繇齐驱并驾,其门径有异而同,有同而异。

恽寿平总说高克恭是在做一个墨华游戏,“脱尘境而与天游,浩荡纵逸,其意难言矣”。何以难言?其实,高克恭的精妙之处,便在这个“逸”字上。倪瓒对高克恭的评价,也是四字:气韵闲逸。

月影上阑干,恽寿平又读到了高克恭写在米家云山上的一首小诗:

米老天机清,梦入烟云窟。

山河大地影,玻璃镜中出。

恽寿平说高克恭高人逸品,甚至黄公望和王蒙在梦中都见不到,又说,元代画家,唯有高克恭和赵孟頫在元四家之上。董其昌也是这样讲,他曾观高克恭的《大姚村图》,见其笔力惊艳,叹道:这可真不是黄公望和王蒙所能梦见的!

有人曾写诗云:“有谁能作房山图,坐使烟云笑世人”。恽寿平说他读到这句诗时,简直就要搁笔弃画了。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对高克恭不胜凝神,用心最多。他说高克恭最不易学,能得其飘逸,不能得其浑古。他仿高克恭画了太多的云山图,还有烟雨图,其意就是要摹其浑古,不减古人。

南田《空烟无际图》

清康熙十九年(1680)的一夜,恽寿平临高克恭《夜山烟雨图》。湘簾遮风,井梧影转,禁漏迢迢,娇雨娱云,恽寿平不禁吟雨赋诗,以诗题画:

墨华开洞泉,山灵应起舞。

身居烟翠中,夜听潇湘雨。

在这个潇湘之夜,恽寿平观的是云,听的是雨,而片片楚天云已渐渐化为丝丝潇湘雨。夜雨下了多久,他的画就画了多久。他只是在静静地观云听雨,凭阑秋望;他只是在默默地点染同用,布置妥帖。时间过得很慢,他就一直在这么慢慢地画着……

距此五百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潇湘之夜,米友仁刚刚画完《潇湘图》,又写了一首题画诗:

中夜披衣聊出户,无数山云挂庭树。

偶然数片飞不还,已作风前一溪雨。

米友仁是云的诗人,也是雨的诗人,白云化作一溪雨便写成了世间最美妙的诗句,又染成了米家最逍遥的云水。

元代文学家许有壬却偏偏不以为然,他本是个闲人,却只要白云也作闲云,不要去化为雨露:

白云不去为霖雨,要与青山一样闲。

元代画家朱德润师法高克恭,善绘青山白云,他连山石都要画作卷云皴,又把云朵画得好似柔软的白石。他心性高远,常常倚阑而立,望断白云,曾赋诗云:“招提横截翠微上,阑干九曲云飞扬”。朱德润不赞同许有壬,只认可米友仁,也说白云已然飘飞而雨:

白云已去作飞雨,貌得中原一片石。

朱德润《盘山栈道图》

高克恭终日都是“时张图画玩江山,晴敞窗棂咏风月”。他看到,“旭日未出群山昏,苍茫楚江多白云”;他又发现,白云或飞作梅花雨,或落为云水禅,最终幻化而成画与诗:

为爱吟诗懒坐禅,五湖归买钓鱼船。

他时如觅云踪迹,不是梅边即水边。

三更时分,夜深清呗,恽寿平终于涂抹好了《夜山烟雨图》里最后的片云,点染完了云间最后的雨滴,襟韵洒落,胸无些麈,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番风雨。只是,他还在回想宋元,又沉湎在昔年的那一片白云,那一场冷雨:

白云还忆去年春,冷雨杨花踏作尘。

十二桥头弦管散,可怜犹有荡舟人。

剩风残月,飞云无据,霜天断鸿,愁催春去。明日里,立东风,倚阑干,恽寿平又要去写粼粼云光、漫漫烟水了。只是,昨夜的云朵怎能忘却?一觉初醒,南田在枕边又低吟了一句不舍云朵的诗:

醒来却怪衣裘湿,枕上犹留昨夜云。

20
何时同作芦汀梦
昨夜的云还残留在梦枕上,昨夜的雨已飘落画图间。轻寒帘影,恽寿平拟方方壶画了一幅烟雨图。写什么题语好呢?南田干脆就随手抄录了米友仁在《潇湘白云图》上的自题: 
 
夜雨初霁,晓烟欲出,其象若此。 

南田《疏林烟月图》
 
方方壶,元代道士画家,修道家之学,擅水墨云水。方壶本是传说中东海的五座仙山之一,山上有许多长着雪白羽毛的飞鸟。也许,方方壶就是云水之上一只白色的灵鸟,玉水明沙,羽化为仙。 
 
方方壶画过许多云山,也画过许多烟水,他的烟水图有《闲云潭影图》《天风海涛图》《潜溪图》《溪山胜处图》《平林烟雨图》《雨后青山图》,可惜少有传世。
 
元代诗人钱惟善游烟雨楼台,观水云窗户,居然见方方壶还在烟水间,倚遍东风十二阑: 
 
方壶元不离人间,倚遍东风十二阑。 
烟雨楼台春似画,水云窗户昼生寒。 
 
明初文学家郑真最欣赏方方壶的《闲云潭影图》,题有诗云: 
 
点点遥山落影边,水光云影两悠然。 
俗尘不到林深处,一片灵台万古天。 
 
明初诗人蓝智享名“闽中十才子”,也曾赋诗《江上看晚山忆方壶高士》: 
 
秋树连云日色残,晚风初定绿波闲。 
方壶老去空能画,不见长江雨后山。 
 
只是,蓝智说方方壶之后再无人画长江雨后山,那是他没长后眼,他哪里看得到二百年后的楚峡云归,风后雨作,千重烟水,万里长江。 
 
本来,方方壶也是米家金针嫡脉,恽寿平说他的笔墨“逸致苍莽,有天骥腾空之势”,还说:“方壶用米海岳墨戏,随意破款,天趣飞翔,洗尽纵横习气”。 

南田《夜雨初霁图》
 
恽寿平拟米芾和方方壶两家之法作《夜雨初霁图》,说如此的绵雨轻烟已经把两大家的烟雨尽收眼底了,梦笔依稀,几不可辨: 
 
绵雨溪村夜正赊,轻烟水阁晓欲遮。 
潇湘欲霁依稀是,不辨方家与米家。 
 
恽寿平喜仿方方壶,觉得自己绝去笔墨陈规,早已与方方壶亲近无间,自然也要和他一起天趣飞翔: 
 
空灵澹荡,绝去笔墨畦径,吾于方壶无间,然矣。 
 
空灵澹荡,恽寿平与高克恭自然也是亲近无间。不过,恽寿平又说,尽管方方壶和高克恭都得法于米氏墨戏,但变化各有不同。 
 
有何不同?我想自然是方内之人和方外之人的不同。方内之人乃尘世之人,而方外之人则是超尘之人。 
 
高克恭虽然诗心画骨,但还是方内之人,并且是个官家,做了刑部尚书。而方方壶却是一个地道的方外之人,也是《庄子·大宗师》所指“彼游方之外者也”,其云山和烟水便另有一种荒莽之气,如《楚辞·远游》所云:“览方外之荒忽兮”。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恽寿平作《游方图》,⽔⽆波兴,林⽆花发,寒芦荒草,露泣残枝,最能画出游方之外的雨老烟荒,云水苍凉。南田题曰: 
 
方壶诡岸飘洒,脱尽町畦,而游方之外。 
 
不过,还是在这一年,恽寿平又画了一幅《半湖秋色图》,却只见游方之内的人间美景:浩渺湖天,一望漾渺,绿堤花岸,澄江归棹。然而,这才是半湖秋色,那半湖呢?是不是游方之外的另一片浑蒙呢? 

南田《阳湖晚渡图》
 
原来,这就是恽寿平:左手高克恭,右手方方壶;一半在方内,一半在方外;头顶是云天,脚下是烟水;凭阑听雨去,又随庄蝶飞。 
 
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古往今,又有多少文人骚客也在梦蝶,方方壶梦焉,南田亦梦焉。 
 
恽寿平岂止是梦庄子的栩栩蝴蝶,而且还观庄子的濠水之鱼。庄子和惠施濠梁观鱼,辩论知鱼之乐,进入到物我合一之境,成为道家的经典桥段。观恽寿平的烟水图,烟水之上有南田作题: 
 
烟柳芦汀,赋象荒落,其得之濠上邪? 
 
如此的赋象荒落,也出自庄子的濠梁吗?方方壶的荒荒寂寂,安知不是庄子的大道混沌。 
 
恽寿平不仅是诗画大师,也是美文大家。他写下过许多唯美的烟水文字,那是南田的濠梁之乐: 
 
群峰奔会,带以蒲溪,茭芦激波,柽柳夹岸,散碧连翠,水烟忽生,渔网相错。予曾从太史击楫而弄澄明,纵观鱼鸟,有濠梁之乐,真一幅恵崇《江南春图》也。 

南田《阳湖晚渡图》

 恽寿平由濠梁之乐,又讲到一幅令他神往倾心的北宋古画。 
 
北宋画僧惠崇的《江南春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是一幅春水横卷,向来为明代大家王世贞、董其昌和清初六家所称道,董其昌甚至不惜以王蒙的《青卞隐居图》换取此画。君知否,《青卞隐居图》可是曾被董其昌称为“天下第⼀”呀! 
 
苏轼名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便是当年苏轼为惠崇小景所作。穿过苏轼的桃枝望去,北宋的春天,林霏岫霭,平湖小屿,渔舟茅舍,汀花水禽…… 
 
黄庭坚是与苏轼并称“苏黄”的北宋大诗人,他也曾写恵崇的万里晴波: 
 
惠崇笔下开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 
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 
 
恽寿平也要和惠崇同作芦汀梦,同赋烟水情: 
 
石壁无间涧户明,驱毫增我向山情。 
何时同作芦汀梦,翠竹丛中听水声。 
 
春来似客,春归如云,恽寿平总是难忘惠崇,他说惠崇的《江南春图》,“秀润之极,遂臻神境,援琴坐对,当使江湖相忘”。 

南田《春江图》 

清康熙十二年(1673),恽寿平作《春江图》(现藏广东省博物馆),虽为立幅大帧,却又似惠崇《江南春图》的精妙小景~~雁落平沙,云涛渺然,半江帆影,流水凝酥。恽寿平又自题云: 
 
昔人写江景有燕文贵,有江贯道,皆细碎郁密并空灵之趣。此图用燕、江两家意,兼师赵大年。 
 
一幅《春江图》,流过三江水。且看燕文贵、江参和赵令穰的三条江水,都在南田的画阑前奔涌而过。 

先说北宋画家赵令穰(字大年)。赵令穰也画过一幅《江南春图》,恽寿平说《春江图》兼师之。清代画家钱杜在《松壶画忆》里称羡赵令穰善画春景,“春水绿波,远山白鹭,一舟荡漾空濛烟霭中,绝似江南暮春风景,青绿亦淡雅可爱”,又说:“大年又有《江南春图》,亦是逸品中之最上乘”。 
 
恽寿平还参用赵令穰法作过《江乡图》和《碧山春溪图》。《碧山春溪图》盖取意南朝文学家江淹《别赋》: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再说燕文贵。北宋画家燕文贵善作自家山水,万重千叠,风流文采,人称“燕家景致”。北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曰:“燕家景致,无能及者”。其代表作有《江山楼观图》(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溪山楼观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烟岚水殿图》《舶船渡海图》《溪谷图》《长江图》。 
 
恽寿平曾在一家画馆观赏过燕文贵的《长江图》,并记曰: 
 
其山岚汀渚,树林蓠落,人烟楼阁,水村渔舍,帆樯舟楫,曲尽其妙。 
 
最后说江参。江参,字贯道,南宋画家,有名作《千里江山图》《江山无尽图》和《长江图》。南宋邓椿所著《画继》说他“笔墨学董源而豪放过之”。恽寿平曾悉心摹写江贯道,称巨然师董源,贯道师巨然,而他自己的这幅作品~~ 
 
江天空阔,林莽萧森,庶几有咫尺千里之势。初拟巨然,乃近贯道,然贯道且不易得似,何敢辄望巨公。 
 
其实,恽寿平并非“何敢辄望巨公”,就在本年,他便临巨然长江卷作《江雨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青山数家,渔舟一叶,春雨初霁,溪光可人。 
 
时隔十年,又见烟雨。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恽寿平作《春雨图》,万里寒云,边鸿杳杳,林霏岫霭,淡烟疏雨。而在画里画外,南田依旧是那个凭阑听雨人;风止雨霁,南田依旧沉浸在惠崇《江南春图》的烟雨中。 

 南田仿高克恭《夜山烟雨图》

恽寿平不仅写春雨潇潇,而且写秋水深深。鹜落霜洲,雁横烟渚,一派秋声入寥廓,暮雨乍歇。我喜读南田的秋水文章,常常会做濠濮间想,竟如在金波绿水上游走,在碧玉琉璃中映照。他的文字实在太美,美如他的诗画: 
 
湖中半是芙蕖,人从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雨后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泠风,行天水间。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 
 
秋雨淅沥,秋烟散起,恽寿平画完了秋雨图,便又去写秋雨诗: 
 
秋雨剪溪藤,尽染烟岚色。 
寸管横千峰,都非造化力。 
 
只是,秋雨烟岚,不能染却恵崇的翠湖春晓,早春烟雨。我曾有不解,恽寿平赏遍无尽的江南春色,为什么却没有专摹一幅惠崇的江南春图,这不禁令我有些许遗憾。 
 
然而,就在我刚刚赏过南田的秋水诗文,我忽然偶有发现,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对于恽寿平而言,那是一段最为绮丽也即将逝去的诗画时光,在一个深深的春夜,南田居然默默地摹写过一幅《惠崇江南春图》(现藏上海博物馆)。这自然令我喜不自持,如获至珍。 

南田《仿惠崇江南春意》

然而,恽寿平题语无多,只写道,这可是董其昌的醉心之物呀: 
 
恵崇江南春卷,董宗伯所醉心者。 
 
恽寿平其实是在说,这也是他的醉心之物。恵崇的江南春,在南田的笔下,渌水映空,乱红如⾬,夕阳影里,庭草交翠,同样令我心醉。可是,这一幅梦寐已久的画图,我为何从未寻见?在南田画传里,还有多少我没有见过的漠漠烟水? 
 
我问恽寿平,他默而不语。细雨濛濛江汉宽,楚天无际倚阑干……却见天际间,隐隐映出南田画中的一行题语,幽秘迷离,又落在阑干: 
 
风雨江干,随笔零乱,飘渺天倪,往往于此中出没。 
 
我只记得西晋玄学家郭象讲:“天倪者,自然之分也”;又忆起北宋诗人王安石说过:“谩成诗句任天倪”,遂知此中有象,象中有诗,便目不转睛,仔细地看过南田的《惠崇江南春图》,用心去记住画中每一笔淡淡的雨丝和掠过的风影—— 
 
一条渔舟,空落无人, 
一座木桥,浮满烟尘。 
一朵春云,两湖春水, 
三只春燕,无边春阴。 
 
香粉纸上,已沾满了,浅的墨痕,深的梦痕。 
(未完待续)
目录

引言   楼阁古卷的诗叶
第01节  东园草衣生,南田灌花人
第02节  美人微醉处,闲倚玉阑干
第03节  月落万山,处处皆圆
第04节  瓶花香散,墨妙之妙
第05节  诗在寒烟野草中
第06节  十年风雨梦中思
第07节  绰约便娟,因风拂舞
第08节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
第09节  踏遍梅花带月归
第10节  我望春风杨柳路
第11节  桃花雨,桃花源
12节  杏花寒,杏花天
第13节  恽牡丹,牡丹花下叹东风
第14节  东篱客,篱边忽见南山色
第15节  飞尘不上桂花枝
第16节  万竹林中听雨声
第17节  奇松参天,沧洲在望
第18节  掇拾青翠,招手白云 
第19节  枕上犹留昨夜云
第20节  何时同作芦汀梦
第21节  烟桨载明月,放歌沧浪上
第22节  眇然遗世人,横琴向山坐
第23节  石壁扫秋苔,幽人在何许
第24节  空遗散人传,千古见高情
第25节  吟秋诗兴与谁同
第26节  灵气能生静者心
第27节  真人之心,若珠在渊
第28节  花间犹有我,树外更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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