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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乌蒙雨

 冬歌文苑 2023-04-15 发布于北京

乌蒙雨

县城在山上,连接各个去处的是一条条或上或下的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在状如波涛的山路上跌宕起伏。在这里,岁月不仅是晨昏交割的时光流逝,更是平平仄仄的诗意永恒。

大姐一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遵义迁到纳雍的,她的几个孩子中,除了一个在异地工作之外,其余几个长期生活在这里。

那一日,雨停的间隙,外甥说,我们去纳雍的公园走走。登上雍熙公园的山崖,见高大密集的松柏挺立在一座禅寺的周围,粗粝的根须,化石一般扎根于石缝,盘旋于累累山石之上,坚硬、孤独、冷峻,庞然如鹰,一切源于自身的坚韧。

眺望远处的深谷危岩,在那里,汹涌的河水从崖底流向远方,湿润的风带着高山的寒意从古老的峡谷上掠过,天和地一片空寂旷渺。

崖壁是散发着神秘意味的黑色岩石,远处是起伏错落的绿色松林和满山满谷的悲壮气息,谷底时有炊烟袅袅,从容地飘向天际,犹如连接着人世和天界的桥梁。

我想,在那炊烟的深处,究竟有着怎样的景观和寻常人家,有着怎样的尘世烟火?

告别老县城是第五天的早晨。

天空蒙着羽灰色的轻纱,远处,浓雾不散,近处,细雨缠绵,湿漉漉的城市被昨夜的雨水濯洗,一片凄清,略有寒意。

在孩子们留恋的泪光里,我们挥泪作别,驱车千里之外的荔波大小七孔。

雨,渐行渐密,哗哗地敲打着车窗。

依据导航提示,我盘旋迂回着竟然被导航到了峡谷的深处,却没有找到来时那条宽敞平坦的高速路的连接线,只有弯道急促的山路。

想起1981年那个感伤的早春,想起天空飞扬的春雨,那些关于路的故事,伴随着荒芜的群山在苍凉的寒风中毕现。

那个早春,我第一次领略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艰难。

刚下过雨,新设立的六盘水市已拉开基建的序幕。踏着漫长的泥泞,绕过挖掘机推出的一堆堆小山似的黄土,从火车站走到水城汽车站,住在小旅馆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一辆很旧的大客车载着我们,从水城前往纳雍。山高弯急,直到傍晚,从高高的山顶盘旋而下,再驶上一座高山,急转弯处常常会有突然出现的对面来车,满车皆惊之时,独有司机镇定自如,化险为夷。

晚上,围在昏暗的火塘边,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大姐和姐夫讲述着当年的故事。姐夫告诉我,当年,他带着队伍是徒步翻越悬崖峭壁赶到纳雍羊场参加战斗的,行军中有的战士因此就牺牲在路上,当时全县没有一条能通车的公路,纳雍解放后,部队和当地群众开山炸石,肩扛背驮,修成一条泥土路,后来,泥土路变成了沙石路,一般下雨天勉强可以通车,解决了物资的运输困难。每天从县城和水城之间对开一班客车,到了水城可以坐火车直达贵阳,交通条件逐渐有了改变,言语间,是如释重负的满足。

火苗跳跃着,人脸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暗淡的质朴,像一个远离尘世的故事。那一刻,我想起一句名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下山的路边,有个废弃的加油站,颓败的墙壁间,蔓延着半人高的蒿草,依稀可见往昔的烟火之气。

我把车停在废弃加油站的空地上静候片刻,一个背着竹筐的妇女从远处过来避雨,从她的头饰上判断应该是一个彝族大嫂。

我问大嫂去贵阳该怎么上高速。大嫂说,就是这条路嘛,这条路能上高速的,你开到山下,过桥再往前翻越对面的那座山,再转几个弯弯,就能见到高速路的收费站嘛。

远处峡谷里云雾弥漫,到处是哗哗的水声,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冒雨前行。

山下的石桥已被水流覆盖,流水从两边锯齿样的石墩缝之间漫过桥面。汽车驶过湍急的水流,又逶迤攀上对面的弯曲山路,一次次都是仰视前进在大于40度的陡坡上,常常是正爬行时突然又是一段回头急转弯,左边是悬崖峭壁,右边是万丈深渊,路面是积水的道路,容不得半点疏忽,深不可测的峡谷只听到水声轰鸣。

这里虽然是乌蒙山余脉,却依然群峰峭立,苍山如海,最“亮丽”的景观,就是垂直千米的深壑,是长度达数公里以上的断崖绝壁、深谷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山呼海啸,步步惊心。

雨,越下越密,积水从山上向下奔流,汽车仿佛逆行在一条飞流直下的河床里,靠近岩石的一侧,无数条水流汇成一条条瀑布涌向路面,我和爱人两人都在无声沉默,不敢看后视镜里哗哗的水流,不敢看两边陡峭的岩石,只有紧张地盯着车前的山路,或者说飞流直下的地上河流,后悔和恐惧折磨着我们,时刻有种大祸降临,山岳压顶的感觉。

风雨中,上山的路被无限拉长,任凭怎么行驶,却感觉始终在山腰里盘旋。

此时刻,险峻的山峰与孤独爬行的车辆是风雨中唯一的主角,稍有差错,一旦停车熄火或路面打滑车辆倒退,或许,我和爱人以及朋友这辆崭新的雷克萨斯越野车都将永远留在这高峡深谷的底下,化作大山深处的一粒尘埃。

从山下的石桥边出发,到壁立千仞的山峰耸立,漫长的地质运动与流水侵蚀也为我们带来了一场群山的聚会与视觉盛宴,见识了风雨中乌蒙山一系列罕见的地质奇观。惊魂一叹,每一座山岳都似一个孤绝的背影,立体的山路让我们的每一次前行都在不断的上升与攀登,远远望去,山坡上蜿蜒曲折的“天路”,浩荡极致的裂谷景观,近乎垂直的峡谷边缘,仿佛伸手就可撕下一片云雾,装进车内。

面对着野性的自然之趣,心存敬畏却不敢丝毫懈怠。好在,除了一辆下山的三轮摩托车,路上再没有相遇其它车辆,省去了会车的惊扰。

惊魂中陡坡稍缓,总算经过一处村落。

雨雾中,散养的家畜与悠闲的村民,若无其事地在门前走过,梯田的田埂上,几个妇女带着斗笠在雨中劳作,她们穿着朴素的深色衣裤,胶鞋或是雨靴上沾满泥巴。

房屋很旧,有的是布满青苔的黛色瓦房,有的是茅草覆盖的草屋,土黄的墙体配上深色的屋顶,成了人烟与自然的完美结晶。富有年代感的木门,纹理暗淡,如尘封的日子,推开门,可以见到背影的晃动。门前放着农具,墙上挂着牛角、红辣椒和一串串稻穗,记载着岁月里收获的艰辛。

路边有两棵粗壮的栎树,交错的枝干陈列着生命的苦难和累累创伤,褐色粗粝中托举着宁静之美。

我不知前面究竟山有多高路有多长,望着烟雾弥漫的山顶,把车停在路边一片难得一见的平地上,下车跟一位牵牛的大哥打招呼。我问这里距高速路还有多远,大哥轻松地一笑说,快了嘛,上到山顶就能看见高速路的收费站,我问大哥离山顶还有多远,大哥笑笑说,快了嘛。大哥请我们到家里火塘边歇歇脚,喝杯罐罐茶。

在彝族的家里,火塘是家庭生命的标志,也是山里人沿袭的烟火记忆,充满了神秘和温馨,看着车外满地的泥泞,我不知“快了嘛”还有多远,谢了大哥,转身回到车上。

这里曾是古彝族的王国,现在是彝族人的家乡。

在这里,坑洼泥泞、陡崖急弯,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在勇武强悍的彝族同胞面前一切习以为常。他们祖祖辈辈以手中的锄头和犁耙为画笔,在陡峭的山地上画出一条条诗意的曲线,镶嵌着岁月的永恒。许多起起伏伏的故事,隐藏在大地的褶皱里,像山一样,包容着琐碎的天地。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合拢的乌云,雨又哗哗下起来了。疾风呼啸,树叶飘落。只是,身边彝族汉子凛冽的眼神,不曾慌张。对着高峡深谷,对着潇潇山雨,一切云淡风轻。或许,山水之险,风雨之难,人生之叹,在生活在这里的彝族同胞的精神底色之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感叹号。

我感叹彝族同胞的勇武镇定,感叹这种民族文化辐射的血色图腾。当年,彝族各部落骁勇的武士也曾杀伐不断,一个个部落诞生了,一个个部落消失了。烽火硝烟不息,箭弩鸣镝耳闻。纷乱的高原,就像雨中的山林,从未有一刻的平静。终于,生命的巢穴换了又换,纵横的沟壑留下英雄的慨叹。

从山下避雨的彝族大嫂,到山上问路的彝族汉子,我看到,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们的精神层面依然丰满自然,不论是故老相传的民间故事、祖辈传承的淳朴民风,亦或是新建的现代民居,城市化的崭新生活,对于他们,是历史与当下的相容并继,更是文明互鉴的和谐共生。

岁月的烽烟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烙印,为这块古老土地添加了厚重和苍凉。

1949年,纳雍解放,解放军53师162团进入纳雍,1950年2月解放军47师141团挺进纳雍剿匪。

4月,解放军在纳雍羊场进行血战,烈士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一举收复纳雍。大姐夫当时在47师141团的某部,他参加了那次著名的羊场战斗,后来,又转战四川、贵州各地,当局势稳定之后,他从遵义调到纳雍任职,并且把全家搬到了纳雍。从遵义出发,沿途第一天住在金沙、第二天夜宿黔西、第三天在毕节停留,第四天晚上抵达纳雍,辗转四天,完成一趟不到三百公里的迁徙,那时“黔”路之艰,不亚于蜀道之难。

改革开放以来,高速公路的通车,铁路的建成,为纳雍这个偏远贫瘠的地方助长了双翼,凭借煤炭资源优势和旅游资源优势,经济发展也取得显著成绩。昔日的县城也进行了搬迁改造,今天的纳雍新城已经高楼林立,山河岁月风云几度,人间匆匆换了新颜,当年在这块土地上抛洒热血的革命先烈的遗愿正逐步成为现实。

近几年,贵州高速公路的建设花团锦簇般的崛起,四通八达的空中立体交通横亘在高山峡谷,从隔山相望到咫尺相连,从举步皆山到空中平川,千里之遥,指日可达,已构成世界上最美的立体景观和多彩画廊。

只是,一次导航近路优先的选择,让我在风雨中重温了一遍最早的古老山道,“忆苦思甜”,才知道什么是山路之险,什么是行路之难。

彝族大哥轻松的笑语舒缓了我们的情绪,一番诚恳邀请更让我温暖,人的一生里,超越自己或许比精彩本身更加精彩。稍事休息后,趁着雨水减弱的间隙,我们离开村落,继续驱车驶向山顶。

路边,一簇一簇的野花竞相在细雨中绽放,那么热烈,那么绚丽,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山的顶端。山顶越来越近,连天的芳草夹杂着雨水洗涤过后的花朵,像草丛中闪烁的繁星,眨着灵动的眼睛。

山下,纳雍河喧嚣奔流,它划过高山的肌肤,穿过森林、沟壑的间隙,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不绝如缕,泽被人间。

在高速公路入口不远,有一条通往沙台坝村的乡道,道路的尽头,就是我大姐和姐夫长眠的地方,那里远离故乡,也远离县城,春夏秋冬,唯有这些野花芳草与他们为邻,风雨中我仿佛看到大姐和姐夫的影子,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听到他们深情的呼唤。

风在车后边追逐着我们,像是依依不舍的挽留,车窗外,芳草举着晶莹的水珠,在风雨中,坠落。

人的一生无论怎样行走,都走不出自己的内心世界,无非是一次次的长途跋涉,一次次的山重水复,心归山河,岁月向好,在万事万物美且灵动的怀抱里,直到停下自己的脚步。

从进入高速公路那一刻开始,视野瞬间开阔,山峰是青翠的,河水是碧绿的,向远方延伸的道路是彩色的,云雾在峡谷飘荡,更有飞瀑在天,如飘带时隐时现。

我们的汽车全程被旖旎景色围裹,不时遁入幻境仙界,那一座座隧道,更如一座座艺术宫殿,灯光璀璨,隧道的壁画是彩色的,地面道路是彩色的,那彩色,汇成一片空中花花世界,在山川河流间不断变幻,直到想象力都无法触及的远方。

五个小时后,富有民族风情的荔波古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近千里风景变幻,因了一次意外的迷途,更让我体验了从历史到现代的穿越之旅。

晚上,骤雨初歇,站在荔波古镇民族广场上,透过缤纷的灯火,我看到,凌空飞架的铁路、公路银河般飞过古镇的上空,变幻的灯光流星般滑过,忍不住就想伸出双手,虚空模拟着她岁月流逝的痕迹。晚风有些甜,送来葫芦丝演奏的芦笙恋曲,那令人沉醉的音乐,仿佛藏匿在心灵深处,只为自己保留的民族之风。在我的眼前,喂牛的汉子、避雨的大嫂、长眠山坳的亲人,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那些久远的历史,似乎正穿过遥远,一一在眼前呈现。

从“地无三尺平”到天路凌空,从“天无三日晴”到风雨“彩虹”,从隔涧相望到大道坦途,从蛮荒村落到恢弘时空,正是有了世代筚路蓝缕的开拓与守望,有了民族精神的薪火传承,有了民族政策的源头活水和财力投入,曾经承载悲辛的山野荒径,曾经多山之省的举步维艰,曾经苍凉贫瘠的记忆残梦,终被峰隧相连的空中平原覆盖,更被巨龙在天的时代超越。

苍穹之下,那些大山深处的开拓者们,正以“金沙水拍云崖暖”的豪情,刷新着村村寨寨蒙尘的苍颜,更以“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气势,熨平多山之省坎坷的内心。漫长的跋涉之后,我们的面前,才有了峰回路转的锦绣前程,我们的脚下,才有了熠熠生辉的时代文明。

贵州多山,汇聚了山的海洋,海洋之中,蕴蓄着深邃而厚重的大山之魂。贵州多雨,千沟万壑,是歌的海洋,河流之中,深藏着幽长而灵动的民族之歌。无论是乌江边的小路上,还是乌蒙山的云雨中,都能听到清脆的山歌;无论梯田上拖犁带耙的男人,还是山寨中舂米煮饭的的女子,都能唱出人间最美的诗意。

走在民族广场上,远望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听着千回百转的芦笙旋律,山水、路桥、歌谣、背影,都如此纯粹地铭刻在我的生命之中,今夜,我会枕着芦笙的恋曲做一个沉醉的好梦,让我尘世间沉重的脚步在山的怀抱里变得明快轻盈。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朱湘山,豫籍海南人,毕业于荆州师专、华中师大中文系和湖北成人教育法学专业,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职于兵器部五二五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和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有作品见诸报刊媒体和国内征文获奖多次,作品入选高中语文试题和多种散文选集,公开出版散文集一部。曾被最高人民检察院授予全国先进个人称号,立二等功一次,现定居海南省海口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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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歌文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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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顾问:周庆荣  王树宾  白锦刚

法律顾问:北京盈理律师事务所

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赵继平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审校:严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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