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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宁贵 | 阿爹的竹园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3-04-15 发布于浙江

阿爹的竹园

文/葛宁贵我家把父亲叫作“阿爹”。

名词性前缀的阿,应该是平声“a”、而在宁海西乡却念“ah”。代音汉字的爹应该是去声“die”,而宁海方言却念上声“嗲dia”,后面的元音小字母从“e”变成“a”。方言是一个地方的人文密码,蕴涵着水土风物人情。宁海各地区的方言也代表着一种消亡的神秘古语——吴语里的古越语还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着。

阿爹退休前一直病病殃殃,得过股骨骨髓炎,近端骨骺处有一个大如铜板的贯穿洞,在上海端金医院动过手术。退休后他想为国家节约点钱,也想养生延年,禳邪却病,便学起了中医:神农百草、岐黄之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还把仙翁《抱朴子》里的《金丹》《仙药》《黄白》三章背得滚瓜㳕熟,并用小楷抄写了许多道家养生著作及中医民间偏方。粗通医理后还悟出心得,尊崇无药治病,运用人体的精气神来达到病体康复,对于自身则以“舒盘活血,通盘活络”八个字作为退休后生活的法则。

小汀葛氏自始祖葛洪二十八世孙堪太公,从白溪古道南的“西洋村”迁至桐柏山下、潇水、汀水环绕的生涩地结庐,到我父亲一辈已有二十世。堪太公从山下一片原始的混沌荒芜中,从两条溪流中间的碎石荆棘里,一点一点开垦、挖掘、揉熟了土地。男耕女织,在群山的褶皱里繁衍了一世又一世,后人至今已达2000多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及之前的乡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没像现在这样许多的土地又回归到了荒芜。那时的阿爹也一样,尽管不是个纯粹的农民,开垦却成了他骨子里执拗不休的欲望。在他退休一年后,除了按时打坐吐纳,除了小楷晨课,除了每天晨练比划几下28斤重的大刀,便去村外寻找可开垦的荒地,最后选中村南梁皇溪边,小密河下游的一块溪床。阿爹便开始了数年:艰难而饶有趣味的垦荒历程。

这是一个呈半月形的冲积溪滩,面积约5亩左右,成因是此段的溪坝均被多年的山洪冲垮,浸蚀农田,形成堰塞。其实也就是一个乱石滩,除了数簇顽强的荆棘外,都是大小不一的溪石。阿爹开始就在溪边垒石建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花了近一年时间,终建成宽一米高一米、长度数百米的卵石大坝。 

梁皇溪水时大时小、时温时烈、时清时浊、动静轮作。有时犹如一个温柔的少女,轻吟着山歌;有时形如蛟龙,释放着狂野。一场雨季,咆哮的浪花轻轻地带走一个箍桶匠描绘的脆弱屏障。看到被山洪摧毁的堤坝,听到乡亲们善意的劝说,阿爹仍不气绥。日复一日修复重建水坝。

这次他采用疏堵结合的方法,在坝外溪道上疏通了一道几米宽的深沟,把深沟的乱石堆积到大坝外侧,作为防洪缓冲带。并在坝边植上几十棵耐水淹耐干旱、根系发达的溪椤树苗及几棵香樟,还在坝内植下数十支周期短、出笋早、产量高的雷竹母竹,以保护水土流失。自然也会屈于人力,这次以后,山洪来时,仅只跨蹋部分大坝,基底毫无损坏。阿爹便常年在溪滩上修理大坝,抚育雷竹幼林、勤于除草施肥。经过六年培育,溪滩渐渐染绿,雷竹成片成林,长成小竹海。

人们常说:一年种竹,永续利用。阿爹种植的“雷竹”实为早竹之变种,因其早春打雷即出笋,故名“雷竹”。此竹支杆散生,分枝二叉,杆箨光滑无毛,且缀有较密的褐斑,竹叶清翠、反转皱折,狭小且瓦状卷曲。拥有“江南第一笋”美誉的雷竹笋,甘甜脆嫩、味道鲜美,不涩不麻。炒,炖,焖,煨均可,阿爹竹园的春笋,因此也成了附近乡民桌上的佳肴美馔。

以竹为伴,是中国文人墨客的雅趣之一,但也不是文人墨客的专属。阿爹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仅是个念过四年私塾最高只能算是高小文化的箍桶木匠而已;仅是为了改变一些荒芜、单纯地喜欢绿色秀竹而已。他追求的是既食有肉,也居有竹的富足生活。

每次我们去探望,没进家门,就会有乡亲同我们说:你阿爹在栅下溪坑竹园。到了竹园,总会看见竹林边的阿爹或蹲、或站、或坐在帆布折椅上,一壶一杯一支烟,眯着双眼,陶醉于婆娑的竹影与淡淡的竹香,或沉迷在微风穿梭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平和的心境,一种淡泊的心态,一种质朴的情怀。听风聆水,无忧无虑、悠然自乐。数十年来栅下溪坑竹园也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地标,也是阿爹的乐园。 

阿爹七十五岁患胃癌,且是中晚期,全胃切割。医院说,最长可活三年,他仍天天去竹园。八十岁从竹园回来时,因心肌梗塞昏到在路上,医院说年龄太大,不宜用支架,顺其自然。此后二哥便强行将他接至城里,然,阿爹运用人体的精气神,平安地活到九十四岁才无疾而终。

晚年住在城里的阿爹总念念不忘他开垦的竹园,竹园成了他无法割舍、无法释怀的梦,平常总会向我们唠叨起竹园的溪椤、香樟、雷竹,还说:雷竹现在应该有上万株了吧,都许多年没有施肥了,也无人去铲草松土。老竹是不能超过六年的,也应该清除些了。并告诫我们,若遇见开花的竹就一定要挖除。全家也只有小弟偶尔去打理一番,我都从没涉足竹园。

阿爹离开后的四年时间里,我每年春季总要去他的开垦地看看,享受一下最具春天仪式感的挖笋的过程,仔细寻找着那一颗颗悄悄露头的春笋,轻刨笋边的泥土,每次去总会滞留良久。风吹竹涌,风止竹静。我在竹林里,仿佛也能嗅到阿爹穿行于其间留下的那种特殊草香的烟草味道。我在荗盛的竹林里行走,侧身穿过逼仄的竹之间隙,待走到豁然开朗的溪边,总会发现已忘记细数究竟有多少枝秀竹。我喜欢阿爹的竹林如同翡翠那般的绿和它水中的倒影,我会屏息凝神,让阳光随意地从竹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感受竹林空气里那种静谧的气息,倾听静谧之中的天籁。在竹林旁、溪水边我会心旷神怡、我会返璞归真。

阿爹种植的香樟只剩下唯一,溪椤却还有十二棵。而香樟与村里别的地方不同,村口的香樟枝干粗壮,舒展弯曲伸出四面八方,像一把打开的伞。阿爹地里的香樟个子高瘦,枝干平平直直,绿叶也不茂盛,像一把收起的伞。安静、肃默,兀立于溪边,不激不随,不偏不党,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凛然。也像修炼得道的高人,似乎没有表情,看不到他的快乐,我想也就应该没有了愁苦。树齡不过是三十多年的香樟,似乎也暗藏着无尽的沧桑和传奇,但我总觉得他像极我的阿爹。

作者简介

葛宁贵 

葛宁贵,1963年出生,大专文化,80~90年代在机关,企业工作,闲时撰点民间故事,偶尔在报上刊些小文,后辞职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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