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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又响起鬼哭狼嚎的电钻声，那钻头像是呼啸着朝老姜的脑壳直钻而入。前些天听说楼上的老蒋把房子卖给了一个土楼出来的人，交割一清楚，那个土楼人立即开始重装。挖地砖、砸墙壁，一大早就把整幢楼弄得像是一片沸腾的工地，老姜家就在楼下，最深受其害，她扶着楼梯走到楼上，表达了严重的抗议。那个土楼人过来陪笑脸，连声说“歹势歹势”，他要赶在国庆前重装好，然后给儿子当婚房，这些搞装修的都是他侄子辈外甥辈，他们手上还有别处的活，这几天上工前过来“抢时间”，做一点算一点，过几天就会按正常时间上工了。老姜抬起手腕让他看她的手环，你看看，我血压一下窜上去，心率也快到一百多了。老姜最后说，我儿子还在睡觉呢。土楼人又是一叠声“歹势歹势”。抗议一下还是有用的，至少第二天的装修声就没有那么早响起了。这时候，楼上的电钻钻得整幢楼像是打哆嗦一样，让人担心这幢楼龄20年的五层楼能否经受得住这番折腾。20年楼龄，完全是老年人了，就像老姜一样风烛残年。老姜看到电视上的时间显示是9点20分，这个时间点搞装修，噪音大是大了一点，可是没理由干涉人家。老姜还是明理人，她关了电视，准备下楼去公园走一走，坐着听一些闲话。今天不用买菜，她一般两天上一次农贸市场，昨天买的还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儿子不想吃，她也吃不了多少。老姜上了一趟卫生间，走到儿子卧室门前，抬起手推了两下才把门推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儿子总是喜欢把空调开得很冷睡觉，她说过几次无效，后来也懒得说了。这阵子儿子还包着被子睡觉，床上拱成一团，全身都裹在被子里，连头发都不往外露一根。这是最让老姜生气的，她当过几十年护士，退休前是马铺县医院护士长，她不能容忍这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走上前拉扯着被子，生拉硬拽，拉开了被子一角，让儿子的脑袋露了出来。老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楼上噪音那么大，他也没听到一样，真是佩服他。老姜出了家门，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这几年腿脚不行了，酸痛无力，上下楼梯都感觉到腿关节、膝关节像是锈住了，无法自如地伸曲和走动。但是不管怎么样，她一天至少也要上下楼几趟，她还是信奉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的，儿子竟然可以几天甚至十几天不下楼，这让她感觉不可思议。走到二楼转台，老姜发现手环忘记戴上了，早上洗漱时摘下来搁在了洗脸台，这是儿子去年在她七十岁生日时网购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也是儿子大学毕业后第一次给她送礼物，这十来年第一次啊，她当然很开心，儿子说这是24小时动态监测你的血压、心率，你要时时戴着它。她是当过护士的人，本不以为然，但因为是儿子买的，她愿意戴着它，有时在公园里也可以向别人炫耀一下，这是儿子给她买的高科技产品。她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走上四楼家里。此时，楼上的噪音暂停。老姜进了卫生间没找到手环，突然想起来，昨晚睡觉前摘下来充电了，应该就在卧室的床头上。走进卧室，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手环亮着一点绿光，表明电已充足了。在地上充电的手机第一次响起来电铃声时，僵尸紧紧包裹在被子里的身子动弹了一下，他还听到了楼上铁锤敲墙壁的声音。那噪音虽然很大，但不如手机声音让他敏感。手机又响了，是微信请求语音和视频通话的声音。他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整个身子却是软绵绵的动不了。这么早，会是谁呢？他想不出会是谁，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把手腕上的手环放到眼前看了看时间，11点8分。这对他来说真是太早了，他一般在中午12点半至13点之间醒来，如果懒得起来，可以继续赖床到傍晚17点、18点或者老姜进来叫他吃晚饭。现在被手机声吵醒了，他有点生气地骂了一声，猛地坐起身子，双手抱头甩了几下脑袋。甩第一下时，感觉整个脑袋很重，像铅球一样，再甩第二下第三下，脑袋突然变空了，像是空壳的一只球体，里面还发出嗡嗡的回响。僵尸把脚伸到地上找到了拖鞋，他光着上身站起身，裤衩顶出了一朵小蘑菇似的，连自己都有点诧异了。“我最后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是参观自由女神像。”他脑子里闪出这句网络名言，不过他实在想不出这辈子有没有进入过女人的身体，他连最后一次晨勃都忘记了。僵尸走到卫生间一通急促的排泄之后，那小鸟儿就绵软下去了。他拖着鞋，趴趴哒哒走回到房间，从地上拿起手机一看，原来都是色马较瘦打来的。说起来，这个色马较瘦是僵尸的高中同班同学，两人有一度经常玩在一起，打球、滑板、泡网吧什么的，他父亲是马铺县最早辞职下海的人之一，办厂、开公司、搞开发，生意越做越大，家族企业终于做大到马铺县前十名的位置，后来僵尸考上江西的一所211大学，他读了浙江一所民办大学，除了在中学同学的QQ群里（那时还没有微信），他们就没碰面过了。僵尸大学毕业后在福州、厦门混了三年多，回到马铺县才知道，色马较瘦大学没读完就回来了，不过，并不是他爸急着招他回来接班，而是，他真的不想读了，他爸给他找了一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的后妈，据说早已全面接管了家族生意，色马较瘦正乐得清闲无事，反正衣食无忧用度不愁，没钱找老爸要，老爸给的不多，还可以找老妈要，据说老妈后来变得比老爸出手大方多了。色马较瘦这个网名有点长，生活中有人叫他色马，有人叫他较瘦。僵尸一般是叫他较瘦。僵尸用免提回拨了较瘦的微信语音通话，把手机放在桌上，从地上捡起圆头衫套进头里，往下拉了几下，较瘦的破锣声传了过来。“你猪啊，快下来吧，我就在你楼下的冷饮店门口，我载你去玩。”“你总不能天天宅着啊，不会宅出精神病吗？你妈都跟我投诉过几回啦！废话少说，五分钟内到我车上，否则把你僵尸烧成丧尸！” 
较瘦这几年发胖了，脸是圆的，肚子也是圆的，奥迪驾驶室的座椅位置已调至最远，他还是几乎把那空间都填满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较瘦的身材就在这十年里翻了一番，扩张的速度跟他老爸的生意进展差不多成了正比，使他的网名变成了一种自我讽刺。较瘦一手拿着手机，一根手指头在上面飞快地刷着，那就像肖邦的指头滑过键盘一样，令人眼花瞭乱。他不时朝手机低下头来，说几句话，然后发送出去。一根手指钩住手机后面的扣环，抖着手指头，像耍杂技一样把手机旋得团团转。他看到僵尸从小瓷片贴得花花绿绿的楼道口走出来，脚步迟缓，一点也看不出像个年轻人，当然他也不年轻了，跟自己一样都是34岁。据说僵尸大学毕业后，只干了三四年就回到了马铺，从此再也没有出去工作，他爸以前是马铺县某局的副局长，他妈是护士，因为僵尸从城市回到了马铺县城，他爸妈攒的那笔准备帮助他买房子的钱就没有花出去，前两年他爸死了，丧葬补贴什么的十几万元，加上她妈每月退休金四千多元，僵尸感觉不用工作也不愁钱花，所以他跟自己一样也变成了新一代的“散仙”，要么宅着家里几天不出门，要么在外面玩几天不回家，人生短短，随性就好，干吗活得那么累呢？这僵尸时常在朋友圈转发一些超凡脱俗的链接，较瘦都给他点赞。僵尸走到较瘦放下的车窗前，迷糊着眼睛说：“今天是我今年内起得最早的。”较瘦故意叹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咬着舌头说：“骚（少）年人啊，怎摸（么）阔（可）以介痒紫捏（这样子呢）？”“睡到自然醒，做爱做的事。”僵尸说着打开后车厢的门，一头钻进去，就在后排座屈着身子躺下来。“坐前面吧，说话方便。”较瘦发动了车子，一下子猛踩油门，一下子又急刹车，他不想让僵尸躺得舒服。“怎么开的车啊你？你以为你家钱多，撞死人赔得起？”僵尸嚷叫着。车子开出了街道，往环城路方向开去，僵尸坐起了身子，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感觉很陌生，虽然他回来马铺好多年，这条路听说也通车好几年，他似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到我前女友的前男友的一个表弟的山庄，很好玩的，你一定没去过。”较瘦说。较瘦突然加快了车速，他的奥迪从几部正常行驶的车子旁边唰地擦过去，前面路口红灯亮起了，照样一冲而过，他扭头对僵尸说：“你还有脸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僵尸不满地撇撇嘴。“我可不像你，我的生活丰富多彩。”较瘦得意地晃着脑袋说。僵尸不吭声，抬起手看看手环，这是一款跟老妈同款的手环，当时商家做活动，同款买第二只半价，所以他买了两只，一只送给老妈做生日礼物。手环的数字显示他的血压和心率都比平常增高了，他抬手拍拍较瘦的肩膀说：
车子嘎地停在半山腰一座砖木结构的平房前，僵尸推开车门，哇喇喇地呕了几声，张着嘴朝地上想吐，没吐出来。较瘦独自朝平房的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旋着手上的手机。这是一字排开的几间砖木房子，有一扇大门进出，看样子像是公共营业场所。较瘦走到门边喊道：“老才，老才，不出来迎接一下？”他回头望了望僵尸，却仍保持着跟老才说话的语气，“你这什么破山庄，就几间猪圈一样嘛。”僵尸站直身子，刷了下手机，发现数据信号还是满格的，而且还有歪坏信号。他大步跟上了较瘦。面前的厅堂显然是餐厅布置，好久没使用了，很多餐桌堆叠起来，角落里还结了蜘蛛网。边侧几间包厢敞开着门，听得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动静。两个人走近门边，里面突然像是集合似地冲出几个人，把他们团团围住。较瘦和僵尸倒不惊慌，只是有些懵懵地看着迅速围拢而来的陌生人。“肥较瘦，你别装蒜了，这跟老才没关系，我们是彪哥的人。”有个手臂上刺条龙的胖子说。他和另外一个人挟住较瘦的胳膊，像是搀扶着他一样往包厢里走去。另外两个人也扶起僵尸似的，往另外一个房间走去。包厢里很亮堂，餐桌上有碗筷，旁边还摆了一张茶桌，几只凳子，还有一条长的皮沙发。两个人带着僵尸走进包厢，其中一个人准备推他一把，还没动手，僵尸看见沙发就自己扑过去了，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手机，眼睛直盯着屏幕，两根手指头轮流地在屏幕上刷着。那个人看得有点生气，伸手去抢他的手机，谁知手机就像长在他的手上一样，压根就抢不了。隔壁包厢响起较瘦大嚷的声音，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其他声音一下子全都凝固了一样。僵尸也抬起头，不解地问着面前的人：“怎么回事？你们玩的是哪一出？”“较瘦欠我们彪哥的钱，电话微信都不接，我们彪哥今天设计把他钓出来了。”那个人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跟我没关系。”僵尸又低下头看手机，他把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拿手机的那只手放了下来。那个人弯下腰又想抢他的手机，抓到了手上，却怎么也夺不过来，手机就像是从他手里长出来，和他的血肉紧密相连，任凭再大的外力也夺不走。“你叫什么名字？”另外一个人严肃地绷着脸，像是审讯一样。“做什么职业？天天在家，手机上网、打游戏、听音乐、听有声书，偶尔聊天，当然还有睡觉、吃饭，我一般天亮才睡，睡到中午一二点，早饭午饭一起吃，晚饭一般是十点后叫外卖。”“唉，惭愧，年岁渐长，三十几了，大学毕业在外面混了几年，回到马铺就天天呆在家里了。”“会不会聊天啊你？我累，心累，连谈恋爱结婚我都懒，哪里还有心思工作？你懂不懂？你能明白我吗？”“不能理解你们就安静地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在这里。”那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时候，隔壁包厢传来一阵阵乒乒乓乓的声响。那两个人大步走了过去。僵尸埋头盯着手机屏幕，对隔壁的声音一点也不关心。其实不仅仅这时候，很多时候，整个世界都跟他无关，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有个人走到僵尸的面前，说：“走啦。”他伸手拉起了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的僵尸。僵尸就梦游般跟着他出了包厢门，脚步飘飘，纸人一样晃到门外，被推进了一部车。车子开动了。司机扭头问：“你住在哪里？”僵尸没吭声，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拍了几下他的胳膊：“哎，问你啊，你真的是僵尸啊？”车子从环城路驶入城区，经过几条老街道，停在了溪边桥头。僵尸从车上下来时，身子摇晃了一下，好像没站稳，他立即感觉身子掉了什么，冲着正要开走的车子喊道：“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车子缓了下来，车窗摇下一段，里面扔出了一只小东西。那是僵尸的手环，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重新戴在了手上。走到楼道里，僵尸就听到顶楼装修的声音，敲敲打打，弄得很热闹。他也无所谓了。开门回到家门，他先往卫生间走去，方便后洗手，看到镜子里是一个陌生人，他也不奇怪，回到自己的房间，空调一直开着呢，一下子像是走进冰天雪地里。在电脑上打了一轮游戏，僵尸还在手机上看了几篇心灵鸡汤文。他又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经过母亲的卧室，愣了一下，自从他回家后，还没有在客厅或厨房看到母亲的身影，一般说来，母亲每天总要在他面前出现几次，唠叨几句。他似乎好几天没看到母亲了，对，那天离家后至今，整整三天了。僵尸走进母亲的卧室，看到母亲卧倒在床脚下，走过去扶住她的身子，感觉到一阵冰凉，而且沉重无比，他根本扶不起。母亲的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东西，用力掰开，正是僵尸送给她的那只手环。僵尸对舅舅说：“我给她买了手环，让它24小时监测血压和心率，谁知道，这什么手环，根本没用。”
几个月后，因为一起非法拘禁案，僵尸受到公安机关的讯问，做了笔录——答：唐姜来，这个名字现在都很少用了，我第一次上网就用僵尸了。问：出生年月？家庭基本情况？还有你个人的基本情况。答：我今年35岁，对，推算一下，出生于1984年，6月5日，我父亲早几年过世了，我母亲几个月前也过世了，现在我一个人生活。我嘛，我大学毕业后，在外面上班三年多吧，就回家来了，不再出去工作，基本上就呆在家里，玩电脑玩手机，唉，人生挺没意思，你知道不？反正，我就这么过来了，爸妈在时，偶尔吃一下他们做的饭，现在我一天两餐，都叫外卖。答：婚姻？没有，我大学时最多就谈过一次恋爱，唉，爱情挺没意思，你知道不？我对女人对爱情一点兴趣也没有。答：生活来源？我十年前回来，从来没考虑过这个，父母亲有钱，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他们给我留了这套房子，还有五六百万现金，这辈子也够我吃了，我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唉，金钱也挺没意思，你知道不？朋友圈的红包我都从来不抢。问：就是网名叫作色马较瘦的冯伟华，说说你们的关系？答：哦，你说较瘦啊，其实我们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关系，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比我更早就回到马铺了，他家有钱，你知道的，他为人骚包，整天游手好闲，偶尔找不到别人玩了，他也会来找我玩。问：下面说一说你和冯伟华2019年6月3日到奇异山寨的详细经过。答：经过？他一早就给我打电话打语音，开车在我家楼下等我，我没办法，去了，我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玩，我对玩其实也没什么兴趣，玩也挺没意思的，你知道不？问：你们是否一到达奇异山寨就受到陈厚彪团伙的非法控制和非法拘禁？答：我们到了那里，就进房间了，他一间，我一间，你说“非法控制”？“非法拘禁”？我觉得没有啊，较瘦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也不关心他，反正，开头他们也像你们这样正经问我一些话，后来，我就在房间玩手机，没电了，让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充电器，他们还给了我歪坏密码，肚子饿了，有盒饭，反正我很适应，在家里差不多也是这样，就好像换了一个地方上网，我没感觉是什么拘禁，谁拘禁谁了，反正我就一直是这样生活的。（首发《作家》2020年9月号，责编王小王，网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413千字，530页 淘宝天猫、京东、当当、苏宁易购……全网开售，折扣喜人，敬请下单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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