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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浩:藏在韭菜园后面的百年建筑

 南郭老生 2023-04-16 发布于湖南

  藏在韭菜园后面的百年建筑

                                         聂 浩

       大雪节气过了好久,老天却没有一点冬天的表情,阳光柔媚,暖洋洋的。

       早晨送完外孙女上学,走到浏城桥的东头,横过马路回家。这时我总会习惯地伫立,目光停留在浏城桥的西头。古代这里是进长沙城的关口浏阳门。横着相连的那条道是五十年代的东站路,现在叫建湘南路,翻过去就是古老的浏阳门正街和我就读过的浏正街小学了。

        我眼睛的焦点,很自然会落在浏城桥与东站路垂直点那栋建筑上。当年,右拐角的房子有一排楠木小方格的玻璃窗,玻璃上绘着花鸟虫鱼,特别古朴,正是小学同学桂君的家。隔壁是两爿钉马掌的店子。上门面是同学开桃的家,中堂立着门型的木杠,是拴马的设备,店外常常挤满观看钉马掌的路人。

       沿着东站路往北走,是五百米一线向下的大陡坡。坡底就是存在过六十余年的老火车站,1977年被拆迁后建成了如今的芙蓉广场。这段坡道,今天仍然不显眼地藏在长沙城十字交叉的中心;六十年前,它只是城东边沿一条鹅卵石的走马道。我的小学同学多住在这一线陡峻的坡边,前门开在东站路,屋背悬临铁路线。

      有一次,我去陡坡上的同学树根家玩,推开他家的后门好奇地向外张望,这是一个八岁的儿童站在城里第一次向城外世界的窥探。这一望,就留下了我大半辈子的追梦。

       今天的芙蓉中路古时候是护城河。1905年把河填了修粤汉铁路,后来成了京广线;八十年代又填了这段横穿城中的铁路,才修成芙蓉中路。

       我看明白了,这些小学同学家的木板房就搭建在当年城边边的河岸上。屋后面都是用长长的木柱撑起来,便成了高高的吊脚楼。我踩在楼廊上,木板咔咔直响。那时年纪小,如同站在高耸的悬崖边上,战战兢兢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突然,庞然大物的蒸汽火车轰轰隆隆从脚底下驶过,喔——的一声大吼,惊天动地。一阵烟雾把我包裹啦,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吓得我如坠雾里云天。浓烟慢慢散去,眼前逐渐清晰,我的目光越过铁路,越过铁路对面的坡岸、树梢、菜地,前方出现了一片美丽的建筑,四方的楼宇围成的古典广场庭院。      


      五十年代末,长沙城三层楼的房屋很少见。当时有一部中法合拍的电影叫《风筝》,让儿时的我第一次窥见了北京故宫的金碧辉煌,对世界上最美的建筑有了无限的遐想,以为天上的仙境不过如此。我站在吊脚楼上注目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致与幼稚的遐想何其相近!正面高楼两边对称的三角屋顶下,一排肃立挺拔的廊柱,犹如天上宫阙;四周楼房的大屋顶上,竖着童话书里的烟囱;中间是四正四方的大空地,远远望去,简直以为看到了一座梦幻之城。我屏住气息,久久盯着那片典雅宁静的建筑,脑海里塞满着神秘的疑问。

   有一天,我终于有机会走近了这座梦幻之城。那大概是读五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前呼后拥去送一车垃圾。拖出浏正街,翻过古老的浏城桥,下坡转到荒芜的韭菜园,正是同学家那高悬一线住房后面,铁路对面的空地。我们把垃圾倒在铁路坡下,随着拖车旋过身来,我目光呆滞了,发现自己正站在同学家吊脚楼上眺望到的那座神秘典雅的庭院前。前楼有三个圆顶门洞,像在古装戏里见过的八字开衙门。大门紧闭,围墙高隔,这是什么地方,我无法知晓。


     多年以后,一个偶尔的机会,我看到一盘1937年左右拍摄的已经开始发霉的电影拷贝带。黑白无声的动态画面,给人以历史新奇的厚重感。电影记录的是抗日战争初期,在中西合璧的建筑广场前,部队接受检阅的操练情景。看着正面那栋三层楼有一排高大廊柱的建筑门庭,看着建筑基座那一排独特的地下室排气口,我大惊失色,这不正是湖南省政府第三办公楼,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吗!虽然时日变迁,建筑外貌有些改变,但整体风格还在。我就住在这栋楼正侧,这里一切太熟悉了。电影所拍摄士兵操练的取景角度,正和我家书房窗口的视角位置相吻合。让人深深叹息的是,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在这里工作生活了30多年,竟然完全不知,也没有留意了解过这栋建筑和这片庭院广场蕴藏的历史。

       那一刻,我也突然记忆起,少儿时在同学家吊脚楼上眺望到的那一片神秘梦幻的“天上宫阙”,原来就在自己的脚下。

      电影的记录拍摄人是美国传教士葛荫华。1917年,他在韭菜园创办了湖南圣经学校,盖起了这栋中西合璧的教学大楼和教堂、两侧群楼以及塔楼。1925年已有包括南洋的学生140多名。他拍电影是随意的,记录显得杂乱,却可以看到历史的真实。上世纪三十年代许多大型的聚会和文化活动、教会的毕业典礼、甚至西洋式的婚礼都在这栋建筑广场举行;一些民国著名政要和外国人在大楼里会餐;教堂里传来温情清纯的合唱,广场上穿着裙装的女学生牵手围成圆圈在轻歌……

      这座庭院曾是工农红军红八军军部的驻地。1930年7月彭德怀奉命指挥红三军攻打长沙,曾把指挥部设在这座建筑里。1937年张学良也曾被软禁在此,电影里可以看到他在庭院里打羽毛球。

      特别让我震惊的是,抗日战争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南迁长沙,于1937年10月25日在韭菜园后面的湖南圣经学校,就是在这座大楼里共同组建成了“长沙临时大学”,这就是中国教育史上最著名的“西南联大”的前身。11月1日开学,这一日也是“西南联大”后来的纪念日。

        那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悲壮的知识分子大撤退。此时,抗战烽火日趋惨烈,上海南京沦陷。在这种形势下,临时大学的大队人马于1938年2月20日再从此处整装出发,西迁昆明。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里就是中华文明火种的汇集点,这里就是全国有识之士和文化人的关注点。前方的抗战将士用血肉之躯挡住日寇的疯狂铁蹄,捍卫国土,捍卫中华文明的血脉传承,掩护国宝、文物、典籍和西南联大为代表的文化精英撤退转移到长沙,承载起华夏文明留存不熄火种的希望。

      “长沙临时大学”这面昂然高标的旗帜,鼓励引导过无数热血青年,当时在这座大楼里,有350多名学生满腔热血报名投笔从戎,奔赴抗日战场最前线,这是后来“西南联大”学生大批参加抗战与日寇血拼的前奏。今天,夜深人静时,我推开书房的窗户,似乎还能清晰地听到,我一生景仰的那批中华民族最有血性的青年高唱着救亡歌曲——“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逐渐远去……就凭这一点,这座建筑就是中华文化中的一座不可忽略的历史纪念碑。

       抗战初期,日寇把大学作为精神征服的目标。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虽已经启动迁往长沙的准备,七七事变突发,清华大学两年前在岳麓山下左家垅建的校舍却未盖好,于是“长沙临时大学”租借了韭菜园后面的圣经学校安顿下来。这里有教学宿舍办公设施,离老火车站近在咫尺,便于各地的师生迅速集结。特别是学校大楼和教堂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可以作为师生的防空洞。

       作家沈从文在书信中提及过这座庭院。他赶到长沙会合梁思成林徽因。林徽因信中说,他们住在长沙城东郊外,韭菜园后面的教会学校二楼,楼前有银杏树。今天这些粗大的银杏依然冲天挺拔,华彩壮美,熟透的白果笃笃敲着紫木桥台,仿若先贤遣来的信使。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围着这栋古老建筑转,追寻历史在它身上留下的印记,兴趣不减的目光经常下意识地盯着地下室的那一排窗户和造型独特的出气口。

        国难当头,当年开创奠基我国考古事业享誉世界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也搬到了圣经学校,考古大师李济和梁思永,冒着敌人的炮火,把1333箱国家文物正是存放到这座建筑的地下室里。日寇的战机追随而至,对韭菜园圣经学校周边不断轰炸。大楼东南角二楼被炸毁,直到八十年代末才修缮。

       我曾经好奇地走进建筑下面宽大的地下室,头脑里不断在推测,当年文物宝藏是存放在哪一个角落。那些大师曾千辛万苦考古出土的器物、考证的典籍可是中华民族殷商朝代的重要依据,证实了中华文明不是来自于欧洲,是自己独有的一直没有间断的文明;日寇战机的炸弹炸毁建筑东南角的刹那间,距离文物宝藏存放的地方没有超出十米,真是万幸啊!

       我常在大楼通向地下室的通道那两扇不宽的门前踅来踅去,自然会想像着大师和名士们当时走进地下室藏身时的身影。当我读到名士吴宓日记中,详细记载师生在这栋建筑的地下室中躲避轰炸的情景时,几乎相信自己看到了站在地下室窗前疾首蹙额盯着敌机的那几位大师,正是我国后来成功研发原子核能的奠基人;我几乎感触到自己正挤在学生群里,在炮弹声中,听着大师镇定不间断地演说——他们对中华文明,文学史学哲学深刻的论述至今仍在我耳际回荡,他们的著述一直摆在我书房最顺手的地方——“长沙临时大学”的大师们带着那群学生满脸沧桑迈出这座建筑,分三队向西南进发,一骑绝尘。

        这所大学此后成就了一百多位让人敬佩的人文大师 ,涌现了两百多位使人折服的院士级人物,培育了两位世界知名的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成为中国教育史上无法逾越的高峰。

       一想到梅贻琦、陈寅恪、李济、傅斯年、吴宓、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冯友兰、闻一多、朱自清、曾昭抡、吴大猷、王力、沈从文、钱穆、金岳霖……这些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国学鸿儒、科技英才、志士仁人,曾聚集在我书房窗外的这片园地流连思考,给学生授教解惑,我心中就滚动着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攀附文明的自豪感。那种由景仰而生的神秘与悠远联想,增加了我对文明的感悟。


  那真是危亡兵燹之秋啊!长沙在1938年11月8日遭受日寇狂轰滥炸,这个庭院的许多建筑被炸毁,礼堂被炸塌。13日接着又遭遇耻辱的“文夕大火”,城里大部分高大建筑几乎烧失殆尽,这栋主体建筑地处郊外幸免于难。到今天,像这样建在1919年前历经磨难完好高大的历史建筑,在长沙已经非常少见,加上其后来又藏在政府大院深处,更不为常人所知。直到20世纪以后,随着人们文化视野的开阔,才逐渐得到关注,2011年被湖南省人民政府和长沙市人民政府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让人有些遗憾的是,2008年对这座建筑进行了一次比较大的整体维修。主事者按照实用的需求,在阳台上扩建了办公房。承建商按照他们趋时的审美观念,从市场上购来了瓦当成品,给本来庄重内敛的盔顶屋角,翘起了张扬的飞檐。他们敲掉廊柱中央的英文名楣,粉刷了外墙上留下的弹痕和历史标语,荒废了天井的假山鱼池,清除了木地板铺上镜面瓷砖,覆盖了记载房屋历史的墙基麻石,堵塞了地下室古朴的出气口……时光的长焦镜头由近推远——八十年代拆掉了建筑后面的教堂改建成停车库,在被日寇炸毁的礼堂旧址上建造了新礼堂;六十年代削平了建筑南面别致的耳门,撤掉了东面四角攒顶的塔楼,推倒了广场西面我儿时接近过的歇山古式门楼;不断扩张的树木慢慢占满了广场……至此,我非常懊悔。由于无知,三十多年来,我为没有用镜头记录下这里建筑群体被撤除消损前的容貌而痛心若失。


              (作者速写于2016年5月17日)

       今天,四周高楼林立,争相取悦蓝天,我多次追释少儿时的遗梦,爬上高空,再去俯瞰这座百年建筑。虽然已经没有当年推门一望,猛然撞见时那份新奇惊异的梦幻感,但细细凝视,仿佛看到一位身着绛红学袍的饱学智叟,盘坐在一片绿荫上,含蓄地微笑。百年的变迁,庆幸这座百年建筑还在,被大片枝繁叶茂的树林簇拥着,那些远超百年苍老粗壮的丹枫、银杏、古樟树,一直装点着它,为它遮风挡雨。我从高空拍摄的照片可以清楚看见,红墙绿荫,一群翠鸟在树林上盘旋,一队飞鸽在大楼前掠过,这个庭院五彩斑斓,依旧是那么美丽。环视长沙城,这里是正中央绝无仅存养眼的绿色之心。


                   (作者写生于2018年3月27日)

      某一天早晨,一缕清新的霞光投在建筑前树林的小径上,这是极其平常的风景。我却想着,那些民国时期的文化精英、大家名士也一定曾在此感受过这种特有的幽静,构思了他们胸中那些影响中国的鸿篇巨制。于是,我激情所至,饱蘸七彩、畅快挥毫,画下了那片曾经展示民族团结、学术融合的广场而演化的树林;画下了那栋曾经汇聚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守护中华文化薪火相传纪念碑式的建筑。        

       当那个年代摄魂的音乐已飘散,深刻的著述已封尘,激情的传说已缄默,只有建筑还能说话。我回到这座楼前静静地倾听,低头登上先贤踏过的石阶,轻轻摩挲这一排肃立挺拔百年的廊柱,默默地站在门庭中央,向儿时眺望点深情地回望……这里,正是我从童年开始、延伸了半个世纪、一直延伸到今天的——梦园。


                              2019年12月15日初稿

                              2020年02月19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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