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一代儒宗”“书坛泰斗”,马一浮先生(1883-1967)之所以值得追怀,是因为他广无涯涘而圆融无碍的学问与品格,为我们树立了传统文人的典范。马一浮先生的学问是“达道之学”,其诗其书的艺术造诣和哲学境界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为纪念马一浮先生诞辰140周年,木石草堂今日特推送六十年前(癸卯年)徐复观发表的《如何读马浮先生的书》一文,以表达对先生的深切怀念和崇高敬意。 如何讀馬浮先生的書 徐复观 1963年9月20日 马一浮 中國當代有四大儒者,代表着中國傳統文化的“活底精神”:一是熊十力先生,一是馬一浮先生,一是梁漱溟先生,一是張君勱先生。熊先生規模闊大,馬先生義理精純,梁先生踐履篤實;張先生則頗為其黨所累,然他將儒家之政治思想,落實於近代憲法政治之上,其功為不可没。後起者則有唐君毅、牟宗三兩先生。唐先生是屬於仁者型的,牟先生則是屬於智者型的。這是我年來對我國學術人物的粗淺看法。 馬先生因為自青少年時,只是闇然自修,不求聞達,所以很少為一般人所知道。我只於一九四八年春,在杭州倉卒見到一面。現在手頭保有他的著作,計為《爾雅臺答問》及《續編》、《復性書院講録》、《蠲戲齋詩前集》、《編年集》及《避寇集》。此外,便是由他所選刻的十餘種儒林典要。廣文書局已將熊先生一部分著作印出;現更決定將馬先生的《答問》及《講録》影印,這是對文化學術的一大貢獻。 1946年马一浮题赠谢无量的《避寇集》 以書札論文論學,是中國學人的傳統。然若非所積者至深至厚,觸機便得,則多為門面膚淺之談。以書札論文者殆無過於韓昌黎、姚惜抱,以書札論學者殆無過於朱元晦、陸象山。今日尚保持此種傳統,而文字之美,内容之富,可上比朱元晦、陸象山諸大儒而毫無愧色者,僅有熊先生的《十力語要》,及馬先生的《爾雅臺答問》。蓋《語要》、《答問》,雖非系統的著作;但熊、馬兩先生皆本其圓融的思想系統,針對問者作具體而深切的指點提撕;其中無一句門面話、夾雜話及敷衍應酬話,可以說真是“月印萬川”的人格與思想的表現;對讀者最為凑求而富有啓發的意味。至於馬先生的《講録》,則係鎔鑄《六經》,爐錘百代,以直顯孔、孟真精神的大著。 凡是看到馬先生所寫的字,所作的詩的人,只要稍有此一方面的修養,便不難承認這是當代第一流乃至是第一人的手筆。對馬先生的《答問》,也容易感受到他的文字之美。獨對於他的《復性書院講録》,恐怕容易發生扞格,覺得馬先生對古典文義的解釋,與一般言訓詁者不類;這是我在這裏想特别提出談一談的問題。 大家首先應了解:馬先生是一個博極群書、精通訓詁校勘之學的人。並且他對西方哲學,也有基本的了解,所以從來不為傅會之談。今臺灣大學中文系名教授戴君仁先生,曾親炙馬先生之門,嘗謂:“中國歷史上大學者,陽明之後,當推馬先生;故謂之當代之朱子可也。”按:馬先生之鴻博似朱子,而朱子用心危苦,馬先生則意境圓融。至其學問歸宿,則近陽明而不近朱子。在馬先生的《講録》卷一中,他專列有“讀書法”一項,這是《朱子讀書法》以後很精密的治學方法。讀者應以馬先生所說的讀書法來讀馬先生的書,則自不至發生扞格之病。但我想特别提醒的是:讀書是為了探求義理;而中國古典中的義理,常是憑人憑事,觸機而發。人與事所逗出的機,常限於某一時間或某一方隅的特殊情況之内。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所顯的義理,亦常為義理的“殊相”,而非義理之全。義理在特殊情況下所顯出的殊相,對義理本身而言,也可以說是一種制約;這種制約,也可以攜帶著歷史地夾雜,因而使人不易見義理之純。純與全,本是不可分的。例如《論語》孔子答司馬牛問仁是“仁者其言也訒”;連司馬牛也不能不懷疑地再問:“其言也訒,斯謂之仁矣乎?”於是孔子便再深一層的說出:“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但這依然是仁對司馬牛所顯的殊相,而非仁德之全。必須層層地探下去,探到“天下歸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的境地,而仁的“全”與“純”始顯。馬先生的立論,便常是從殊相以直探全相,汰夾雜以直顯純真。所以他對古典的解釋,常是直舉其究極之義。此其一。 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 又如某一觀念,它所含的完成的意義,常須在歷史發展中始能一步一步地展開;我寫《人性論史》,便是把這種展開的歷史,清理出一個比較清楚的線索。但馬先生却把這種展開的歷史線索略過了,一針到底地把完成之義,顯了出來。例如《洪範》中所謂之帝、天,本來是宗教上的意義。由周初所開始的宗教轉化,到孔、孟而始完成;到程明道、陸象山、王陽明而更為顯透。雖有時仍承用帝、天之名,但帝、天實皆由自己的心、性所上透的德性而顯;如實言之,帝、天擴充到極其量的心性。這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大方向及最後的到達點。馬先生在其《講録》的《洪範約義》中,便把此種歷史發展之跡,完全略過,而簡捷地說“帝、天皆一性之名”;這站在歷史的觀點說,便會覺得有些問題。此其二。 我們若了解到上述的情形,便應當了解到馬先生所說的,都是扣緊中國文化精神純真的本質,及全相以立論,把中國文化精神,從歷史的夾雜與拘限中超脱出來,因而使讀者能與其本來應有的面目照面。所以他所說的每字每句,皆有其真切不移的意義。讀者若能虚心體玩,深資自得,再由此而讀古人典籍,便有明鏡在心,左右逢源之樂。此時更可將許多捕風捉影、餖訂悍蔽之談,一舉掃盡,豈非天下一大快事! 歸根到底的說,中國傳統的學問,乃是一種“心學”,此不僅對陸王之學而言。黄梨洲在《明儒學案·序》中說:“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無本體”云者,乃說明心是一種無限地存在;因而中國的學問,也是無限的學問。各人工夫所至有不同,工夫之所從入亦有不同,故所得因之而異。但只要真是由一己工夫之所至以言中國的學問,雖所言者未必盡同,而其為真實則一。因此,馬先生與我前面所舉的幾位先生的著作,可由其同者以證中國文化的會通,由其異者以證中國文化的美富;讀書非至深造自得,對此即不應輕生差等之念。而我把自己這種傖俗庸俚之言,寫附在馬先生深純雅厚文章地前面,真如佛頭著糞,我自己會感到非常慚愧的。 癸卯九月二十日後學徐復觀謹志於東海大學之寓次 (原刊《民主評論》第二十二期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马一浮全集》2012年12月第一版 木石草堂藏马一浮资料 编者 刘 迦 孚 已发表马一浮研究论文 木石草堂 木石草堂致力于书法文化思想研究与传播,欢迎大家关注指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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