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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他冒死叛逃,在西德终于买上奔驰车,挂上博士衔(7)

 yuanqis 2023-04-17 发布于陕西

本文看点

▶关愚谦说:”在汉堡大学汉学系,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如果我们俩再闹不团结,互相不理睬,岂不让人看了耻笑。”赵先生听了关愚谦的肺腑之言,说:“今天这顿饭,我请客。”

▶关愚谦的老丈人在银行干了大半辈子,也没开上奔驰。

▶关愚谦一直和珮春争论,到底哪天是他们的结婚日。关愚谦说二月十八,珮春说八月十五。

▶在大学已经工作了整整七年,越干越有劲,关愚谦真正爱上了他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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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异国的关愚谦:这件皮夹克,还是当年下放青海的时候再西宁买的

文史哲司致歉:以往的标题,由于赶工匆忙,有位尊敬的看官指出,把出逃的年份“1968”误写成“1966”。所幸不影响阅读体验。

背景资料:1966年文革开始,关愚谦被卷入政治浪潮,即将被批斗,想到反右以来自己的惨痛经历,想到文革风暴下随处可见的血腥场面,关愚谦万念俱灰,于1968年2月,假借日本朋友西园寺一晃身份(拿走他的护照),冒死逃离祖国,落地埃及。埃及当局以非法入境为由,把他投入开罗监狱,长达一年多之久。期间,他多次拒绝前往美国和苏联。1969年,在联合国红十字会的协助下,关愚谦离开埃及监狱,飞往联邦德国。

孔夫子的智慧

关愚谦已忘了具体是哪年哪月了,还是在他担任助教的时候,有一天,他正在大学办公室里备课,一位服饰华贵的德国女士来找他。她说,她从小就对中国文化和历史有兴趣,父亲又在中国做过生意,想学习中文,“可是,你们系里的课上得太快,我跟不上。我想找一个私人教师,秘书就把我介绍到您这里来了。”

“您贵姓?”

“薇拉·克劳森。”

“您一个星期想学几次?”

“每星期两次,每次两个钟头,行吗?我付您学费,每小时二十五马克。”

关愚谦心里一打小算盘,一星期四个小时,就是一百马克。一个月下来,就有四百马克进账,饭钱就不用愁了。

关愚谦立即欣然应允。

关愚谦的这个学生,年近五十,举手投足,文雅高贵,有大家风度。她学习很用功,学中文的主要目的,是打发时间,顺便增长知识。有的时候,她索性倒过来教关愚谦德文,但照样付工资(课时费)。

当关愚谦拒绝时,她说,关先生,您能陪我聊天,就是付出了劳动。再说,您需要钱,何必和我客气呢!

和大学签约,有一条很重要的规定,就是不能身兼二职。如有临时赚钱的活儿,不得超过工资的百分之二十。

多赚一点外快,当然挺好,而且又是秘书处介绍来的,关愚谦还是为此事请示了刘教授(情商高哇,刘教授说:“没问题,这是好事,可以教。”

克劳森太太对待学习十分认真,准时上课,准时交作业,甚至连支付给关愚谦的学费,都特别准时。

相处时间久了,彼此熟悉起来,就成了好朋友。

有时,她遇到心中不痛快的事,常常向关愚谦诉说。

她明明知道关愚谦帮不了她什么忙,可是她把话说出来,心里就痛快好多。

关愚谦则常常用中国古人待人处事的哲理开导她。

有一次,她很不高兴地对关愚谦说:“您看,我先生,这么大年纪,快六十岁的人了,忽然异想天开,开起摩托车来了。摩托车上还有对讲机,通过它,他结识了一个青年朋友,谈得很投机。他还准备约他到家里来。关先生,您知道吗?我先生是汉堡拜耳斯多夫化学公司的副董事长,遇到坏人怎么办啊?他竟然还戴着防风帽、黑眼镜开着摩托车去参加公司董事会,这成什么体统啊!他的董事长哥哥很生气,我也因此和他争吵起来,弄得双方很不开心。”

关愚谦这样开导她:“克劳森太太,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的先生人老心不老,能驾驶摩托车,说明他心境还是很年轻的,结识些比他年轻的朋友,又有什么不好,总比成天和那些正襟危坐的总裁、总经理们在一起轻松得多,换换环境嘛!他心里一定很高兴。我相信您的丈夫不会那么糊涂,把坏人带进来。您来学习中文,不也是为了换换环境,多和年轻人打交道!只要他高兴,家里的气氛就一定会好,家里气氛好,您不是也很高兴吗!如果我是您,我一定支持他,但提醒他注意小心驾驶摩托车,不要冒险。我相信,玩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会腻了的。”

克劳森太太的眼里发出异光,频频点头,好像接受了关愚谦的劝告。

过了一个星期,克劳森太太非常高兴地告诉关愚谦说,她的先生想请关愚谦到他家去吃饭,“他很欣赏您。”

“请我?他不认识我,怎么会欣赏我?”关愚谦问。

克劳森太太回答说:“您上星期给我的劝告,非常有用,我不但不再反对他骑摩托,而且还很关心他,把他那位通过对讲机认识的朋友请来喝咖啡。当我先生看到对方满脸胡子邋遢,头发又长又腻,衣冠不整,恨不得他马上离开,好像对骑摩托车的兴趣也打了折扣。我就把您的建议讲给他听,他说,这是中国几千年前的孔老夫子的智慧。所以,他一定要和您见面。”

关愚谦听了不禁笑了起来。

说真的,自从关愚谦到大学当老师以后,不断有大学生来找他,和他谈心,谈心事。

最初,关愚谦本以为这是德国人的习惯,后来才知道,正相反,德国人是不会随便向一个人谈自己的心里事的,更何况他是一个外国老师。

有一天,关愚谦刚刚吃完中午饭回到哲学大楼,见到一位他班上的漂亮女生陶乐蒂坐在办公室门外的长凳上,两眼满是泪花。

关愚谦走过去问:“陶乐蒂,你怎么了?是来找我的?”

陶乐蒂点点头。

“来!来!来!到我房间里来喝杯水。”

当关愚谦问起她有什么心事时,陶乐蒂又掉下了眼泪,慢慢说道:“我现在有两个男朋友,他们对我都非常好,我也很喜欢他们,他们各有各的长处,但是,这令我很苦恼,我有时为此还不得不撒谎,结果,把两个人都得罪了。你看我应该怎么办啊?”

听她这些话,关愚谦总算安心下来。再看看这个姑娘如此诚实地将心事告诉他,这份信任让关愚谦很感动,一定要给她一个正面回答不可。

关愚谦忽然想起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唐朝张九龄则说过:“情莫不有偏,而以中正者为则;性未能无僻,而以和平者为度。(感情不会没有偏向, 而应当把公允正直当作准则; 性格不会没有偏颇, 而应当把和谐安定当作准绳)”,关愚谦于是借古人的想法回答说:“交朋友和找终身伴侣不一样,交朋友看得比较近,图眼前的痛快,合则留,不合则去。选终身伴侣可不一样。你要从长远考虑才行,要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对方,如果脚踩两只船,最后你自己会跌下水的。”

“我已经跌下水了,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那就更太好了。从水里才能看出谁对你真正的好,谁只是看你的容貌。真正跳下水救你的人,才是你真心的朋友。再爬起来,你就知道上哪条船了。找终身伴侣,不能只看人的外表,而要看他的内心,是否正派?是否大方?是否与人为善?太过自私的、器量窄小的、过于妒忌的,虽然长得帅,有很多钱,但你不会永远幸福。你必须选择一个对你合适的,能长相厮守的才行。你还这么年轻,又那么漂亮,也不要那么着急嘛!”

陶乐蒂听了以后,眼睛一亮,高兴地笑了起来。

“陶乐蒂!你为什么来找我谈这些私事呢?”

“因为我不知道找谁谈好。爸爸妈妈不会理解我。和常接触的朋友谈,他们会传出去,你在课堂里常给我们讲中国古代的一些成语故事,我觉得很新鲜,很有哲理,所以我来请教你。你刚刚那些话,对我很有帮助。我要考验考验那两个男朋友。而且我也不必着急嘛!”

到德国来,用中国古人的交友处事之道来解他国现代人之忧,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关愚谦在国内从出生到成长,生活了三十多年,总是别人来教他如何做人。母亲讲儒家处事之道,牧师讲基督教爱世人,马克思主义讲革命救国,文革讲“造反无罪”,把关愚谦年轻头脑的神经,一扭再扭,忽松忽紧,使他不知所从。

这实际上对关愚谦也是个锻炼,无形中成了他的精神财富。

来到欧洲,这个拧紧的弹簧忽然松了下来,再没人管关愚谦,无拘无束。他开始有了自己的逻辑思维和处事之道,变成了一个中西文化的综合体,还能帮助其他人解惑。

想到这,关愚谦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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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常常来到关家聚会,挤满整个屋子。天气好的时候聚会就在家中花园的草坪上举行

关愚谦给克劳森太太上了一年的课,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很高兴,有时则垂头丧气。她告诉关愚谦,她有轻微的忧郁症,经常会发作。

关愚谦不懂忧郁症是什么,就随口宽慰她说:“我教您一个秘方,对什么事情不要太认真,just take it easy,关愚谦从中国来,与家里亲人断绝联系已多年了。我也忧郁啊!但是,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忧郁不得超过十分钟,找其他事情做,忘掉它。还真有效果。”

“真的吗?我试试看。有时候,我心里有些话,甚至不愿和家里的亲人谈,但是我告诉了您。您用东方的哲学思想,帮我解决了许多解不开的扣。”

“是吗?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我的先生很想和您见见面,您有兴趣到我们家里来吗?”

“当然愿意,很高兴。”

见识汉堡上流社会

克劳森夫妇的家位于汉堡西部的富豪区,那里皆是独立的花园洋房,没有足够的钱是住不起的。

他们的家相当大,共三层楼,在老上海,类似这样的花园洋房关愚谦也见过一些,但是花园没有那么大。

第一层是客厅、饭厅和书房,四面都是敞开式的窗子,被绿色花园围绕着,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天游泳池。

二楼则是主人的卧室。

三楼本是儿子住的地方,现在他是大学生,有了自己的社交生活,就搬出去住了。

关愚谦最初以为拜耳斯多夫化学公司,就是拜耳化学医药公司,后来才知道,完全是两码事。

在他们家客厅里发现一本杂志,一张广告图片进入眼帘,扁平蓝色的铁盒,“NIVEA”印在铁盒正当中,非常显眼,好不熟悉。

它让关愚谦想起他小时候用的妮维雅牌雪花膏。

关愚谦还傻呵呵地对克劳森先生说:“这个雪花膏,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常用它。”

“真的吗?这是我们公司的产品。”

“什么?您公司的,您的工厂生产NIVEA?它可是德国的老字号啊!”关愚谦将信将疑地说。

“是啊!我们的工厂有百年的历史了。在上海,过去也有我们的分公司。现在,我们公司希望再次进入上海。”说到这里,他微笑地看着关愚谦,眼里露出骄傲的目光。“关先生,我夫人常常在我面前提到您,您的行为举止不像从一般普通中国家庭出来的。”

“不!我就是从一个普通家庭里出来的。只是爸爸妈妈多读点书而已。爸爸在美国留过学。您对中国很了解?”

“不!但我读了不少有关中国的书,而且我的父亲多次去过广州、上海、天津、青岛。”

自从和克劳森一家认识以后,关愚谦才陆续知道他们这一家的背景,原来属于德国“豪门万户(die oberen Zehntausend)”之一。

所谓的“豪门万户”,是德国人的一种形容和概括,就是说德国上层豪门,数量并不多,不过万户而已。这些人都是传了好几代的大银行家、跨国财团首脑、大公司大企业的董事长、总裁之类的头面人物,新富是不被承认的。

拜耳斯多夫化学公司原来属于德国百年老字号的大家族公司,一代传一代传到现在。此外,克劳森先生还拥有自己的船舶航运公司和房产。

克劳森先生最大的乐趣是玩汽车和驾驶帆船。可是从他们的住房来看,并不显得多么奢侈,和美国电影里所拍摄的富豪家庭来比,低调朴实得多了。

一位很懂得德国人性格的美国学生丹尼斯对关愚谦说:“德国人是有钱不爱外露的民族。”关愚谦觉得这话很对,由于与克劳森夫妇认识的缘故,更令关愚谦了解了德国的上流社会(High Society)。

所谓的上流社会(High Society),在德国和在英国有很大的不同。

在英国,皇室家族(Royal Family)至今仍是High Society的主干,但是,德国的皇族王室早就没落了。工商业和银行界大户才是德国的主流社会。德国政府的首脑也得听他们的意见来制定政策,即使打着社会主义招牌为普罗大众服务的社会民主党也是如此。其实这一点毫不奇怪。德国的经济看政府的能力,要充分发挥能力,必须有钱才能办得到。钱从哪里来?靠国家税收。而税收的主要来源是工商界。工商界的地位自然就高了。

关愚谦自认为与钱无缘,当然也就毫不企求高攀上流社会了。

但是,关愚谦发现,在金钱之外,真正的上流社会还有一些重要的品质。

来德国以来,交往的人日益增多。但往来频繁的,除了华侨和大学生以外,就是刘教授一家和克劳森一家了。

通过关愚谦,克劳森先生和刘教授也做了朋友。

一天,邮差送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份非常讲究的请帖,原来是请关愚谦参加“克劳森先生六十大寿庆典”,地点:汉堡阿尔斯特湖畔最高级的五星级四季大酒店。

请帖的最下面写着:“请着晚礼服入场。”

关愚谦把此请帖给珮春父母看了,他们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普通的德国人,可能一辈子也没被邀请到这样的一流场合。

珮春的父亲虽然是银行总监,也不过是银行的一个高级职员而已。

“离High Society还有一定距离呢!”他曾这样对关愚谦说过。

关愚谦却没有为这一邀请开心,而是在发愁:到哪里去弄晚礼服呢?

书本上介绍,晚礼服是欧洲上流社会在重要社交场合上的标准服装。

女人晚礼服最复杂,一方面要华丽入时,另一方面又要庄重脱俗,不能太暴露,又不能不暴露。

男人晚礼服,皆为黑色高级布料特制,不同于一般西装,裤腿、袖子要用黑绸缎轧边,上装领呈半圆形,也是用特种黑缎子做成。白色的衬衫不准露扣子,袖口扣则是金银制的活动扣,和女人的首饰一样,可以经常更换,白衬衫领上戴蝴蝶结。据说,这是那些养尊处优、闲暇时间太多的英国贵族首创并延续下来的。

现在的规矩已经比过去简便得多了。晚礼服一般都需要去量身定制,方能合身有型。

关愚谦打听了一下,定做这样一套衣服,少说也得一千马克。

为了一个晚会花上千马克买一套晚礼服,一辈子还用不上几次,关愚谦有点舍不得。

克劳森先生一生富贵,一定不会事先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没有晚礼服。

但是这样的大场面,关愚谦还真想去看一看。

珮春想了想说:“刘教授和你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大教授一定有这样的大礼服,可以问他借。”

这是个好主意,但刘教授在电话里告诉关愚谦,他也被邀请了,也正在发愁没有晚礼服呢。

珮春的姐夫也没有。

可见,这个“上流社会”挺脱离群众的。

无奈,关愚谦只好下决心花钱去买。说来也巧,在关愚谦家附近的一家高级商店里,关愚谦找到一套因为缺码而半价出售的晚礼服,穿上一试,大小正合适。

关愚谦马上告诉刘教授,但是已经晚了,刘教授已买下了一套,价格比关愚谦的多出一倍还多。

刘教授后悔不迭。

当晚的四季大酒家,华灯高照,空气中充满了香槟酒的香气,所有贵宾都等待在装饰华贵的前厅,饮酒寒暄。

七点整,悦耳的钟声响起,一面木制的墙壁徐徐开启,一个辉煌的、古色古香的大宴会厅呈现在眼前,一个个贵妇挎着身边绅士排队入场,到固定的座位上坐下。

关愚谦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傻站在前厅中,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队伍渐渐缩短,关愚谦正在奇怪,这些绅士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座位的,一位打扮入时、优雅高贵的女士轻快地走到关愚谦的面前,用英文问道:“您是关博士吗?”

关愚谦点了点头。

她高兴地对关愚谦说:“我终于找到您了。今天晚上我是您的女伴。我是彼得森(Peterson)夫人。”

“喔!我很荣幸。对不起,彼得森夫人。我刚来德国不久,还不懂德国的礼节,请您原谅。”关愚谦敢忙抱歉。

“不要紧!现在您挎着我的手臂,跟着大家入场吧!”

“其他人都知道自己坐的地方,可是没有人事先通知我。”关愚谦茫然地问。

“在大堂那个角落里,有个落地木牌,上面写着客人名字和座位号以及他(她)们当晚的伙伴是谁。”她用手一指,关愚谦才看到一块大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的字。

关愚谦还以为这是酒店的通知,也没去看。真是丢人啊!

关愚谦赶紧拿出手绢来擦了擦汗,随着她走入大厅。

这是一个豪华的、气派非凡的大厅,几十张桌子的桌面都是特制的,排成一个椭圆型,奇大无比,就好像开国际圆桌会议似的。

近百个贵宾围桌而坐,脸对脸。

大厅侧面一角有一个回廊,上面有一个小的音乐演奏台,年轻的弦乐手们正在演奏着轻音乐。

每个客人的桌位上摆放着双套碟子,都是极其精美的高档瓷器。碟子两旁则排列着三套崭亮的银制刀叉——这说明,当晚有三道菜。

落座以后,关愚谦尴尬极了,不知道该与坐在他右手边的彼得森夫人和左手边的人说些什么。

关愚谦四下看看大厅里的人,有些人的面孔好像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于是悄悄地问彼得森夫人:“今晚的客人,您认得多吗?”

“认得一些。”她如数家珍似的介绍起来:这是某某银行总裁,这是某某海运公司总裁,这是某某机械公司总裁,这是某某总领事。

她指指关愚谦的左边说:“坐在您左手的那位绅士是克劳森先生的哥哥,拜尔斯多夫化学公司的总裁。”

这时关愚谦才注意他面前的牌子上写的是“克劳森博士”。

克劳森见关愚谦在看他,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说:“关先生,从我弟弟和弟媳的口中常常听到您的名字。很高兴能认识您。”

关愚谦也礼貌地回了礼。

这场生日晚会对关愚谦来说如坐针毡,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如此豪华奢侈的上流社会宴席。

大概所有的夫人们把她们首饰箱里最贵重的首饰都戴在身上了。

坐在关愚谦附近的贵夫人们的手指、手腕、脖子、耳朵、头发都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饰物,在灯光的照射下,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彼得森夫人是从瑞典过来的,她丈夫是一位银行家,当天也在,他远远地坐在椭圆形长桌的那一头,也有一位漂亮的女士作为女伴。

原来,德国贵族都有这样的礼仪风俗:在宴会上,宾客夫妇是分开坐的,各有一个异性伙伴。

彼得森先生是瑞典人,太太则是德国人。她不但漂亮,也极有风度,端庄动人,英文说得非常流畅。

当关愚谦向她问及欧洲贵族的人情世故时,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汉堡是一个商业海港,”彼得森夫人说,“商人属于主流社会,不像德国的一些君主所住的城市,王亲贵族为主角。但是,这只是表面上的。您看今天的宴会,有王亲贵族血统的也不少。凡是姓的前面加一个'冯(von)’,就是出身贵族家庭。这里所有的礼仪和摆设的规格,都和欧洲其他的王亲贵族举行的宴会类似。”

原来彼得森夫人本身也来自德国贵族家庭,她的先生是真正的王亲,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后裔,与现在的英王伊丽莎白二世有血缘关系。她现在斯德哥尔摩一个中学教历史。

这简直太妙了。在这一个晚宴上就能了解到欧洲王室贵族的现代史,这样的机会哪里去找?

关愚谦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学生,请彼得森夫人细细道来。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彼得森夫人说西欧国家倡导民主、自由、人权、平等,但很少触及如何消灭君主贵族阶级和平民百姓的差距。欧洲国家所涉及的自由、平等是在法律监督下的自由平等,例如,英国、荷兰、比利时等许多国家,目前还执行着一百多年前保护王室贵族利益的条款。在西欧的君主立宪国家如现在的英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丹麦、瑞典、挪威等国,至今还很讲究社会成分,王室成员永远比一般国人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

她这一席话,给关愚谦的印象极深,它帮助关愚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欧洲的等级社会。

关愚谦发现,在欧洲,即使你有了钱,也不见得能进入他们所谓的上流社会。家庭出身、教育程度、文化修养等等都起着关键的作用。哪怕就是首相、总理、总统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他们在位时都红极一时,但一下台,就全都销声匿迹,很少听闻。而王室则永远在人们的注目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人们的期望,显示出古老文化沉淀出的气质和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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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愚谦家成了中文系的活动大本营,客厅欢声笑语不断。二排右一就是刘茂才教授

买了奔驰大跑车

关愚谦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克劳森夫妇这样的名门富豪打交道,而且,关愚谦有自己的正当职业和收入,对他们毫无所求。因而在他们面前,关愚谦很自信,想什么就说什么,毫不矫揉造作,也从来不懂阿谀奉承,无形中反而增加了他们对关愚谦的信任。

“关先生,您会骑马吗?”一天,克劳森太太问关愚谦。

“不但会骑,而且骑得不错。我在青海当记者的时候,马是我的交通工具之一。”关愚谦说。

“骑马是非常好的运动,我几乎天天骑马。离我们家不远,有一个骑马俱乐部,我丈夫是俱乐部主席。他邀请您来参加俱乐部一年一次的聚餐会,并准备给您介绍一些我们的朋友。”关愚谦高兴地应允了。

当天的晚会上,相当热闹。穿什么样衣服的人都有,相当随便,但大多数都出于名牌。

幸亏关愚谦曾在香港量身定做了一套深蓝色西服,穿在身上很是精神,在众人面前并不逊色。

克劳森夫人当晚把关愚谦介绍给大家时,使关愚谦立即想起了一些西方文学小说里描写贵族们审视新来的陌生人那种评头品足的景象,更何况关愚谦是当晚的唯一的一个所谓的有色人种——亚洲人。

大概因为关愚谦是克劳森先生请来的客人,大家对关愚谦尊敬有加,说明克劳森夫妇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是多么崇高了。

不过说句心里话,关愚谦在国内大大咧咧惯了。在汉堡大学,和年轻的学生们在一起联欢,拿起酒瓶直接喝酒,互相拍着肩膀大声说话,无拘无束。可是在这个上流社会的氛围里,必须屏息凝神,一言一行格外注意,真有点不习惯。

另一方面,关愚谦感到不虚此行。过去在国内,读到西方小说,描写西方上流社会的场景,只觉隔靴搔痒,无动于衷。现在身临其境,见识了一回。只见端咖啡、送酒的侍应生都穿着大礼服和戴着白手套,人们从侍应生手中接过咖啡杯时,必须连碟子一块端起,慢慢拿过来。说话绝对要细声细语,要彬彬有礼,不能大声喧哗。

关愚谦隐隐约约地感到,有无数只眼睛从四面八方,通过人的脑袋和肩膀注视着自己,“一个从中国来的'关博士’”,他可不能丢人现眼啊!

当骑马俱乐部的教练员来到克劳森太太面前打招呼时,克劳森太太介绍说:“关先生已经是我们俱乐部的朋友,我家的那匹老马给他骑,您每个星期给他安排骑马的教练时间,费用由我家支付。”

关愚谦知道骑马属于德国高级社会里的高消费行为,一般来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马,单单饲马、养马费就很高,一般家庭是支付不起的。当然俱乐部里也可以租马,按每小时计算,包括租场费,教练费,花费也不小。

关愚谦连忙阻止说:“克劳森太太,不!不!”

还没等关愚谦说下去,克劳森太太高兴地说:“骑马是最好的锻炼方式,您不要拒绝,这是我先生的心意,您只要准备一套骑马的行头就行了。”

说完,她把关愚谦留给教练员,自己走开了。

克劳森家的客人,教练员怎敢怠慢,他知道关愚谦以前曾骑过马后,就拍拍关愚谦的肩膀说:“下周一来吧!”

当关愚谦从教练员的嘴里知道,骑马的行头包括马靴、马鞭、骑马衣、骑马裤、骑马帽、皮手套等,把他吓了一跳,“加起来大概要多少钱啊?”

“不贵!两千多马克!”

“什么,两千马克?”关愚谦一听,心里凉了半截。

关愚谦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两千多马克,还要支付房租、生活费、汽车分期付款、各种医疗、事故、火灾保险费、水电、煤气、汽油、车库费,这种奢侈的运动,他怎承担得起?

可是关愚谦又不愿意辜负克劳森夫妇的好意。

怎么办呢?

只好硬着头皮去买行头。

幸好,善解人意的售货员悄悄对关愚谦说:“您刚刚开始骑马,不必买那么多,马靴也不必买皮的,有一种橡皮靴,价格便宜好几倍,穿上去也挺舒服。等您真正成为俱乐部成员,再买不迟。”

第一个钟头的骑马时间到了,关愚谦来到马场。教练员大概看关愚谦的行头寒酸,不像是个富人,就拉出一匹高头大马说:“您今天是第一天,我给您挑了一匹好马试试!欣赏一下您的骑术如何?”

关愚谦一看这匹高头大马,两条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关愚谦过去在青海骑的蒙古马,都比较矮小,而且,有好多年没骑了,还行吗?

可是关愚谦的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老远看见克劳森太太也来了,坐在看台上看着,这个脸怎能丢。

于是,在教练员的帮助下,关愚谦咬着牙跨上了马鞍,套上脚镫,摆好了姿势。

教练员一放手,这匹马就发起疯来,又跑又跳,连续尥了好几个蹶子,显然是想把关愚谦甩掉。

关愚谦立即想起他在青海第一次骑马时的情景,也是一匹劣马,也是这种姿势。

关愚谦两腿拼命夹住马腹,收紧马缰,提起马头,狠狠在马屁股上打了好几鞭。

这匹坏脾气的马见甩不下人,渐渐安静下来。

克劳森太太气呼呼地慢步跑过来责骂教练员尼布宁说:“为什么给关先生挑这匹劣马?您可知道它曾使好几个人受过伤。”

“他不是说,他会骑马吗?”教练员说。

“那也不应该挑这匹马给他骑,赶快换我家的那匹老马来。”克劳森太太真是生气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关愚谦说。

“如果不是您过去有过骑马的经验,您一定摔得不轻。这事我一定要告诉我先生。”克劳森太太等教练员走远了后对关愚谦说。

“不要因为我伤了和气,他也是想逗我玩玩的。”关愚谦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他真有一点后怕。这个教练员满脸横肉,心术不正。

在德国待了几年,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友好,有的就是势利眼,看不起第三世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傲慢!

和教练上了四次课,关愚谦对他已有了成见,就处处防着他。

教练大概也受到克劳森先生的指责,对关愚谦永远板着一张脸,教他骑马就好像练兵似的。一二、一二、一二,提臀,挺腰,一二、一二。

教练对克劳森太太说,教关愚谦学骑马比教初学的人还难,他得首先把他过去的骑马姿势纠正过来,然后才能开始学习基本动作。

关愚谦也承认这一点。在德国骑马是为了好玩,漂亮,讲究姿势。在中国塞外骑马是当作运输工具,能骑着走就行。

德国人从来没听说过“走马”这一术语。德国的马高大雄壮,但是没有持久力,相比起来蒙古马矮小很多,但有耐久力,你可以骑着它一天一夜也不累。

第一阶段的八个星期过去了。

关愚谦这个人很猎奇,对新鲜事物很感兴趣。但是当克劳森先生还要替关愚谦延长时,关愚谦谢绝了。

在这八个星期内,关愚谦确实接触了不少德国上流社会的人,看起来克劳森先生也希望把关愚谦拉入他们的所谓High Society,但是对关愚谦来说,感觉和这些人接触,精神上很累。你随时都要注意你的服装、言行,如果言行对关愚谦的文化提高有好处,那也不错,但有时关愚谦感到他们之中有些人很虚伪,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气。

并且,从克劳森太太的谈话里,关愚谦听说了不少富人之间钩心斗角的故事。有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身份地位挺高,但思想和行为相当下品,对下人很不客气,还自命清高,不可一世。

有时,关愚谦也过于敏感,只要某人对关愚谦爱理不理,他就主观地认为: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所以你对我如此冷淡,我并非有求于你啊!我在大学里生活,大家都平起平坐,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受这样的洋罪呢,没有必要啊!

但是关愚谦又不愿让克劳森夫妇看出来他对高级社会的蔑视心理,因为他觉得他们一家相当正派和有教养,他们很喜欢亚洲人,真心想和关愚谦做朋友。

一天,克劳森太太来上中文课,又愁眉不展地说:“你看看我的先生,他是多么神经病啊!我现在开的汽车,还没到一万公里,他现在又给我订了一部新的。再有两个星期,新车就要到了,可旧车怎么办啊!”

“什么?就是您开的那部乳白色的奔驰牌跑车?”

“是啊!就是那部。”

“多漂亮的一部车啊!在整个汉堡,数这部车最漂亮,两个门,流线型。真可惜!”

“您现在开的是什么车?”

“一部老宝马。不过我挺喜欢它。”

谁知当天晚上,克劳森先生亲自给关愚谦打来了电话,劈头就问:“关先生,听说您对我太太的那部汽车感兴趣,我告诉您,那部车开起来特别顺,一点杂音也没有。我就贱价卖给您得了!”

“不行!那部车太豪华了,我在大学教书,就是校长也没有这么好的车。何况,我也买不起。”关愚谦直率地说。

“关先生,我是四万马克买来的,这部车开了才一年多,公里数就更甭提了。卖给您一万三千马克,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听关愚谦的解释。

“什么?一万三?一部普通的汽车也比这个贵,真太便宜了。可是我还是买不起。”

“您银行里有多少钱?”

“才七千马克。”

“那么您就先付七千,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付。”说完,没等关愚谦答话,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简直是强迫我买车!可是我要那么一部大车干什么啊?”

珮春正在台湾学习汉语。于是关愚谦打电话给珮春的爸爸,征求他的意见。

珮春爸爸听了,大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决定。或者你打电话到台湾,问问珮春的意见。”

“她一定不同意。”关愚谦太了解珮春了。

“那你问问珮春姐夫尤尔根的意见,他对汽车很在行。”

关愚谦立刻给姐夫尤尔根打了电话。

“当然要了!”姐夫尤尔根一听,立刻在电话那头大喊了起来,“这简直是一个半白送的礼物。这样的车,二手货,即使跑了十万公里,也要卖三万,何况它和新的一样,如果你不要,我要!”

于是,关愚谦拿着七千现款来到克劳森先生的家,克劳森先生说:“您还是先试试车吧!”

驾驶着这部漂亮的乳白色跑车上了高速公路,轻轻一踩油门,它就像飞起来一样:170、180、200、220……只见公里表的数字嗖嗖地往上蹿,而关愚谦人坐在驾驶盘前,还一点没有什么感觉。坐在车里的两个台湾大学生大叫起来:“不要再踩油门了,不然车真要飞起来了!”

想着克劳森先生如此慷慨,关愚谦觉着不能长久地欠着买车的钱。

正好在关愚谦班里有一个大学生克里斯蒂安,兼职做旧车生意。他在四天之内就把关愚谦的旧宝马卖掉了,卖了七千多马克。

周末,关愚谦立即把尚欠的余款还给克劳森先生。他摇摇头赞扬说:“关先生,我根本没有计划让您还这钱,您太诚实了。”

“为什么?难道欠账不还?那还有什么信用!”

“不是不还。做生意的,一般都要用信件去催才会付钱,哪有在几天之内就还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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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愚谦开着这辆奔驰,游遍欧洲

拿到终身职,挂上博士衔

1977年冬季学期开始了。关愚谦像往常一样来到教室准备给学生们上课。

异常的是,学生们窃窃私语,看他们的表情,好像是在谈论有关自己的事情。

关愚谦顿时不高兴了,怎么能私下议论老师,还是当着他的面。

下课以后,关愚谦把一个他平常很喜欢的学生叫到办公室:“你们在教室里议论什么?”

“关先生,您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我最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

“我们不是在议论您,而是准备为您到校长那去请愿。”

“为我请愿,请什么愿?”关愚谦急忙问道。

他知道说漏了嘴,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说下去。

看他为难的样子,关愚谦就让他走了。

关愚谦越想越奇怪,为我请愿?我干什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关愚谦赶紧跑去问刘教授。

“你也知道了?”刘教授皱着眉头对关愚谦说,“这件事,我们本来想瞒着你,怕影响你的情绪。是这样的,你已经在大学做了五年讲师,而且你现在也拿到了博士学位。按照大学规定,工作满五年的人,要么拿终身职,要么终止合同。我和傅教授给你申请了终身职的高级讲师职位,谁知被校长否决了。”

“什么?否决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将要失业了。”关愚谦忽然紧张起来。

“你先别着急。坐下来!坐下来!”刘教授安慰关愚谦说,“我们又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说你在我们系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是别人不能代替的,学生们也非常欢迎你。没想到,校长又给驳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愿意要我呢?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还是他听到谁说了些什么?”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我听说,的确有人,还是在汉堡研究所工作的中国人,和你还挺熟,在外散布谣言说,你在汉堡大学教书不怎么样,还把中国造反派那一套搬过来影响学生,还教他们唱中国大陆的革命歌曲。这个人不怀好意。但是,谁了解你有我多。你不要去理他。你把我们全系学生带动起来,师生关系比过去好多了,大家都像一家人,谢谢你还来不及呢!我又给校长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就你的问题与他面谈。傅教授和我已经和校长约好了一个谈话时间。”

“有可能争取得到吗?”

“我们一定努力争取。搞不好学生又要罢课,对大学没有好处。你先不要着急,只管把课上好就行。”刘教授嘱咐道。

关愚谦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情绪低落到极点。

好不容易获得了博士头衔,万一真的失业怎么办呢?

关愚谦很清楚,在国立大学里拿到一个职位,享受公务员待遇,就已经非常不易。

如果得到终身制,那就高枕无忧了。

但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关愚谦就一下子变成没有经济来源的穷光蛋,坐吃山空了。

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在台湾学习的珮春呢?不!不行,不能让她着急。

再说,没准还有一线希望呢!

关愚谦这个人总是太自信,明明知道自己的合同期已满,就觉得大学理应给他延长聘用期。现在好了,一切计划都泡汤了。

关愚谦瘫坐在沙发里,用手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那两个星期关愚谦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像一个犯人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一样,焦虑不安。最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商量,刘教授对关愚谦虽然很好,但他比关愚谦更着急,关愚谦怎能再逼他。

刘教授、傅教授和校长见面的那一天到了,那天关愚谦没课,如坐针毡似的在家里等消息。

关愚谦知道,一有消息,不管好坏,会有人立即打电话。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时针一秒一秒地往前走,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电话铃突然响了,关愚谦冲到电话机旁,刘教授高兴地在电话机里嚷道:“办成了!办成了!你快到学校里来一趟!”

关愚谦骑着自行车朝大学狂奔。

一路上,关愚谦双手撒开车把,展臂向天,恨不能拥抱上苍,又恨不能亲吻大地,他是多么的幸运啊!在德国,一个高等讲师的位置相当于教授位置,又是终身职,这是连德国人都做梦想得到的呀,他竟然得到了!

关愚谦最先想到的是母亲,亲爱的母亲啊,您知道吗?您的儿子之所以有这样的荣耀,都是您从小教育的结果。现在的奋斗和努力,也都是为了报答您的爱,所有的成功都是为了献给您,为了弥补儿子给您带来的大不幸啊!可是,母亲啊!你在哪儿?你现在好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刘教授高兴得连手都颤抖起来,“原来校长根本不知道你的情况。他不愿意给你一个终身教职的原因是,我们系里已经有了一个高级讲师,校长希望留一个机动名额,可以随时邀请中国的教授来当客座教授。但是我们再三强调,目前请中国国内学者出来的条件还不成熟,像你这样在德国现成的老师很不容易找。校长最后表示,已经签出去的决定是不能收回来的。我们知道事情很难挽回,就向他告别了。就在我们告别时,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如果学生为此闹事,我们不负责任。1972年学生们已经为关愚谦的事闹过一次。’我们走了不多时,系教授助理组和系学生会又先后给校长室打了电话,说要面见校长谈你的延长问题。结果一个小时前,校长秘书处打电话通知我说,校长没想到你在系里的人缘那么好,决定撤回他原来的决定,签字同意给你终身职!”

刘教授高兴地说:“今后好好干,可别给我丢脸啊!今晚上到我家来,我们包饺子好好庆祝一下。”

关愚谦拿到终身职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学生们都纷纷跑来向关愚谦祝贺。学生们这才透露说,大家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如果校方坚持己见,大家就会像上次一样罢课。

关愚谦自从来到德国后,轻易不再流泪,觉得自己的泪水已经流干,而此时此刻,关愚谦感动得热泪盈眶。

系办公室的几个秘书也偷偷地开了一瓶香槟酒为关愚谦祝贺。按理说,工作时间教职员工是不准喝酒的。

关愚谦的同事高级讲师赵先生在延长关愚谦的任期上,一直保持低调。

学生到他那里去争取支持,他都不表态。

不表态就是一种表态。

关愚谦得知这些情况后,起初很气愤:大家都是流落异国他乡的游子,何必如此呢!

如按关愚谦年轻时的脾气,非和他干起来不可。可是经过国内那么多政治运动的洗礼,关愚谦的忍受力强多了。而且学会了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不但原谅他,也理解了他。

赵先生原籍安徽,在北京长大,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1949年前他去台湾,然后应聘来到汉堡大学任教,工作了十来年,做事极度负责,为人正派,在学生中有口皆碑。但忽然从大陆来了一个小伙子,年纪轻,资历浅,活泼好动,改革教学方式,组织同学又唱歌又演戏,举行各种聚会、郊游,和学生打成一片,把汉学系弄得热火朝天,连主任和德国教员都在背后支持他,风头太盛,这怎么让赵先生舒畅得了。

关愚谦心想:“如果我是他,也照样会不高兴。现在我拿到终身职,还挂上了博士头衔,中文系一共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我不能为这事而与赵先生闹得不欢。他毕竟比我年纪大一轮,学问也比我高,我应该尊重长者。”

因而,关愚谦一如既往常去他办公室请教,约他一起吃午饭。关愚谦创立的汉学高级班口试,也一直请他来共同主考。

有一天,赵先生终于忍不住了,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忽然问关愚谦:“关先生,有一件事我憋了很久想问您。您也知道,我过去对您的态度并不友善,可是您一直对我很不错,这是为什么?”

赵先生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心里有话可以藏上三年,他能说出这句话,是对关愚谦坦率和信任的表示。

关愚谦很高兴地回答:“赵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第一,我要是您,心里也会让这个新来的喧宾夺主的人搞得不愉快;第二,您比我年长,阅历比我深,我理当尊敬您;第三,您是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科班出身,我是学外语的,当然我得时时向您请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汉堡大学汉学系,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如果我俩闹不团结,互相不理睬,岂不让人看了耻笑。”

赵先生听了关愚谦的肺腑之言,非常高兴,他说:“今天这顿中饭,我请客。”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大为改进。

赵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搬弄是非,挑拨构陷,他们一直保持君子之交。

在赵先生退休时,关愚谦和同事及学生们为他组织了一场大型欢送晚会,令他非常感动。

退休后,赵先生晚年大部分时间在美国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直至告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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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学生来到关愚谦家里聚餐。左侧窗前的白发长者就是同事赵荣琅先生

哪一天是结婚纪念日?

难熬的六个月终于过去了,关愚谦特别高兴,珮春要从台湾回来了。

于是全家出动,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外甥都到机场去接她,关愚谦驾驶着崭新的奔驰跑车开到停车场。

珮春的爸爸在银行干了大半辈子,也没开上奔驰,他一直抿着嘴笑道:“看珮春见到这部车会说什么?”

珮春一见到全家都来接她,高兴得不得了。

她在台湾待了半年多,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显得很健康。

大家把她簇拥到停车场,关愚谦打开车门,请她入内。

“这是谁的车?”她看见这部雪白的豪华大奔驰车,吓了一跳。

“怎么样?喜欢吗?”关愚谦问。

“怎么!是你新买的?我不坐。”珮春撅起嘴说。

珮春父母看到这个场面大笑起来。

关愚谦知道珮春的脾气,要是说是买的,她就要马上打破沙锅问到底,然后才上车。

关愚谦于是说:“这是我专门借来欢迎新娘子的。”

这才把珮春哄上了车。父母和她姐姐一家都自开自的车跟在后面。

珮春前后左右看了看,用手摸摸皮椅子问:“告诉我,这个车是怎么回事?”

“你喜欢吗?”

“太豪华了,我们的身份不配用这种车。车是哪里来的?”

“这个车你过去见过,不记得了?”

珮春想了想说:“和克劳森太太的车很相像。是她借给你用的?”

“不!是她丈夫卖给我的。”关愚谦挺直了身子,把这车的来龙去脉都抖了出来。

“那你还欠了克劳森先生六千马克呢!”

“我都还清了。”

“怎么还清的?”

“我把那部老的宝马卖了,正好还债,第二天就给克劳森先生送去了。他一再夸我守信用,说我如果做生意一定能成功。”关愚谦得意地说。

“怎么!你想做生意?”

“如果大学的终身职没有下来,我只好去做生意了。让我教一辈子书,好像也挺枯燥的。”关愚谦说。

“那也不见得。你应该把你现在的课时调整一下,多往文学的方面发展,你又读过不少西方的书,将来开比较文学课,研究的范围比语言课宽多了。我在台湾就遇到了一个研究比较文学的教授,他掌握的语言还没你多呢!做生意,不是你的专长,你肯定会赔本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珮春去了台湾一趟,比过去成熟了好多。

自从关愚谦拿到高级讲师待遇,薪水和教授一级并列,不用为财务发愁了。

为了欢迎珮春回来,关愚谦专门请人把公寓粉刷一新,厨房和卫生间也新装修了。

珮春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喜笑颜开。

随同他们一起来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也没想到,关愚谦还有这么一手,大为赞扬。

当她看到关愚谦从香港买来的全套红木家具时说:“你哪里来那么多的钱,买这么好的家具?”

“我本来是想顺便做一笔生意,把它运来后再卖掉,可是你爸爸妈妈不同意。”说着关愚谦看了看珮春那今天特别高兴的双亲。

珮春母亲发话了:“这套红木家具太好了,留下来自己用,钱由我们出,算是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妈妈!这个礼太重了。”珮春说着上前亲了亲她爸爸,和她妈妈则拉了拉手。

珮春母亲是典型的北德人,像个热水瓶,里热外凉。自珮春十岁以后,她可以和父亲又亲又抱,但是母亲不习惯这一套,和女儿见面也只相敬如宾。

“那么,这个汽车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关愚谦说。

“这个车太豪华,大学校长也不会有这么高档的车。而且如果我开它,它在路上抛了锚,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珮春说。

“这点你用不着害怕,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开这么一部豪华车,只要它一抛锚,至少有十个小伙子停下车来帮你修。”姐夫说完大笑不已。

珮春的心情好极了,她从箱子里好像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件又一件的礼物,送给全家每一个人,件件都富有中国民族的特色,还细细讲解了一番。

关愚谦发现,经过台湾此行,她对中国文化的爱好比过去又深了一层。

“你该休息了,我们走了。”母亲说。

“我们一起下楼,我想试开一下那部新车。”珮春说得大家大笑起来,关愚谦更是得意万分。

珮春回来后不几天,全家集合在她父母家,议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何日举行婚礼。

关愚谦和珮春都知道,珮春父母对他们事前办理登记没有通知他们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他们也完全理解二老的心情,因而决定把这次晚会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一定要让他们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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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关愚谦、新娘海佩春

结婚典礼,则选在关愚谦生日那天,二月十八日。

同事和关愚谦的学生一听他们将举行结婚大典,而且新郎是老师,新娘是同学,这场婚礼立刻变成了全系的一件大事。

关愚谦的朋友爱泼斯坦教授把同仁们召集到一起,研究给他们送什么礼物。

学生会肩负起布置婚礼会场任务,用彩色皱纸把所有的墙壁都包装起来。

关愚谦那班的学生则负责当晚的节目表演。

“大学留学生俱乐部”一般周六不对外,该俱乐部的负责人戴尔玛斯博士恰是关愚谦过去的德文老师。一听关愚谦要办婚礼,立即表示,愿意提供会场,还免去他们的一切费用。

中国饭店“杏花村”的老板余庆泉先生大方地包了当天的晚餐,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

当晚,来了二百多人,俱乐部的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大学里来的人最多,中文系、日文系、斯拉夫语系、英语系、教育系、历史系、地理系、经济系的同事和学生就占了一百多。其次是新闻界、经济界、法律界、医生、画家,还有从外地特地赶来的。从地域来区分,有大陆、香港、台湾来的,新加坡、印尼来的,美国、英国、法国、日本来的,当然德国人居多,连克劳森夫妇都来了。

刘教授事后对关愚谦说:“真没想到你在德国不几年,竟结交了这么多朋友。这个晚会搞得太好了。”

的确,他们系的学生太可爱了。几乎所有的班级都动员起来组织节目。

博士班花了很多时间做了一条长长的龙在大厅舞了起来。

另一个班则策划了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找新娘”游戏。挑了六七个和珮春身材差不多的女孩子,都用大红的被套,把全身包裹起来,随着音乐在大厅内起舞,让关愚谦坐在台上一边看,一边找,看哪个是真的新娘子。

全场的客人瞬间乐翻了天,拍手跺脚。

关愚谦看了很久,最后发现了珮春一个小动作是别人没有的,才把珮春找出来。终于没出洋相。

晚会一直闹到深夜,才逐渐散去。

珮春的父母总算如愿以偿,非常满意。

一连几个礼拜,他们都在谈论那天的晚会情景。

到现在,关愚谦还一直和珮春争论,哪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关愚谦说二月十八,她说八月十五。

这倒好,一年庆祝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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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婚礼当天的关愚谦、海佩春

在大学已经工作了整整七年,越干越有劲,关愚谦真正爱上了他的职业。

关愚谦和学生的关系是那么的融洽,每到他上课进入课堂的时候,看见一个个那么可爱的笑脸,学习中国的文化如此认真执著,就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过去几年,刚来欧洲,心静不下来;为了安身,想的也并不那么多。现在,情况完全变化了,关愚谦有了固定的理想职业,有了那么可爱的人生伴侣,在汉堡高级住宅区有了自己的公寓房子,有了那么高级的轿车,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关愚谦唯一痛苦的是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如果,亲爱的母亲知道他现在的环境,她会多么的高兴啊!关愚谦还记得,母亲常说:“愚谦!我对你的唯一希望,不是要你今后抚养我,赚很多钱。我只是希望你,一切以国家社稷为重,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为国家做出一番事业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这句话让关愚谦永生难忘。

在关愚谦自己心中,一直都想做一些对祖国有利的事情,过去没有什么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关愚谦在西方的大学里教书,多翻译几本书!多写几本新教材!让西方的大学生多了解中国文化,这不就是为祖国做好事吗?

如果在国外的中国文化人,都往这方面去想,让西方的知识分子更多地了解中国,这不也是为国家服务的一个好事吗?

(下一集,讲述关愚谦和儿子取得了联系,关愚谦如何得到回国探亲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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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手在阿尔斯特湖畔散步,陶醉在阳光和鲜花中

参考资料:

(1)关愚谦(德)《情:德国情话》 东方出版社,2013.11

(2)吴爱丽《中西双璧:关愚谦和海佩春》(《国际人才交流》199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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