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李响在更衣室换便装,不自觉地想起今天的案件,让他有些分神。 傍晚,一个女人来公安局自首,行凶原因是女人被丈夫长期家暴,昨晚男人下手太重,女人不得已拿刀捅死了他。 指认现场的时候,女人坦然利落地交代了整个过程。 可以说,滴水不露的赘述,这个案件顺利到没有一丝疑点。 她的说辞严丝合缝,平静地就像在背一篇作文。 可李响就是觉得不对劲。 女人和丈夫有个女儿,一名高三的走读生,今天清晨被送去了姥姥家。要传唤她女儿来协助调查时,李响察觉到女子情绪有了波动,慌乱地去抓袁礼的胳膊,声音都颤了,她说,“我都自首了,为什么还要找我女儿?” 显然,这个女人不怎么懂法。 因为女人是自首,考虑到时间太晚,加上又是未成年,所以决定第二天再传唤她女儿。 女人松了口气,尽管她的叹息声被湮灭在脚步声中,但还是被李响捕捉到了。 回公安局的路上,女人一直在偷瞄李响,她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个警察并不相信她的话,盘述杀人过程时,他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手铐发出咯咯的金属碰撞声,她问李响,“警官,你有孩子吗?” 李响摇摇头,并未作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 她隐隐觉得,这个警察会坏了她的事。 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满脸皱纹,犹如树皮。额角面颊有大块的淤青,昨晚男人下手太狠,扣住她的脸往桌上撞,她被逼急了,所以想置他于死地。 她用手背揉了揉淤青的地方,然后垂下头笑笑,“我女儿明年夏天就高考了,她学习成绩一向很好,老师都说她能考重点大学呢。”她咽了咽口水,问了李响一个问题,“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杀了人,不会影响她的前程吧?” 看似无关紧要的聊天,实则别有深意。 李响在翻笔录,翻页的声音在促狭的警车里显得有些尖锐,他说,“她的未来,应该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李响的话,看似软绵绵的一刀,溅不出半滴血,实则早已将人拨筋剔骨。 他猜到真相了,但是干刑侦的,没有证据,光靠猜忌,就等同于幻影。 不过,等明天见完她女儿,也许案件会有新的转折点。 李响心里有块石头压着,难捱烟瘾,便走出大厅去抽烟。 自从李响当上队长,为了照顾办公室里的女同志,就要求队里的男人只要抽烟就出去抽,为此张彪还嘲讽他新官上任三把火。 感应的玻璃门一打开,李响就看见了在花坛边坐着的胡蝶,她坐的还是老位置。 有些意外,因为快两个星期没见到她了。 但又不怎么意外,胡蝶以前总在这里等他,以至于每次走到廊檐的时候,李响就不自觉地瞟那个地方。 公安局大厅外的门廊两边是对称冗长的阶梯,阶梯与墙面之间围成花坛,最外层是水磨石弧形坐凳。 胡蝶坐在角落处,左肩靠着墙壁,两条腿伸的直溜溜的,手里把玩着一支月季。 李响声音淡淡地:“你在这干嘛呢?” 胡蝶被李响吓到了,这个男人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她猛地站起,微风吹拂左右,隐隐约约闻见桂花香气,还有胡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知是什么香,只觉得每次靠近的时候空气都香甜起来。 她解释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陪夏夏来的,她给袁礼送东西。” 李响点头,一脸云淡风轻道:“我也没说你来找我。” 胡蝶低着头,指腹搓着月季最外边的花瓣,瘪瘪嘴:“我不是怕你误会吗。” 月光照人,人照人。胡蝶本就白皙,穿着冷色调裙子衬得她更白,好似月光全都照到她一人身上,李响身边一切都暗沉沉的,只有胡蝶沾了色彩。 李响揶揄她,“那之前怎么不怕我误会?” 胡蝶又坐了回去,嘴里念念有词:“我反思过了。” 李响不解,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胡蝶抿抿嘴,“我反思过了,杨夏跟袁礼只见过一次面,吃了一顿饭,就能让袁礼对她念念不忘,而我追了你这么久,天天缠着你给你发消息,你却还是这么排斥我。” 李响饶有兴致,双手抱臂,望着小小一团的胡蝶,语气中略带着一丝笑意问她:“为什么呢?” “欲情故纵呗。你们男人就吃这一套,我三天两头往你这跑,你烦了,要是我突然冷落你,你肯定反过来特别想我。” 胡蝶说到末尾处笑了起来,沉浸在自己编制的遐想里。 李响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因为杨夏长的好看?” 胡蝶气不打一处来:“那我长得难看呗?”说完又品了品李响的话,忽而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惊悸难安,问道:“你喜欢杨夏啊?” 李响万般无奈,“我没见过杨夏。” 空气蓦地安静,胡蝶的手一直在花茎上打圈,心里一顿琢磨,然后笑出了声,偏着头地往李响那边发出声音:“好像真的没见过面啊你们两。” 李响撩起嘴角,确实,她们省的人很喜欢说倒装句。 胡蝶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戳戳李响的胳膊,轻言娇嗔地央求道:“那你见到杨夏也不能喜欢她。”她想了好像有些不对,“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胡蝶又在跟他撒娇。 “为什么?”李响下意识地问她。 “夏夏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我喜欢你,你喜欢她,这种局面太难堪了。她和袁礼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你可不能不道德地插足。” 盘桓在李响心底的疑问解开了,居高临下的优势让他不用扫视也能完整地打量眼前的小朋友。 飒飒作响的晚风舞动着胡蝶栗色松散的细发,露出雪白细直的脖颈,她笑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脸颊上嵌着浅浅的梨涡。流盼生光的眼睛,眸波流转,稀落的月光洒在她水蓝色的长裙上,像是盈盈如水的一片汪洋。 风撩动她的裙摆晃向李响这边,好似一根细线,一端扎在胡蝶的裙角一端牵制着李响的神经。 风真大啊,李响晃了晃身子,有些站不住脚跟。 胡蝶见李响盯着她手里的月季看,慌张向他解释,“这个不是我摘的,它自己掉在花坛里的。” 李响挑挑眉,神情说着,是吗? 胡蝶笑吟吟地,开起玩笑,“真的,可能是月季看我经常来,想跟我交朋友吧。” 李响脸上浮出笑意,又匆忙收回。语气轻轻,不着痕迹询问她:“吃饭了吗?” “吃了。”胡蝶说。 “我还没吃,介意陪我吃个饭吗?” 李响以为胡蝶没吃饭,这样就能顺水推舟地说一起吃个饭。不过也是,这都九点多了。 所以现在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我还要等夏夏。”胡蝶飞快地拒绝了。 李响微微蹙眉,“你就别打扰人家两约会了。” 胡蝶飞出笑意,念叨着,“也对。” 胡蝶去路边等李响,他去停车场开车。 李响拐出公安局,他看见在木棉树下打电话的胡蝶,细碎的月光和灯光一同交织在她的肩上,冉冉化作羽翼渐丰的翅膀。 李响仿佛真的看见了一只灵动起舞的蝴蝶,飞进了他乏味无趣的世界里,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便狂风骤起,他被卷入无法逃脱的风尘暴里。 胡蝶的爱浓烈,但她却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踏着绵软的步伐靠的李响愈来愈近。 没办法,哪怕善于迂回周旋的他也抵不住这种攻势。 爱意渐渐消逝年轮产生的鸿沟,理智被本能的、与生俱来的爱埋没,我们相互缠绕,划过夜幕上的流星,悬空着,燃烧着,然后消逝殆尽。 在车上,胡蝶看了眼手机,“吃完饭你得把我送回去,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安全。” 李响笑着应允了。 在他看来,胡蝶就是块无暇通透的玻璃,很可爱,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相处时不需要猜忌,这让他很舒服。 不像他的工作,总是反复的推敲、质疑,挖透背后的阴谋算计,搞得人心力交瘁。 李响唇角的涟漪被胡蝶尽收眼底。 他笑起来整个人都柔和了,大概是李响很少笑吧,他攸忽间笑一下,就像久违放晴的天空,美好的让人怦然心动。 “你多笑笑吧,”胡蝶觉得自己管的有点宽了,于是赶紧找补一句,“你工作时也不爱笑吗?” 李响不置可否,他每天都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呢。 说不好听的,干刑警这几年,他看透了人心险恶,看尽了丑恶的嘴脸,心怀鬼胎的,虚与委蛇的。 李响认为,办案破案时,最需要的就是理智,一副笑容可掬的姿态对那些人是没用的。恰恰相反,你越强硬,显得有城府,他们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当然,也不是说自己接触的都是坏人,很多案子也不能一敲即定。往往,越看的深,就越容易共情,人一旦共情,很多事情牵扯上道德,就很难评判了。 尤其是他们这个职务,一念之差,很容易置人于枷项,罪名上的,也有道德上的。 比如今晚那个女人,李响的抉择就很重要。对她来说,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曾经有人跟他说,结案就好了,找到凶手就行了,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 是这样吗? 旁观者清,他忽然想听听胡蝶的想法。 李响说,“假如,你是警察。有个小女孩失手杀了人,她的妈妈替她背了罪名,整个案件被掩盖的极其完美。但是你觉得就是不对劲,你会往下查吗?” 胡蝶摸摸脖子,沉思了一会,“母爱是很伟大的,我觉得她既然选择这样做,她就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受到伤害。”胡蝶轻轻叹息着,“有时候,成全,也是救人一命。” “那如果你是那个女孩呢?”李响又问她。 这次胡蝶没有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为我的过错承担后果,我妈她也有自己的人生。” 是的,母爱很伟大,可是我也爱我的母亲。 胡蝶笑了笑,真是自相矛盾。 两个问题,角度不同,就是两个答案。 李响闻声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有些酸涩,竟然把这种问题抛给她,难为一个小孩子干嘛。 明明自己也没想好不是吗? “那你呢?如果你的母亲替你背负罪名,你会怎么做?”胡蝶把问题还给了他。 李响轻飘飘地回答着,“我没有母亲。” 他没有正面回答胡蝶的问题,跟单纯的胡蝶相比,突然觉得自己很圆滑,心思缜密的可怕。 也许真的是没想好,也许是不想回答。 这边的胡蝶却在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因为她觉得自己戳到了李响的痛处。 “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母亲已经不在的事...”因为之前袁礼告诉她,李响家里只有他和他父亲二人。 李响摇摇头,冲她温和地笑笑。 既然胡蝶喜欢他笑,那就多笑,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蝶觉得,今晚的李响犹如半山腰上的一朵雪莲,很温柔,但又很阴郁。 到地方了,李响停好车,低声慢语的留下一句,“我母亲她还在世。” 胡蝶吃惊的瞪大双眼,膛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没有母亲,但是她还在世。 离婚了吗?那也算有母亲啊。而且李响逻辑感很强,他是不会说这种悖理之论的。 胡蝶望着李响的背影,像迷团一样扎在她的心里,她步伐紧快跟了上去,那句疑问始终没有问出口。 李响带胡蝶来了好日子饭馆,饭店的老板是李响一个村的叔叔,他叫李顺,儿子李青是厨子。 李青智力上有缺陷,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根本找不到活干,但他做的一手好菜。 于是村里人你借我捐的帮李顺开起了饭馆,李响帮了不少忙,找地址,谈房租,自己也垫了不少钱。 店面虽不大,但小本生意做的很起劲,父子两人凭借双手经营着自己微小幸福的生活。 好日子饭馆离警局不远,开车七八分钟的距离,李响下班晚了就会来吃点家常菜,有时候也会带着同事来照顾生意。 顺叔不在,只有李青在忙活,李响进门就冲着厨房喊:“李青,老样子,再加一份炖排骨。” 李青见李响带了个女生过来,就出来打招呼,“响哥..这..这是?” 胡蝶看出李青和常人之间的不同,但并未表露出来任何惊异。 她上前招手问好,小手举过头顶,笑得灿烂:“哥哥你好,我是李响的朋友。” 李青很怕生人,极少与人交谈。但他看起来很喜欢轻灵可爱的胡蝶,憨厚地表达着:“响..响哥的朋友就..就是我的朋友。” 上完菜后,李青坐在靠近过道的桌边位置,跟他们聊天。 主要是和胡蝶聊天。 胡蝶手指着李响,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式,小声地问李青,“他有没有带别的女孩子过来吃饭啊?” 李响听得一清二楚,这哪是什么悄悄话。 “响..响哥身边..都是男的,只有一两次..带了女生过来。” 李响往碗里夹着菜,也不看他们两,云淡风轻地说着,“那是小五和丽丽,我们都是队里几个人一起来的。” 说完也不知道自己解释个什么劲儿。 胡蝶半眯着眼问李青,“是吗?” 李青点点头,胡蝶笑着往嘴里扒饭。 胡蝶说:“李青哥哥,你爱看书吗?我可以从图书馆借书带给你看。” 胡蝶说:“下次我带我的朋友杨夏来你这里吃饭,她很会讲冷笑话。” 胡蝶说:“你给我讲讲李响在村子里有趣的事情呗。” 胡蝶说:“你炖的排骨汤真好喝。” 李青憨憨笑着,只是偶尔发出声音,他习惯用简短的字句与人沟通。 这是李响意料之中的场面,他知道李青一定会喜欢胡蝶的热情、友好,他也知道胡蝶的共情能力强,会照顾李青这类人群的感受。 他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但他看着胡蝶和李青,又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的,真实、鲜活、熠熠生辉。 李响不是话少,他只是不爱讲废话,总习惯静静地听别人表达着。 对旁人是这样,对胡蝶更是如此。 他有时候也会认真思考,胡蝶小小的身躯,哪来的暴风雨般的热情,还有她明目张胆的坦诚。 胡蝶会在看见李响单手拧开瓶盖、喝水、再单手拧紧瓶盖整个连贯动作的时候惊呼“好帅啊!” 会在一番打扮之后,娇嗔欲滴地问李响自己好不好看。 会在李响问她饭菜忌口的时候,假装没听清“什么?亲你一口?” 面对胡蝶疯狂偏执的爱意,他一动也不敢动,明明就这样远远观望着,却最后还是陷入了那片沼泽,被包裹、吞噬。 这里是东喃契约,我不是一个好的说书人,但很庆幸能在每个夜晚与你们分享我的心事。学会热爱,学会真实,做很酷的人。晚安,好梦,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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