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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大讲堂‖灯灯:诗的经验和技巧

 凤凰诗刊 2023-04-18 发布于河北
诗的经验和技巧

大家好,今天非常荣幸来到这里,来和大家交流和分享一下与诗歌有关的话题。在凤凰诗群里,有很多非常熟悉的朋友和老师,所以,感觉非常亲切,就好像即使隔着时空,地理,隔着屏幕和这个春天的夜晚,仍然感觉我们非常近,仍然在声音里互相看见……无论是此时我在说,还是你在听,无论我们是否相识,我们都因为诗歌相聚在这里。

今天,想和朋友们聊聊《诗的经验和技巧》这个话题。我们知道,我们人的存在是由经验组成,比如我们此时,现在的经验是由昨天、过去的经验组成,它构成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我们人在社会中,有着不同身份,这不同身份也对应了不同的经验,比如我们做为母亲,有母亲的经验,做父亲,有父亲的经验,我们做职员,有做职员的经验,我们做为一个诗人,也有一个诗人写诗的经验。几前年,我的朋友唐果送给我一本书,我读后感觉这本书非常有意思。这本书的名字叫《花的智慧》,作者是19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那么梅特林克在这本书里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植物都是有智慧的,所有的植物都通过自身生存的经验和生存技巧不断调整,以适应大自然的优胜劣汰。尤其在花朵当中,体现了绿色植物向阳的本质与理解力,所有植物都为了存活下来,或者说活得更好,不断改良,在旧经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经验,在技巧中突破技巧,比如苜蓿草在漫长的生命进化史中,慢慢生长出两排穗状物,为的是借助风力可以挂在路人的衣服或者动物们的皮毛上,达到传播种子和繁衍后代的目的,以获得更大的安身之处。

说到诗歌,其实诗歌也是一样。诗歌也是经验的呈现,更是技巧的呈现。前些天我听石英杰老师在群里上课的时候,他其中提到:“什么样的是好诗?我们为什么要写诗呢?写诗能带给我们什么?或者说,你坚持写要的是什么,一个写作者每天应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这点我是深深认同的。这或者就是我们常说的,知来处,才更知去处。史蒂文斯曾说过:“诗歌就是一种因地制宜,是对深陷于现实的人中的个人的内心的安慰。”大家也可以去问问自己,诗歌究竟对我们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回到我们今天的主题《诗的经验和技巧》,在我看来,无论是我们写一首诗,还是读一首诗,都是我们的经验在指导我们,牵引我们,召唤我们。诗歌是讲究经验和技巧的,也就是说,一个诗人想要把诗歌写好,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你要用技巧把你的经验说出来,表达出来。借上面的梅特林克《花的智慧》的启示来说,就是作为一个诗人,你要用技巧——这个技巧就是你的智慧,你要用智慧把只属于你的独特的经验说出来,你要在普遍的经验中,用你独特的智慧,把你独特的经验说出来。

有一句话,大家可能都听过,这句话是什么呢?这句话就是:“太阳底下并新事物”,辛波斯卡曾说: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

那么诗人是做什么的呢?诗人就是挖掘太阳之下所有发生和存在新意的一个群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难,的确很难。但是我想,我们群里的每个人,都走在同样的路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条路,以不同的方式在努力。

其实选今天这个主题的时候,我是有点忐忑不安的,我担心这个题目会太宽泛,后来我感觉这或是每个写作者都会面临的问题,同时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认为可能有用的话题,希望对大家的写作有所帮助。东蓠老师和我说,可以讲自己的创作经验,也可以是他人的好诗欣赏,那么我就从这两方面和大家来聊一聊,先请朋友们看一首我的诗:

石 头

石头不会说话,一说话

就领到崭新的命运:或滚落,或裂开

挖土机开到山前

采石场彻夜不眠

这一辈子,我和无数石头相遇

看见过它们的无言,以及无言的复制

这么多石头,那么多石头

分成很多块,一样奔波,一样无言

一样在无言中

寻求归宿

很难说,我是哪一块石头

这么多年,我在外省辗转

我看见最明亮的石头

是月亮

我看见月亮下面,山冈,河流,房舍

各在其位

各司其职

是的,是这样

就是你想的这样:

碑石寂静,而牛眼深情……

2013年到2016年期间,我是在武汉工作生活的,然后我的家又在浙江嘉兴。每次我从武汉回浙江,就是刚出武汉上高速的那一段路,都能透过车窗,看见山上有很多采石厂,红色的石头,青色的石头或灰白的石头,边上是一直在工作的挖土机,然后车子再开出一段,还是这样的情况,见到的次数多了,就会给人一种错觉,感觉上是山上的石头永远都在一种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等待什么呢?等待一台主宰它命运的挖掘机,等待一辆巨大的卡车把它们运走,山上似乎永远有挖不完的石头,但永远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一块石头的下落。有一次回去,是在夜晚,我看见月光下的采石场,被挖了一半的大山,在月光下有一种说不清楚,很复杂很微妙的情境感,这时候挖土机也停止工作了,山上的石头和挖土机之间,有某种对峙的关系。也就是那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有月亮,月亮在天空高悬,月亮肯定不会落到地上对吧,我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就是这首诗里的:我看见最明亮的石头,是月亮。

这首诗里面,我想表达的,就是一些命运感和宿命感的东西,石头所对应的人间万相,石头所对应的人生,都是我们无可更改,无能为力,又井然有序的,在我看来,万事万物本质上都是石头,我们所有的存在都是石头的代名词,石头是我们的镜子,同时我们也反为石头的镜子。我们所有命运,都是和石头一样的命运,从这点意义上说,万物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这里面就了悲观,宿命的意味。但同时,这首诗也是有慰藉的,比如我说月亮是最明亮的石头,我在诗里想说的就是,无论石头有多么黯淡的人生,黯淡的命运,但总有一块石头,是所有人都拿不走的:挖掘机挖不到,卡车也运不走,总有一块石头是一直在那里,一直都会在那里……这个石头是什么呢?它就是月亮。或者说,就是我在诗里隐喻的精神。正因为如此,月亮一直拿不走,精神一直在,所有生死轮回都变得无足轻重,所以,有了最后一句的结尾:碑石寂静,而牛眼深情……因为最后一句,它就垫定了整首诗的一个基调: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在宿命中认领了无可奈何的命运,但仍然有一个温暖的向度,有一个温暖的去处,这个向度和去处,就是精神。这可能就是这首诗我真正想传递的意义。

刚才说到心里冒出句子,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灵感,在这里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对灵感的认识。在我看来,灵感从来不会随意降临到一个好无准备的人身上,它一定是你准备好了,有了让它降落的一个点,就是你心里有了各种贮备:知识的贮备,情感的贮备,心灵的准备,它才会降落下来。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诗人用语言表达自己,而是语言在通过诗人表达它自身,是语言蜂拥会集在诗人身上来找出口。

再来看另一首较为早期的诗,群里面的朋友们可能也比较熟悉,叫做《外省亲戚》

外省亲戚

他敲门的声音,像一树炸开的石榴

风声扑面而来,年轻的,带着乡间的泥土味。

一个硕大的白色编织袋,开始在他的肩上,现在

它站在地板上,里面装满了花生,和那些

来不及褪泥的土豆

在夏天的客厅里,空调在响

他一直站着,一直冒汗

他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叫我小婶子

他让我红着脸,想起了我的身份。  

这首诗在我所有诗歌作品中,是比较微妙的一首诗。通过一个场景的描写,表达了非常短促、非常细腻的情感变化和指认。大家都可以看到,这首诗也非常简单,说的就是一个乡下的亲戚来到城里,我的家中,从敲门到他站在客厅的这么一件事。大家读完这首诗,至少可以知道两个信息,一是这个亲戚,是非常年轻的,从未谋面的。二是他是我先生那边的亲戚,因为他叫我小婶子,对不对?而且我也是非常年轻的,或者也可以认为我是新婚不久的小妻子。诗里有模糊的交代和暗示,但不明显。细心的读者或许可以感觉到。

大家可以思考下,在这首诗里,我为什么在第一句,把他敲门声形容成一树炸开的石榴,我为什么没选取其它的树种?而选取了石榴花呢?同时,我为什么没有用盛开的石榴,而用了一个有爆破感的“炸”字,有时细节处理上可能会体现一个作者的思考。大家都可以想象一下,炸开的石榴,是不是有主动急迫的意思在里面?如果用盛开,是不是会平缓一些?结合诗的情境来看,是不是用“炸开”这个词,更符合一个年轻人的形象?这是细节处理的问题。也是我和大家分享的一个经验。意思是,细节可能体现了一首诗的品质。

在我写完这首诗之后,我并不知道这首诗,会受到很多的人的喜爱,我更不知道,这首诗还有很多种的解读方法。我也是从这首诗之后,我才知道一首诗,如果本身具有多个维度的空间,它就具备了多种可能性,不同的人,都能读到属于他(她)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些年,我越来越感觉到,一个人刚开始写诗时,所呈现的作品,如果是单向度,单一的,线型的,平面的,那么越往后走,需要自觉的把作品写得丰富些,内核更饱满些,这是一个诗人需要自觉的意识。因为我们所处的生活和时代,永远是多重的,多向的,都是交错的,交织的,诗人所需要努力的,就是用语言把它建构出来,还原出来,这也是一个诗人的责任。

下面我们来看一下,关于这首诗一位读者的解读。这也是众多解读之中,较符合我内心的一个评论,我们先来看下,后面我也会作些补充:

江西子衿点评:是的,我不得不说,这首诗的开头就先声夺人,非常形象的句子。而通感的运用让我们直接通过感官的接触把握到了作者敏锐而复杂的情绪,一种惊讶,一种欣喜,一种憧憬。惊讶在于“炸”这个词,充满了动感和突然性,而欣喜和憧憬就通过“一树……石榴”这样繁茂的画面表达出来了 。

接着,作者把这种通感一直维持了下去,视角叙述的顺序是声音→编织袋→他→我,这样的视线过渡非常自然,和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习惯的思维过程是吻合的。以此入诗,因为对人生理和思维习惯的吻合,所以诗歌非常容易进入内心,获得共鸣,在场景感上也能够取胜。

在夏天的客厅里,空调在响

他一直站着,一直冒汗

他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这一部分开始,关注的重点落到了“他”身上,这是思维最终不得不汇聚的焦点,这首诗的目的也就在于把由“他”而带来的情绪发散出来,传递给读者。这三句,同样也非常自然,真实。没有抒情的过程,却表现出了“他”,以及作者对于处在这个环境下的“他”的复杂的情绪。诗中的:

他叫我小婶子

他让我红着脸,想起了我的身份。

而这两句话,出现的目的在于承接上文的内容,并进行中心主旨的揭出。同样的,这里也给出了一个关于理性思维的提示,在此之前的叙述部分,或者是叙述,或者是艺术加工,但都没有上升到理性思维的高度,往往停留在叙述、潜叙述、情绪宣泄上,这是表层的,感官的语言,而最后部分的理性思维无疑就是全诗的诗眼、钥匙和升华。

第一节里,作者试图传递给我们一种乡土、质朴的美感,以及这种沾染了秉承了乡土美感的人,到了都市里的局促。诗眼部分,有一个词是不得不关注的,那就是“红着脸”,和后面的,为什么会红脸?

一般而言,红脸指的都是一种暧昧的、暗地里产生的情愫,比如暗恋啥的,这首诗,既然是暗恋,也同样不是暗恋。

说是暗恋,是因为这的确就是表达一种细腻而向往的情怀,但这不是对某个人,更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身上沾染的乡土情怀产生的,所以又不是暗恋。换句话来说,作者“暗恋”的是由“他”带来的乡土情怀。

所以,在之前,作者才会花那么大的功夫,来进行这种从实到虚的叙述和情绪表达,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暗恋”而准备的。

但仅仅是这样的向往,营造的冲击力还是不够,我们说诗歌的冲击力需要通过冲突感来营造,所以作者很快就转了一句“想起了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什么?城里人、都市人。这是多么无奈而尴尬的现实,这个现实的身份造成“我”对于乡土,对于向往的那种生活环境的无法接触,只能远观、只能向往。得望而不得见,这样,这首诗的精华就出来了。

这是很多评论中我较喜欢的也较贴近我内心表达的一个解读,细心的朋友可能会发现这首诗里面,有三种冲突:一种是城乡的冲突,一种青春和青春已逝的冲突,还有一种呢,是性别的冲突,也就是男孩和女人的冲突。我们说诗歌容量有限,在这首诗里,我用了一个近似于浓缩小说的白描手法,去表达了众多的尴尬和向往,以及对自身位置的一种认识。

前面和大家聊了下我的写诗经验,接下来我和大家分享下我比较喜欢的诗,我们看看这些诗人是怎么用技巧去传递自身经验的: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余笑忠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这是一首非常闲适的诗,据诗人自己说,这是一首偶成之作。这首诗,我们可以看见写得非常田园和乡村,大家可以看到开头: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这个开头,就形成一幅充满了浓郁田园风光的画面对吧?
因为有题目正月的背景,可以想象诗人从都市回到乡村,从工业文明的阳历回到农业文明的农历。这样一种置换之后的放松和回归。

大家可以看见诗人的语言非常有张力和弹性,比如光阴、阅历、旧雨新枝,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一生所有境遇都概括了,而因为置身自然,登高之念,男女之思,都被诗人放下了。一个人什么都放下了,大家想一下,那还剩下什么?有一句话叫无欲则刚,一个什么都放下的人,在我看来,他是更大的拥有者,他就拥有了通往自由的更大途径。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令人拍案绝的一个技巧,可能有些朋友们已经发现了,发现了什么呢?我们看诗中有着三无四借对不对,哪“三无”和哪“四借”呢?“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还有什么?“无用而颓废 ”!哪四借呢?“”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
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的别具意味:因为没有,也就是“无”对吧,大家要看到的是,这个“无”不是真正的“无”,它是从众多的“有”中脱身而出来的一种“无”,是解放之后的“无”,是自动放弃“有”的“无”;它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大家更要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的“借”,因为“无”,所以要“借”对吧,但大家可以在诗中看到,诗人要借的是什么,他要借的,不是他所说“无”的东西,而是一个更高维度,更开阔和更具延伸感的东西,诗人要借的是什么?是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他要借这些什么呢?要借来“醉生梦死 ”,大家一定要认识到,这个“醉生梦死”不是感官上,和娱乐上的“醉生梦死”,而是一种以表面醉生梦死为遮藏的,一种通向自由的追寻。

从这首诗里,我们也可以认为,无论是“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是“明月来相照”的王维,还是写这首诗的余笑忠,都是表达了千载以来人们对山水、田园,对自由的呼唤。而这首诗,更是诗人对返朴归真,回归自我的愿望写照。

余笑忠老师在一次访谈中说过一段话,当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说:“我自认为我的诗,是一棵满是疤痕的树。而且那些疤痕会越来越多:精神的屈从、灵魂的倦怠、还有身体的懒惰,一一会留下嘲讽的印记。”

下面我们来看看诗人胡翠南的一首诗

胡翠南

大雨在伞的外面

形成栅栏

一大片移动的栅栏

雨水

在屋角和地面

在脚背上开出花来

我在栅栏里走动

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

现在我来到父亲长眠的地方

为他带来了一个花篮

相信这首诗,很多朋友也非常熟悉。写亲情的诗歌大家一定读得非常多,对逝去亲人怀念的诗,相信大家也读得不少。胡翠南这首《花》,是我在感觉在同类诗歌题材中,写得较好的诗作之一。很多朋友可能知道,胡翠南以前的笔名叫南方狐,近几年才改名,直接用了本名。有时候也是很奇怪的,有的诗人换了名字出现在诗坛,诗风会有一种变化。近几年她用本名出现后,诗风更加成熟,更加直指生命的内核。

作为朋友,这是令我非常欣喜、惊讶和祝福的,所以我也在考虑,哪天我把我的名字灯灯换一下,我的诗歌会不会更往前进一步呢?当然这是一个玩笑话,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诗人作品的高度和宽度,它一定是和你对生命和存在经验的认识有关的,它也一定是和你的胸怀和格局有关的,也就是一句俗话,心有多远,你就能走多远。

有时候我读到一些朋友们的诗歌作品,感觉写得有些过于用力,过于用力会造成一个什么阅读效果呢?它会给读者造成一种抵触的情绪,也会给语言造成一种紧绷、紧张和生硬的感觉。我们说词语也是有生命和灵性的,当诗人作为它们的主人,用力的去奴役它,使唤它,词语本身,它也是非常苦闷和抵抗的,反映在诗里,也是不好看的。好的诗歌,是给那些词语充分的自由,让词语自由奔跑,去它自身想去的地方。这是好诗歌。

回到胡翠南的这首诗《花》里,我觉得她是很好的做到了这点。我们可以看到她这首诗,大家都读得懂,就是这样看起来浅显易懂的诗,它里面所蕴藏的东西又非常多,我们说大道至简,我们说深入浅出,它一定有着一定功力和底蕴的诗人才能做到的。诗歌的语言一定是高度凝练的,诗歌的艺术,就是语言的艺术。我们再来具体看下这首诗。

很多人写亲情,写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很容易写成悲悲戚戚的样子,这是常见的写法,也是一般的写法,我们来看这首诗里,加上标题,一共11句。你看诗歌中的隐喻,一共只有3个,哪3个呢?是“雨”、“栅栏”“花蓝”对吧?你看作者就用了这三个主要的意象,把生命境遇、景像全部概括在其中,这首诗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清明时期,作者去给父亲上坟,那天下着雨。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情节。但它为什么会成为大家都公认的一首好诗呢?你看作者是怎么写的,“大雨在伞的外面,形成栅栏”,她要交待的就是目前的境遇,说的是她是一个生活在雨中的人,她有伞撑着,但雨太大了,形成了一个栅栏,这所对应生存之中的东西,大家都能理解。同时,她又在诗中指出,因为她是生活在雨中的人,她走到哪,都不可能走出这片栅栏。这些意象后面令人唏嘘的东西,不用说大家肯定都懂。如果诗写到这,也不算什么好诗,紧接着作者叙述一转,亮点来了,这个亮点是什么?这个亮点是,虽然雨水一直在下,但雨水(这个雨水暗指生活中的境遇),雨水怎么样呢,雨水在屋角和地面,在脚背上开出花来,我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是什么感觉?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真是感觉心里非常敞亮。为什么这么说呢,它也表明了作者一种对人世的一种姿态,一种不屈,和一种面对人世沧桑的大智慧在里。也就是说,在悲的情境和境遇之中,有人能够从悲中获得力量,开出花朵来,这是人赋予花的智慧;有人会深陷其中,成为挥之不去的雨。所以再接下来看,是不是令人动容呢和欣慰,和敬佩呢?我们来读下,“我在栅栏里走动,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现在我来到父亲长眠的地方,给他带来一个花篮”。读到这里,大家怎么看这首诗?

大家怎么看这首诗呢?我想作者在这里,不止是要父亲放心,也是要让自己放心,更是要让雨水、栅栏之类的放心。所以,这首诗的空间感和维度感就打开了,它打破了日常中所常见的关于描写逝去亲人的悲伤之境,来到了一个非常开阔和充满智慧的地方。

关于诗歌,罗曼罗兰曾说,诗的要点是:希望、颤栗、感动、和爱……我想,胡翠南的这首《花》都做到了,它是我认为好诗的一个典范。

再来看看诗人唐果的一首诗:

杀柚

唐果

外面月黑风高

灯火照得房间如白昼

我从厨房

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去杀柚子

柚子吓得瘫软

任由我摆布

我脱掉它的马甲

剥掉它的短裤

撕掉它的内衣

杀好的柚子像头颅一样

摆在紫红色茶几上

为了不让它滚到地上

我在它头颅正中

又补上一刀

前段时间,我和唐果做过一个访谈,其中有一个问题,我是这么说的,我说唐果你的作品在我看来,一直是充满了新奇的想象,日常化的语言,既反讽机智,又精准有力,平淡之处处惊雷……其实我想问的是,唐果你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让一个诗歌作品在短时间吸引住人,让人感觉到眼前一亮?我想,如何在短时间以内显示出自己的实力,这可能是所有作者,也包括我在内,需要努力的。回到前面说过,如何用技巧把属于自己的经验独立于普遍经验之中,如果说出只属于你的东西,这仍然是每个诗人都需要面对的课题。

大家可以看到这首诗的题目就很吸引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对于柚子我们是很熟悉的对吧,通常我们吃柚子时,会说“剥柚子”,但在作者这里,作者说的是什么?她说的是“杀柚子”,作者把这样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吃柚子的日常情景写得心惊肉跳,写得完全好像那么一回事,这仍然是要佩服作者的功力。大家也可以看到作者对事物的一种新颖的切入点,看似凶残的反讽叙述后面,那些深层和深切对弱者的同情。老实说,读完这首诗,感觉是很悲哀的,搅动了我在有限时光之中,所有可能认识的,生存中的悲凉、悲伤的复杂体验。

我要说的是,在我读完这首诗之后,这些复杂的体验一直久久无法消散,悲哀也好,愤怒也好,屈从也好,残酷也好……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化成一个隐形追问,在这个时代之中,人应该怎么活?

而《杀柚》给我的思考,是我们对自身命运的认领,是对施暴者,和受压者双重身份的不可避免,也无可选择,分裂又不可分割的精神认领。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生存现实之中,以柚子的身份出现,我们唯一的结局,就是任人摆布,接受被开膛剖肚的命运;而当我们以施暴者出现,我们也是惯性出场,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唯一的良心是“为了不让它滚落到地上/我又在它头颅正中/补上一刀”,看起来不动声,其间所搅动的生之况味和批判,已远远在我们的想象以远,甚至,比我们想象远得更远。

在这首诗之中,所揭露的人性,即对于弱小事物,我们可能就是施暴者,也可能是麻木的围观者,对于权力事物,可能我们就沦为渺小同类的命运,这种时刻轮换的角色,这样让人无法接受又无法抗拒的命运,作为诗人唐果,她也并非以指引力量化身,她也并非一定寻求答案,然而,真相就在那里,它使这首《杀柚》区别了太多主流对弱小事物的高蹈又廉价的同情,而以一种冷静而并不陡峭的诗意,刀光一闪的划过初秋的夜晚,当落叶从枝头落下,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能看见自己的答案。

想起远藤周作的《深河》,其中有一句话:“深河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而读完唐果的《杀柚》,有一个场景自动出现,有一种悲哀自然生成:“人间杀柚,我在其中”。

下面和大家分享下我比较喜欢的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诗:

松树的树冠

(美国)加里·斯奈德

蓝色的夜
有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变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知道什么。

赵毅衡译

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被称为“自然之子”,他主张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在他的诗歌中,充满了对自然的热爱:登山,远足,劳作,大地,山河……而在日本居习禅多年的经历,使他眼里的万物和众生,有着明显的禅意证悟的倾向。和同样热爱自然的美国作家梭罗不同,尽管都是一种户外的,向自然敞开的体验,但梭罗在沃尔登湖的隐居生活更为幽静,透明;加里.斯奈德的视野则更为开阔和空灵。他行僧般的足迹漫步在我们想象更远,他的所思,所想,所悟,既向外无限的开启,又向内无限的深入。

《松树的树冠》作为加里.斯奈德本人最满意的一首代表作,“虚实皆禅境,落雪了无痕。”。这首诗中,没有明显的主体出现,一切如禅者所见,万物皆可禅,可诗。不用刻意去寻找,禅心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如如不动,不来不去,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在这首只有九行的小诗中,加里.斯奈德用他神奇画笔般的语言为我们构建了一个静谧、深远和空灵的世界。随着蓝色的夜、霜雾、明月、天空的相继出现,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一切回归到生命本真的状态。而靴子的吱嘎声,兔的足迹,鹿的足迹,使画面无限延伸,它使寂静的触角延伸到寂静以远,轻易抵达了生命的内部,显示了天人合一的禅意,和超越尘世的智慧。

诗中,树在消失,人在消失,甚至呼吸也在消失,所有肉眼所见所感的事物都在消失。此时的世界,一切的“色”、“相”都没有了,一切分别的念头也都没有了,宇宙万物渐渐融化成一体。

叹息留了下来。悠远而绵长。如果说诗中,前八句都是铺陈,那么我们终将在最后,听到画面后的一声叹息:“我们知道什么?”其间的追问,冲淡,自我释疑又自我安顿的微妙体验,正恰如那一声遥远又拉近,或拉近又推远的叹息,久久回响在读者的心中。也许我们在斯奈德松树前沉思的背影中,可以获得一种启示:在自然面前,我们知道什么?更深的启示也许在它后面——在自然面前,我们需要知道什么?

上面是我读这首诗的一个体验,而我之所以有这样的体验,一方面是因为我是一个非常热爱自然的人,我相信群里的很多朋友都对自然有好感,在我看来,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灵性,有各自的秩序。另一方面我也曾有这样类似的经历:在武汉生活的时候,夏天我常常一个人去郊外的旷野,去的次数多了,那里的大鸟仿佛把我当成了朋友。记得有一次,当我在暮霭中的旷野中央,向天空伸出手臂,突然,很多很多的鸟从不同的方向飞来,有的是从丛林深处,有的是在树枝上,有的是更远的地方,它们边飞边叫喊,最后汇聚在我的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圆,低低地盘旋,久久地盘旋……那样的场景,真的是令人热泪盈眶,令人终生难忘。我当时真的有那样的感觉,就是读完《松树的树冠》那样的感觉:(面对自然)我们知道什么?

这也是我前面一直说的,我们去读一首诗,我们走到一首诗的后面,可能就是去和自己生命经验和存在经验相遇的一刻,很多人在读斯奈德这首《松树的树冠》时,会感觉到非常平,感觉诗里只是一个画面,这首诗表面上就是在说明月夜雾中的一棵松树,朋友们在诗中可以看到“蓝色的夜”、“霜雾”“明月”对吧,然后有些动物的足迹,加上诗人自己的足迹,表面上就是一个画面,但这首诗画面后面所有涌动的生命经验都在召唤它的读者,等待它的读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读者经验的高度和作品内在品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糸。同时,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写作者,我们需要不断积累知识经验、意识经验和生活经验,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拥有走向一首诗的钥匙。

作者简介

灯灯,现居嘉兴。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第九届扬子江诗学奖、2017年人天·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并被遴选为2018-2019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我说嗯》诗集《余音》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中国好诗·第五季”。

『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30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立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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