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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渠十里(六)

 油泼辣子一丁丁 2023-04-19 发布于陕西

 饭毕,孝荣自带了弟兄几个和伙计去东坡地里,于井口架上水车,车水浇地。兴福大爷看着安顿好,就喊了彦祥,拉着他去了村西头。小彦祥嘻嘻笑着,跟着爷爷,蹦蹦跳跳,一路来到村子西头,来到那孔破窑洞前。还没有到跟前,就听到从窑洞里面传出小孩子的饮泣声,在委屈地吸溜着鼻子。

兴福大爷在窑洞前面站定,咳嗽了一声。听到外面有人咳嗽,一个身材低矮的汉子从窑洞里面走出来,脸上赔着笑,操着浓重的河南腔说:“叔,崽秧子不懂事儿,吵到您了!”“没事儿,没事儿!娃娃一大早哭啥呢?哭的人心酸的……”兴福大爷答言,顺口问道。

“不瞒叔,也不能怪孩儿,要怪只能怪俺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儿,昨天一天出去都没有讨到啥吃食,孩儿昨天到这会儿都没有吃嚼食,腹肠空呐,饿唻!”那中年人见问,竹筒倒豆子,全给讲说出来。兴福大爷听说原委,心头起了怜悯,长叹一声:“世道难呐!活着不容易呐!这样,你跟我走,到家里给娃娃拿几个馍,先把这几天哄过去。”

 “中!中!叔,好人呐,好人!他娘,赶紧唻,和孩儿出来,感谢咱叔!给叔磕头!”那汉子见如此说,忙不迭地作揖,说完这些,用襟袖擦了擦眼角儿。话音落地,从窑洞深处转出来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男一女俩孩子,到的兴福大爷跟前,对身边的孩子喝道:“玲丫头,栓柱子,跪下,给爷爷叩头!爷爷给你们馍馍吃!”

俩孩子见娘说,膝盖一屈,跪倒在地,就给兴福大爷磕头。兴福大爷忙走上前去,从地上拉起两个孩子:“使不得,使不得!别这样,别这样!”见俩孩子虽然脸上黑皴皴的,有些清瘦,但依然能看得出他们眉目清秀,俊俏可爱。兴福大爷在俩孩子头上摸了摸,回过身,对那汉子说:“走,跟我家去,我让家里的给你拾几个馍,先对付两天。”

    不等那汉子回话,就拉起彦祥,向家走去。那汉子嗫嚅:“中,中!中呐,替俩孩儿谢谢大叔了!!”回头又叮嘱了孩儿他娘几句,就跟在兴福大爷后面。

  到家里,兴福大爷喊兴福婶儿从笼屉里面装了几个馍馍,接过来递给那汉子,说:“赶紧拿回去,让婆娘热给孩子吃!得闲了,过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那汉子听得吩咐,忙不迭地应承着,谢了又谢,急慌慌去了。

兴福大爷转回身,对兴福婶说:“拖家带口的,逃难出来不容易,能帮到的咱得帮,祖上教训我们要多行善事儿,这事儿咱不能不管,不能眼看着他全家就这么一直冻馁饥寒。他娘,咱油坊也不在乎多一个人,给他们一口饭吃,好让他们活口。”

兴福婶儿叹口气:“这啥世道嘛,硬是要把一家人往绝路上逼,让人背井离乡。我听你说了,也是觉得他们实在是可怜!不过,陌生人,咱不知道底细,就怕……”略沉吟了片时,又说:“他大,你看咯!”“咱油坊俩人有时候还真是忙不过来,人手拉不开,虽然有那几个崽娃子也能给搭把手,但毕竟身子骨还嫩,没出过啥大力。要不,是这,先让他在油坊帮几天,咱也再观察观察再做打算。”

兴福大爷想了想说。“嗯嗯!行咯!那回头了你也得给大荣子说一声,也听听孩子的意思。”“嗯嗯,是的咯。应该和娃商量,既然咱决定让大荣当这个家,就应该听听他咋说咋想。”兴福大爷顺势应付一声,他知道只要是自己决定下来的事儿,大荣一般也不会反对。

俩人没说几句,外面就有人打门,拉开门栓,开门看时,见那汉子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连忙让了进来,拉了个櫈子,让他在当院坐下,兴福大爷也给自己拿了椅榻,在他对面坐下。那汉子不停地在裤子上搓手,面色有些困窘。

兴福大爷居高临下,开口问那汉子:“你姓啥?咋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那汉子回说:“我姓朱,叫朱振东,是河南巩义的。老家这几年又是洪涝,又是兵患,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拖曳着老婆孩子出来讨生活,给俩孩子寻个活路。”朱振东说着话,边用手背抹拭去眼角滚落下的一大珠泪水。

“世道艰难哪!兵连祸结,人活的都不容易!”兴福大爷安慰他道。从腰里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旱烟,给朱振东递过去:“来,整一锅子!”那河南汉子并没有接,连连摆着手:“叔,不敢不敢,还是您请!”兴福大爷也不在和他客气,叼起烟锅子,吹着了火摺子,就着那缓缓跳动的火苗,吧嗒吧嗒起来。

烟雾飘逸散发开来,在风的携带下,轻飏而上,渐渐去远。吸了几口,又缓缓开口问道:“你接下来咋谋算?”见兴福大爷问,朱振东长叹一口气:“唉!不瞒大叔您讲,逃荒之人,流落在外,哪里会有什么谋算,下一顿饭食能不能吃到口都不一定呢。俺孩儿他妈见着孩子跟我们出来遭罪,整天跟我闹着要回去,可是,回去就有活路么?不能呀,当下只好不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

兴福大爷听他说的悽惶,心里不由一阵儿酸,都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都有急难的时候,就脱口问了句:“振东哪,我家里日子也还过得去,开了一片油坊,在方打圆儿也算是有些名气。油坊活紧,忙活的时候还缺少一个人手,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来我这里做做工,虽然工价没有多高,老婆孩子好赖也会有一口饱饭吃。你也不要急着应承我,回去和你婆娘合计合计,两口子合计好了,跟我说一声。”

朱振东见兴福大爷如此说,忙不迭回说:“叔能给我们一口饭吃就行,给一口饭吃就行!不用和家里那口子商量了。叔真是一个大善人哪,菩萨会好好保佑您,和您全家!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孩子们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了……”嘴里面一直这么念叨着……念叨着……

兴福大爷打断他:“振东哪,你如果觉得行,回去和你婆娘招呼一声,晌午就可以过来上工。”“中!中!中!好叔唻,您咋说咱咋来,都依着叔的吩咐。俺这就回去,给俺孩儿他娘说一下这个喜讯,让他娘们几个也好好高兴高兴!”说着话,就和兴福大爷告辞,急匆匆向门外走去。

朱振东出得门来,难掩兴奋之情,脚下一路颠颠着,走回了一家人栖身的那孔窑洞。刚到窑口就喊道:“二梅,二梅!我有活儿干了,我有活儿干了!咱的不用再四里八乡东跑西讨了。”说着话,挑起窑口的布帘子,走进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给二梅讲说了一遍,二梅听说,也由衷地高兴。

拖儿拽女在外面漂泊的这大半年,四处奔波乞讨,一直是有一顿是一顿,吃了上顿不知道下一顿的日子,看够了别人的白眼,受够了世人的奚落,这下子终于能安顿下来了,这以后的日子就就有了指望有了盼头了。朱振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相信,凭着自己这一膀子力气,只要肯吃苦,一定可以给他娘们几个混饱肚子,给孩子们一个安定的生活。他走过去,拉过自己的一对儿女,一边一个,搂在怀里。

  自从家里遭了祸事,翠玲和柱子就很少看到爹脸上的笑意,从没有看到爹像今天这样子开心过。他们俩也被他爹的欢喜感动了,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么幸福过,被父亲揽在在怀里。虽然还不一定能哄饱肚皮,但生活已经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因为穷困,早早阅历了人生的冷暖,这一路上看尽了别人的脸色,被人鄙夷,遭人嫌弃,就连想睡一个囫囵的安生觉都成为了一种奢望。前半夜还露宿在别人的屋檐下面,后半夜就要到路边别人废弃的瓜棚里面,有的时候甚至就只能是一家人倚靠在清凉冷漠的月光下面,挤在一起取暖。

朱振东抱着俩孩子,心里如潮涌动。自从带着妻儿离开家乡,一路上餐风宿露,忍饥挨饿,没少遭罪。沿途乞讨,不知道受人多少白眼儿,受人多少恶气,那些恶声气一句一字都砸在他心里,砸得他的心生疼。对于这些,他只能忍着,忍着……含着泪咬着牙忍着……

俩孩子一路上倒也懂事儿,没有过多的给自己添麻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经的事儿多了,明白道理就早。尽管孩子们没有抱怨过,可是每天看着他们饿的一天天消瘦,振东心里也不好受,虽然中间也找过几个短工,但这个世道,谁家都不好过,都在苦熬,谁又能长期雇得起人呢?虽然自己有的是力气,可是这把子力气无处使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恨谁。

恨朱癞八?虽然朱癞八带着人踢翻了家里的斗仓,卸掉了家里的门板儿,可是,谁让自己借了他一担麦子还不上呢?!世道乱了,街面上整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兵勇,这些兵痞子们,简直不是东西,来一遭抢一次,见着什么拿什么,打仗不见有多豪勇,欺负起老百姓来,一个比一个狠。家里能搬得动的都被他们搜腾光了,全村人十户里有九户都扔下产业,逃出去了。

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在家里过不下去,不得已也撇弃下那几片烂瓦,带着一家人出来逃荒。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谁愿意出来受这份罪?这么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滚落,落在玲丫头凌乱的发丝里面。

翠玲抬头看了看她爹,轻轻喊了声:“爹!”朱振东被女儿这轻轻的一嗓子,从过去拉回到现实,他抬起手背,胡乱在脸上抹了把,擦掉泪水,对俩孩子说:“妞儿,孩儿!往后你们俩就好好陪着妈妈,爹找到活儿,要好好地给东家扛活儿,你们娘仨儿再也不会饿肚子了。爹不在你们身边,要乖乖的听你娘的话,别到处乱跑,知道不?”

翠玲和柱子懂事儿地点了点头。振东回过头来又对二梅说:“二梅!你招呼好咱俩孩儿,没事儿也别乱走动,咱临时先在这儿落脚,看下来怎么打算。如果这次能做得时间长些,那咱们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苦,就算熬出来了……”都叮顿好了,就推开俩孩子,掀起布帘子,满怀着希望大踏步走了出去。

  朱振东出了窑洞,大步流星赶到兴福大爷家里,敲开门,被兴福婶儿迎进去。兴福大爷刚刚抽完一袋烟,把烟锅子拿下来,在鞋底儿磕了磕,站起来,别在腰里。冲着振东一摆手:“和家里都招呼好了?”也不等振东回答,就接着说:“走!跟叔去油坊,叔带你过去。”说罢,抬步就往外走,朱振东跟着后面,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村。

一路上又碰到好几个从地里做活儿回来的乡亲,相互打打趣儿。出了村,就能看到远远的有一片房子,兴福大爷指着那片房子说:“振东,那就是咱油坊。以后你就在油坊给叔帮衬着。工钱没有多少,但叔也不亏你外乡人,每个月给你十斤白面,二十斤杂粮,再给你称上二斤油,外加两块洋元。再多叔也拿不出来,你也别嫌少,紧巴紧巴,你过日子估计能够。”

振东忙答道:“叔,您咋说都中!让俺们孩儿能吃口饱饭,混个肚儿圆,您这就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哪!俺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断没有讨价还价的理儿。”“振东,咱爷们儿做事儿不说这些客套,做人要干板硬正,是啥就是啥,有什么想法咱说到当面,过后也好相处。”“叔,俺说的都是真唻!真真的!您大叔给俺的工价就是放俺们那边那都没亏负俺。”兴福大爷一笑:“嗬嗬嗬,振东,这往后你要是这一片熟悉了,你可以打听打听你叔的为人,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啦!”俩人说着话,拐过一个弯,没走几步就到了油坊。

油坊的门没有关,大刘正在翻晒前几天收回来的芝麻,看到兴福大爷进来,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计,走上前去招呼:“叔,您来了!一大早儿大荣子就喊着黑牛拉上水车去东坡车水浇地,让我留下经管油坊,今儿出太阳了,天气不错,把前些天收的菜籽晾晾晒晒。”兴福大爷冲大刘一笑:“逢明,有你帮着大荣子,叔放心咯。”

回头喊了振东上前,指着说:“逢明,这是朱振东。他在家乡遭了祸事,一路从河南讨荒要饭逃过来的,拖家带口,拖儿曳女,生活实在过不下去。叔看到他有一膀子好力气,生活上也不容易,就想帮帮他,就让他过来油坊帮忙,以后你也多个帮手。振东刚来,很多活路还不熟悉,你今后多带带他,教教他。”

又指着大刘对振东说:“振东哪!这是逢明,一直在我这里帮衬,以后你就跟着逢明,在他手底下多学学,把咱活路尽快熟练。”振东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大刘见兴福大爷如此说,也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叔,您心肠好,咱这十里八乡都知道。你咋吩咐都行,俺信叔的。”说完,伸出手在朱振东的肩膀上拍了拍:“振东!咱叔这人心肠善,喜欢搭救人,往后好好跟着我做活,肯定不会再饿肚子了。既然在一起搭伙儿,咱今后就是一家人,互相之间要多辏烘。”

振东听大刘说话,还有些不能理解,但料就不会是什么坏话,连口答言:“中!中!您咋说都中!”这几句把兴福大爷大刘都逗的“嗬嗬嗬”大笑起来。笑毕,几个人就继续太阳下翻晒菜籽。人手多了,干活就快,不多一会儿就把剩下十几袋菜籽翻晒好了。兴福大爷收好斜叉,在衣服上拍了拍,拂去衣服上的浮灰。看看日头,道:“走,咱家里去,吃过饭再过来。”大刘摆手道:“叔,不了,我就在油坊这给咱经管着,你和振东回。”振东听大刘如此说,也跟着说:“叔,您回,俺在这里陪陪逢明哥,顺便跟逢明哥学学。”“那行,你俩聊聊也好!一会儿我让二姐把饭给你俩送过来。”说着抬脚就向门外走,大刘和振东送出油坊,才折转身回去。

回到油坊,大刘就领着振东去了门房,从桌子上拿了俩瓷碗儿,从洋铁壶倒了水,递给振东一碗:“振东,喝口水!”振东接过碗儿,就着碗沿灌了一口。大刘自己也端起另外一碗,喝了一口,“咕哝”一声咽下去。然后,拿手在嘴角一抹,说:“振东,你老家河南哪里的?”“俺老家河南巩义唻!”“哦哦。”大刘答应了一声。

“离俺们这里远么?”“可远呢!俺带着媳妇和孩儿,从老家逃出来,一路讨饭过来,走了好几个月。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冬衣,现在都换成夹袄了。”“那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振东听大刘这么问,不由想起自己的心酸事儿,脸色凝重起来,隔了会儿,才答说:“俺出来的那会儿,俺村里人都逃的没几户人家了。先是俺庄子东头的老穆头,因为被东家追账户,熬不住,趁着一个夜晚,家当啥的都没有带,带着老婆孩子,悄悄跑了。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唏嘘了一阵儿。后来,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庄户人熬不住,实在是没有办法过日月,出去逃荒了。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算是跑出来晚的,出来的时候偌大一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刚刚开始都是沿着铁路跑,后来铁路上有人盘查,走不了了,就一路钻山林子,路上有人家了,还能讨一口吃的,喝上口水,遇到荒山野岭,就采些草木籽儿,嚼吧嚼吧。”

振东说起来平淡,可是这每个字却是实实在在砸在逢明心里。天下的庄稼人苦哪!那班子官老爷只顾得自己眼前的那些利益,上台去只想自己的荷包鼓隆,哪里管庄户人死活。想到这里,不由陪振东坠落下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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