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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之美》序:你对宇宙所有的问候语言和企图的交流,都缘自和你身边一草一石的灵魂对话

 df7086 2023-04-20 发布于河北

姬旭升

恍若是在一个早上翻开东方这部书稿的。当时,心内的霾和心外的霾正交相辉映,龟缩在东窗前,无事可做,一边偷窥般寻找屋外的风景,一边任凭呕哑嘲哳的电视咬啮和吞噬自己渐渐不再新陈代谢的细胞。一只刚刚成年的灰喜鹊,从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笔直如箭地向我冲来,在几乎撞上我额头时,低沉而严厉地“啾”了一声,急转,向右,向南,奔也似地去了。

浑沌中的我回归了些思维,但仍不确定那鹊儿是否在我的额头啄了一下,只觉印堂开始发热,甚至自感到逐渐鼓起一片丘块,那该是迷魂开悟的征象。整整一个上午,分明只有鹊儿的歌,在我左耳与右耳间穿梭劝戒:你这呆儿,去也,去也,只争朝夕,白鹿青崖……我心里知道,这鹊儿该是东方派来的殷勤青鸟,抑或就是他本人,此刻他该就在山前平原的一块高垄之上,面对着一株刚刚被割去穗子的麦子,听它们讲述自己魂牵梦绕的一生,记在他的本子上。

东方数十年如一日,呷着一瓶自酿老酒,不贪,不醉,不迷,不眩,无论春秋代序,无论阴晴圆缺,无论天长地久,无论咫尺天涯,他那瓶老酒越喝反而越陈、越喝反而越多,直至酒水如游魂般溢出、行云般弥漫并潜行,牢牢攫取住我,销了我的魂灵。最后清醒一刻,定晴看那酒瓶的字号,迷迷糊糊的两个字:旅行。而恍恍惚间,那被我抢抱在怀里的酒瓶也幻化成了这本名曰《旅行之美》的书。

东方用几十年的身体力行,孜孜不倦地诠释“旅行”二字,如庖丁解牛一般,解析践行其生命的六感,至若内外双重的豁然天地,其本身又岂是一个“美”字了得。旅行之六感,莫非为一个“美”字所概括?然遍搜枯肠,竟真又找不到另一个字可以通借,其概述本身的缺憾,恰恰影射了旅行行为本身的缺憾。作为人类活动的本质行为之一,旅行超越了以生存为借口的吃、以艺术为借口的喝、以爱为借口的性和不需要借口的排泄,代表着人群在文明世界的基本行为,成为人类所尊行的“流水不腐”的生命哲学。在人类三百六十万年的进程中,除了最近的五千年,先是农业文明羁绊了我们行走的脚步,再是工业文明禁锢了我们行走的自由,生生地把旅行和生存、把行走和生命割裂开。而在此之前的所有历史时光里,人类都沉迷在整体旅行之中,从西方到东方,从山上到海岸,从下游平原到上游盆地,人类整体生命的行为基石便是旅行。至于我们这片国土的宗祖,不也是赶着羊群,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地旅行而来吗?如果你一定要抬杠,说旅行和迁徙是两种不同的行为,那我只说一句话:从历史看,旅行是迁徙的阑尾,从未来看,也许是为新的迁徙而进行的生存训练。

几乎每个人都想过做旅行家,但理想被利诱至今的结果,却是连一次郊游的决定都要挣扎数天才能做出,且要以一处美食餐厅或奢华酒店做为终极目的地。综合我和我的人群这几十年的思想历程后发现,理想和堕落越来越没有区别,以旅行为诱使的日夜宣泄,其本身就是堕落,只有堕落了,物欲统治的社会才找到了共同的归宿和平衡点,“大同”社会才会自稳。历数旅行家偶像,郦道元、马可·波罗、郑和、伊本·白图泰、库克、哥伦布、达尔文——以及被迫和半被迫旅行的旅行家偶像,孔子、张骞、苏武、玄奘、李白、杜甫——谁敢说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旅行是堕落的?即使苏武坠落匈奴的牧场,即使李白流浪半生水中逐月而亡,我都叩拜致敬。何也?精神使命和宿命使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一个横贯于旅行之上的、持之以恒的精神使命和宿命,让他们各自的旅行出于灵使。古埃及人死亡时,都要在躯体上做好记号,在墓门上雕刻好圣书体的名字,他们说,他们的巴巴(灵魂)是短暂地离开他们的肉体去旅行了,去见太阳,见第三空间的灵魂,终究还会回到现实的世界,重归它所寄居的躯体。听听,连主宰肉体的灵魂都需要出走和新陈代谢,而无限趋近腐败的躯体呢?用自己的灵魂或借助神圣的精神力量,驱动自己的躯壳,踏上旅途,于辗转中行思,求索或可得或根本不可得的未知,这就是那些可以作为旅行家的伟大者的内心动因。

如今若再走玄奘之路,已经不用费去半生的精力并经历威胁生命的磨难了,即使不是刻意,我也去过了其中的大部分路段,但并未得到作为一个所谓伟大者的自豪感,而是依旧膜拜在玄奘的每一个足迹之下。何也?因为我不知道我自己要取的“真经”为何。当年玄奘执意向西,目的只有一个——“真经”,而促使和支持他成行的价值取向,基于汉唐以来佛教传播的社会思想基础,和拨“纷纭之经”而返“真”的社会思想追求,也就是说,是众生对真善美的追求支撑起了一个伟大的旅行家。于是闷闷地想,我们的社会当下,有这种思想文化的动因吗?无所不在的“旅行”二字,无异于一块散发着亦香亦臭气息的肥肉,上面趴了沾满油腻的化身人和扮作为无人机的仿生人,而真正的行者,则已经被排挤甚至弃于社会洪流之外。于是又想,当初伟大的旅行家和当下清高孤独的寻常行者之间,那百代传承的精神支撑,又在怎样像垂危病人的心电图一样延续着呢?真经只有一本,念完便可高悬,剩下的全是物欲,物欲是可求索的“真理”,也是大多思想斗争的方向。喧嚣和高级的旅行思想越来越多,最简单的真善美越来越少,二手、三手……一百手的感想越来越多,孤独兀立或独行原野中的直接对话越来越少。我认为,大唐前后的所有行者堆叠成一个金字塔,像杂技叠罗汉一样,玄奘端坐塔尖,第二层有鸠摩罗什、法显、义净支撑他,下面又有更多人支撑鸠摩罗什一众,再下面,再下面,七级浮屠,无穷尽的无闻行者,才支撑起玄奘这个伟大的行者代表。

东方在他一个人的原野里,在模糊黎明或黄昏的天际线上,像黑塞笔下的荒原狼一样行走,在吱呀作响的绿皮火车上,内心波涛汹涌而面容安详地体验着契诃夫的东方(萨哈林)之行,把每一个忧怨的面孔都顶礼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在一个时代,可以没有聒噪的被资本投喂和豢养的旅行家,但一旦失去东方这样默然思想着的行者,那未来一世也不会再有伟大的旅行家出现了,因为精神脉络断了。旅行家作为一个人类的文化学物种,和思想家、哲学家、革命家没有区别,只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它退化得快消失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有了人生第一次的独自秘密旅行。与其说是旅行,其实是出走,趁父母生活地和爷爷的生活地之间有二百多公里的距离,偷偷溜去海边,在山海关坐了一晚。那一晩心跳一直没下一百三,脑海里只有两个词:自由和解放。十八岁时,和东方等五个朋友自行车旅行十一天,花了三十元,骑了一千多里,知道了四个字:大好河山。第一次出国是去爬乞力马扎罗,仅记得热血和不可一世的豪气。后来一个人开车穿越澳洲中线的沙漠,四十摄氏度,阳光暴烈,一个人都没有,和鸟说话,找北领地的土著遗痕,盯着沙漠中的石头看,抽着烟享受孤寂。又后来去叙利亚东部和伊拉克北部,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发呆并被气场开蒙,目瞪口呆于苏美尔,才知道那里竟是先祖源流。再后来,父母两年内相继离去,自责,忧郁,上天入地寻找父母灵魂的转世托生之地,想翻开天地间的每一块石头,两年内竟飞了一百多次,臆断了很多父母的转世之所。如果不是这几年大范围的特殊原因,我现在应该在从加尔各答沿恒河西上再北上一直到冈仁波齐的路上,抑或从卡拉奇沿印度河过哈拉帕到冈仁波齐的路上,又抑或从图尔卡纳湖到拉利贝拉到麦加、麦地那到西奈到耶路撒冷和伯利恒的路上。之所以费墨添足写这段流水账,是要立于自己的心路感谢旅行,是旅行让我感到渺小,进而忘掉了我自己,而知晓了这世界的万物有灵。绝大多数人可能真不知道,面对有灵万物而忘了自己的时候,那境界中的感觉是多么美妙。

在人类这个物种的漫长精神史上,旅行是通过空间的挪移获得自由和解放的最重要方式之一,当身边缺少真理时,便只能寄托于行走追寻,相对于以流血为代价的获得,旅行自主而温和,但每一次的这种自主,却是对上一个精神循环的无情贬斥和否定。而温和的旅行行为中,又充斥着不间歇的思想斗争。越来越重要的问题是:当下的你自己,你要获得的还能是什么自由,你需要的是怎样的解放?地广人稀乃至上天入地的旅行越来越容易,而你走出内心的王国领地却越来越难;拆掉千年古城易,拆掉你给自己筑起的囹圄难。当年达摩在天下之中的嵩山坐禅的时候,数十年一动未动,但他的心在旅行;现在你每天日行万里,飞机都能转换几班,但你的心却在冬眠。如果想不清旅行给你带来的自由和解放,那你的旅行和牛顿的苹果自由落体没有区别,和彗星拖着美丽尾巴的坠落也没有区别。旅行让你走出自己为自己划定的迷宫,走出你自己为自己装饰的自我为王的思想宫殿。别人只是不厌其烦地给你教授监牢的图纸,而你却用愚昧而勤劳的双手把它变成了现实。人的躯壳和肉体是可以分离的,当然是极端困苦和无奈的背景下,大多人深陷此境,若《山海经》中的刑天一般。我的躯壳愈加沉重而虚伪,它无暇时时陪伴它的主宰者,更不能每时每事都遵从它的主宰者的意志,那样它将无法在这个社会生存,更无法承受作为主宰者的灵魂时时拷问肉体的折磨。于是我向灵魂妥协,低头,将它放飞去它应该所在的高洁之处,就像放生和放飞一只笼中鸟儿。我承诺我永远属于它,永远被它主宰,请它可怜我的苟且,我会不时去拜见它,听从它的训诫,就像一个监外执行的人定时去相关部门报道。

在现代社会里旅行和生命到底是怎样的纠缠呢?去吸一口精神之氧。旅行是一种放纵,也是一种修行,是灵魂出窍,也是难得的身心合一,有时似乎是身体胁迫灵魂出走,但更多的是灵魂厌恶身体将它放逐。

通过旅行追求并获得心灵的自由和意识的解放,只是一个初级收获和工具,只说明你从旧石器时代开始进入新石器时代。当你发明了新的认知工具和思想工具的时候,你的旅行追求会有质的跨越,你的目光所向和期望值的着眼点,会从天地之间的景观转向社会、转向人群、转向人的内心。你开始洞察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某种文化背景、某种职业背景、某种家庭背景下,每一个人群、每一对男女、每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为什么那个老人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而另外一个人正当盛年却老态龙钟;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看似贫穷却神态安宁而自我满足,而另外一个人看似富足却急火攻心气急败坏?为什么这一群人衣着光鲜吆五喝六不可一世,另外一群人却相互扶携温和开放气氛旖旎?为什么这个城市高楼大厦酒色熏天情比纸薄,那个城市却青砖瓦舍物欲清白人心如古?你多看,多想,多结织,多做客,多倾听,多比较,把自己的苦闷和解不开的问题,换一个空间和社会去求解,你不幸地发现,自己的认知竟然已经被屏蔽很久了,被圈子、被媒介、被自己的成见,你丧失了人类自轴心时代便升级完善了的基本能力,即通过新空间、新人群、新思想的认知发现普适之理,不知道别人怎样活着,怎样思考,别人有没有精神信仰,他们的信仰从何而来,自己与社会,如何共性而合力。看完一圈、交流完一圈之后,你把自己放在世界之前,再来评价自己,是否精神饱满,是否幸福,是否良心安宁。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就说,“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怠”,借用过来也一样:行而不思则惘,思而不行则怠。你到底想要什么?不是别人告诉你,是你自己告诉自己,在一次次的心灵访问之后。

我们的世界观需要开垦一块处女地,种植、生长成熟并成为精神的种子,每年的粮食生产都大获丰收,而灵魂的生产却屡屡歉收。当解放了躯体的自由并艰难敞开心扉之后,最寻常发问的问题你要在旅途中直面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在有价值的真实的旅行所为你展示出的无数的精神座标系中,再愚钝的我们也要被启发和回答,因为你看的不是风景,是在风景中顾影自盼,看自己是不是能成为风景中的一部分,成为你所景仰的幸福人群中的一分子,是不是能在风景中融化于天地,和天地合为一体。没有任何时候比你在旅行时更能够感受世界不同力量的存在了:造物的力量,万物的力量,国家社会人群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当然还有你自己。简言之,天地人,以自己灵魂的站立为一竖,贯穿上下之天地人三横者,王也,自己主宰自己也。

我不间断行走了十几年,看到并拍摄每一座大山、每一条曲水,方知为什么我的祖宗把这片土地叫作神州。我访过归属于造物者的有灵万物,辨过天空中每一笔云所写的天书,懵懂中臣服并归顺,灵魂安静下来,学会了倾听,学习着请求和给予的方法,不再焦虑也不再心慌。写这序之前还认为:我一生都走在自我解放的路上,但至今也没解放自己;我发现和触摸出那普适之理,又不得不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我每每觉得自己可以天人合一了,却被故国情怀所中止。所以,不得不走下去,已经什么都不为,只为终结。旅行是修行,跨三界,天地人,要成正果,差一界都不行。写完这序之后,感觉达观了些:旅行为由,为鉴,化身其中,与万物对话。再托生出来,你便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万有行者、灵魂行者,然后和东方这样的行者对话,甚至不用语言,只用脚步。依托伟大的力量并成为最伟大力量的一部分,让自己灵魂苏醒和活化,听从神圣和世间万物的召唤,开放而健康地行走,格物致知,这便是旅行的最高意境和意义,也就是华夏民族说了五千年的“天人合一”。

估计很快会有同胞写太空旅行记了。当你去太空自豪遨游之前,先读一下东方的这部旅行笔记吧,因为他将再一次证明:你对宇宙所有的问候和企图进行的交流,都缘自和你身边一草一石的灵魂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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