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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于国:统编语文教科书中的古代寓言

 bzlaj 2023-04-20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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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编语文教科书中的古代寓言

人民教育出版社   朱于国

人们都喜欢听故事、读故事。神话、传说、童话、小说、戏剧、新闻通讯,甚至漫画、影视,都讲述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虚幻的或真实的。有一类特殊的故事短小精悍、简洁生动、蕴含深意、启人深思。故事主人公不仅有人物、神怪,更有各种动物、植物;大量运用拟人化的手法,有的平实有趣,有的瑰丽奇幻。这类故事就是寓言。它比童话深刻,比小说单纯,比诗歌平易,比散文有趣,形象性和思辨性兼备,易于记诵。它歌颂真善美,抨击假恶丑,启迪智慧,传授经验,是非常适合低年段学生的语文学习材料,也是各国母语教科书中最为常见的一类文本。

一、生活的寓言与哲学的寓言

统编语文教科书中选取了不少古今中外的经典寓言作品,其中尤以我国古代寓言居多,像《自相矛盾》《守株待兔》《亡羊补牢》《坐井观天》《揠苗助长》《纪昌学射》《弈秋学弈》《杞人忧天》《穿井得一人》《愚公移山》《北冥有鱼》《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庖丁解牛》《五石之瓠》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古代寓言故事。它们从不同角度带给学生以学习或生活上的启示。

我国先秦时期的寓言是依附于说理文存在的,并非独立的文体。《庄子》《列子》《韩非子》等诸子著作,将寓言作为说理的手段,通过讲故事,以类比或譬喻的方式阐发作者个人的哲学思想和对人生的思考。到了唐代,柳宗元创造性地创作寓言故事以讽喻现实,警醒世人,使得寓言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独立,他的《黔之驴》《临江之麋》《永某氏之鼠》广为人知。此后,陆续有作者有意识地创作寓言故事,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寓言遂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

不过,与西方寓言(如《伊索寓言》)更重视生活训诫不同,关注现实政治,力求补察时政,是中国古代寓言的基本特色。我们读《伊索寓言》,会发现其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古代劳动人民生活经验与智慧的总结,闪现着生活化的色彩。比如《赫尔墨斯和雕像者》讽刺爱慕虚荣却被人轻视的人,《蚊子和狮子》表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活教训等。中国古代寓言则很少有这种生活化的寓言,多是政治寓言或哲学寓言。《庄子》寓言运思神妙,天马行空,往往取“无事实”之语,像鲲化为鹏的壮阔,五之瓠的奇特,濠梁之辩的从容,任公子垂钓的豪放,都将人引入形而上之域,思考有待与无待、有用与无用、心与物、小知与大达等的辩证关系。《孟子》《韩非子》中的寓言,虽取材于生活,指向的却是政治观念或哲学思辨,很少指向生活的智慧。这也体现了前人“中国人是早熟的儿童”的论断。比如《自相矛盾》(《韩非子·难一》)中,韩非以楚人言辞的前后矛盾,指出“不可陷之盾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的道理,意在指出尧舜传说“贤舜”与“圣尧”的矛盾之处,阐发君主不可依德化,而应施赏罚的观点。这是在阐发自己的政治观点。再如孟子讲述《嗟来之食》(《孟子·告子》)的故事,说明人“虽欲食之急而犹恶无礼,有宁死而不食者”,由此证明“羞恶之本心,……人皆有之也”,因而要守其“本心”。这是在讲述生命的大义,而非生活的小智慧。

二、表意的双层性

“寓言”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从某种意义上说,寓言与谜语是一样的,均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追求“言外之意”。正如寓言家拉封丹所说:寓言的内容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本体,另一部分是灵魂。

当代语言学家刘叔新先生在研究成语的时候,认为成语的独特之处在于“表意的双层性”,即成语往往“有一层字面上(表面上)的意义,同时透过它又有一层隐而不露的意义,而且这隐含着的才是真实的意义”。如“鹤立鸡群”,字面意思是鹤站立在群鸡之中,“隐而不露”的则是它的比喻义,即比喻一个人的才能或仪表在一群人里头显得很突出,而后者才是它的真实意义。这给我们以启发,寓言也具有同样的特征,表面上在讲述一个故事,或日常或玄幻,或写实或荒诞,但故事中人或物的喜怒哀乐、命途运程并非重点,背后“隐而不露”的对人生、社会或哲理的思考才是其本质。比如《守株待兔》,讲述的是一个宋国人守在树桩旁等待触株而死的兔子终于不得的故事,表达对死守狭隘经验、不知变通行为的讽刺。故事是虚构的(也许实有其事),宋人是谁,有何性格,不必落实,重要的是韩非通过这个故事以譬喻的方式,表达了应该与时俱变的法家思想:“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这后一层才是该寓言的核心要义。因此,读寓言和猜谜语、学成语一样,要突破本体即字面意义的障碍,挖掘其背后的“灵魂”。

三、以矛盾为内核

因为要凸显其真实的用意,所以寓言往往短小精悍,减少枝节的叙述,强化主干部分,更重要的是,要在有限的篇幅内直截了当地呈现矛盾。所有文学作品都依靠矛盾来表达意义,但没有一种体裁像寓言这样直接地依赖矛盾。戏剧当然需要尖锐的矛盾冲突,但讲述完整故事、塑造典型人物更不可或缺,而寓言往往只求最基本的形象、最精练的情节,即使有一些对话、描写,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并不是寓言作者所在意的;即使只是一个故事片段、一个生活的截面,只要其中人或物的言行能集中展现矛盾,也就足够了,不需再增添什么细节来画蛇添足。可以说,矛盾是寓言的内核,借助形象、虚构情节以凸显矛盾从而引发思考是寓言作者的天职。因而,在寓言中,往往存在着彼此对立的人物形象或言行。比如《揠苗助长》中宋人拔苗助禾苗生长的愚蠢行为与顺应禾苗生长规律的正常做法的对立,《掩耳盗铃》中掩耳盗铃的人以为他人不知与实际只是自欺的对立,《愚公移山》中“愚公”和“智叟”智与愚的对立、个人能力有限和子子孙孙能力无限的对立,等等,说到底,其背后体现的都是世界的各种矛盾,像《掩耳盗铃》的意识与存在,《愚公移山》的有限与无限,《塞翁失马》的一分为二,《望洋兴叹》的相对与绝对,《守株待兔》的偶然与必然,《庖丁解牛》的自由与必然,《东施效颦》的内因与外因,等等。

由此可知,在寓言类课文教学中,应该将重点放在寓意的揭示和作者虚构故事、彰显矛盾技巧的解读上,而不是引导学生欣赏故事中的对话如何生动、形象如何鲜明、细节如何巧妙等,毕竟那是小说课、戏剧课的事情。

四、解读的多义性

寓言与成语有相似性,因而很多古代寓言后来都凝固成了成语,但二者又有很大不同。一个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成语作为汉语词汇中的一员,其意义往往是固定的;而寓言作为一种文学作品,由于读者和时代不同,往往呈现出多义性的倾向。寓言既有原初之意,又有泛化之意。寓言的创作是“先入为主”的,往往先有要表达的观念,再去创造故事,因而寓言的寓意一般有个原初的设定。比如《守株待兔》,出自《韩非子·五蠹》,讲完这个故事,韩非总结说“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可见韩非是将其作为一个政治寓言,以阐发“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法家思想。但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开始独立开来,其意义逐渐泛化,转变为表达对死守狭隘经验、不知变通行为或不劳而获者的讽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一部文字作品被创作出来就成为社会化的产品,往往会脱离作者设定的轨道,发生寓意的演化。再如《北冥有鱼》,庄子以其恣肆的想象,虚构了一只“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以小大之辨,指出它们均“有所待”而不自由的问题,从而引出并阐发如何才是真正的逍遥游。脱离原文的语境,这只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下视,所见景象之阔大奇异,却带给我们别样的启发:如果我们像大鹏一样跳开去,以高远的视角和超越的眼光看待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也许更能发现自己的渺小与不足,从而提升人生的格局和境界。因而,后世的人们并不关注大鹏是否有待,是否自由,反而将其视为理想的化身,赋予其奋发有为、用志高远的象征意味。

这种寓意的演化,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寓言又会被附加新的意义。比如《穿井得一人》,出自《吕氏春秋·察传》,与同篇中“夔一足”“三豕渡河”一样,旨在阐发“得言不可以不察”“闻而不审,不若无闻”的道理,批评道听途说、轻信盲从的人。到了当代,联系信息爆炸、自媒体发达的现实,这个故事又具有了传播学的意义:一方面启示人们提升传媒素养,学会辨析信息的真伪,不传播未经证实的信息;另一方面提醒人们在生活中要出言谨慎,注意消除话语中的模糊和歧义,避免成为谣言的发起者。

上文所述泛化的寓意,带有一定的通行性,想到这个寓言,大家基本会有共通的认识;但从不同的视角出发,读者有时会产生个性化的解读,因而就有通行意义与个性解读的不同。像《杞人忧天》,一般认为是讽刺患得患失、为不必要的担忧所困扰的庸人,但有学生从中读出一种忧患意识,认为杞人的忧虑也是值得珍视的,并非全然无理;《坐井观天》,一般认为是讽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肤浅之人,但扩而泛之,人类自诩为万物主宰,但宇宙浩茫,我们何尝不是井底之蛙呢?这些解读或从反面或以全新视角看待寓言,切中了寓言的某一侧面,丰富了传统寓言的内涵。

五、寓言的教育价值

寓言具有劝喻和训诫的功能,是帮助学生思考生活、适应社会、学会处事的良好工具。但其效果如何,不同学者有不同看法。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盖因寓言中有许多人生经验的总结,往往是成年人摸爬滚打后得出的,难免功利和圆滑。钱锺书也认为“寓言要不得”,原因则相反,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这是因为寓言为了凸显寓意,总是将复杂的社会矛盾简单化,而实际的生活要复杂得多。(实际这两种倾向不仅仅在寓言中存在,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同样存在。)这两种观点有合理之处,道出了以文学作品作为现实生活鉴戒的不足;但若因此证明寓言“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则不免有因噎废食之嫌。实际上,阅读任何作品,如果全盘接受现成的训诫,都难免成为教条。因而教师在寓言教学中要通过恰当的引导,发挥寓言的教育价值,避免学生受到不利影响。比如充分发挥寓言多义性的特质,调动体验,引导学生联系生活,认真思考辨析,进行个性化解读,避免形成功利化或简单化认知,助益其人格的养成。

来源|节选自《小学语文》2023年第2期

转自|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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