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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与蒙古高原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4-21 发布于上海

作者:查干

蒙古高原,苍茫而辽阔。西北部多为山地,东南部为广阔的戈壁,中部和东部为大片丘陵。平均海拔1580米。面积200万平方公里。这里就是我的出生地,连着脐带的温暖摇篮。

在蒙古高原,留我心底最深刻的蒙太奇镜头,有三个:一为莎日娜花,二为百灵鸟,三为驼铃。莎日娜花,是草原上的孤独美人,她独生,不群居,花瓣向下卷曲,成为球状,造型独特,受人待看,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特写镜头,十分显眼。蒙古美女,起名莎日娜的不计其数。

百灵鸟,是草原上的花腔女高音,歌声如铃,清脆悦耳,滋润着草原和青蓝色的天空。著名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里,一开始就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这里的百鸟,说的就是百灵鸟。当牧人驰马草原,一群又一群的百灵子,就会从草丛里哗然起飞。这是实况,没有一点夸张。

而驼铃,它的叮咚之声,空旷、辽远、悲壮,它使蒙古高原显得更高,更空旷,更为人性。所发出的音律,确乎叩动人心。对此,只有在蒙古高原生活的人群,或身临其境者,才会有深切的体会。说驼铃,必说到骆驼。骆驼是坚韧与艰辛的代名词,命运的跋涉者。上帝造物,均有特定含义。骆驼就是专为沙漠戈壁、暴风雪而造就的。上帝此举,有些残忍,也有点不公平。所有生灵,都有享受舒适生活的权力和机会,唯骆驼没有。它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为他人谋利益的一生。对于它,人们既赞美也同情。但没人去长久地陪伴它,除了牵驼人。陪伴它的,多为寂寞、瀚海和驼铃。

所谓瀚海,明朝以前指北方大湖,如:呼伦湖、贝尔湖等。明以后,专指沙漠和戈壁。这里说的瀚海,即无边无际之意。骆驼属于瀚海之生灵,人称:沙漠之舟。说舟,那只是一个形容词,驼骆与舟楫,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舟楫,有水浮,有风推,有桨橹送。而骆驼,跋涉于千万里的瀚海野地,凭的是血肉之躯,和自身的气力。拼搏和忍耐,是它唯一的选择。何况,还身负重物,日夜兼程。它有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全凭驼峰里所存的脂肪和胃中三室中贮存的水和食物来支撑。每当长途跋涉中遇到水草,一次饮水贮存就可达100至120升,甚或200升。它吃干草和盐。因为它要远行,干草消化得比较慢,它喜欢采食其它家畜不愿采食的食物,如带刺带毛的有着强烈气味和盐碱重的植物。驼刺、沙蒿、狼毒、甘草、芦苇、仙人掌、胡杨、沙拐枣、沙棘、罗布麻等都是它的美食。可以说,所有沙漠植物都是它的食粮。啊,这个可怜的生物。

一个驼队的峰数,各地有所不同。有的几十峰,有的几百峰。一般是白天行路,晚上休息,为的是安全。怕迷路,怕骆驼掉队,也怕野兽和盗贼袭击。行程一般20到40公里。有时,遇到坏天气或不好的路段,也只好走10公里左右的样子。丝绸之路上所留下的,就是马帮和驼队的蹄印和剪影。风里遗存的是,叮咚驼铃空旷而单调的音律。尤其在蒙古高原的沙地和戈壁、旷野和丘岭,无处不交织着驼队的足迹和驼铃的遗韵。它长长的、夕阳下的一溜儿金黄色剪影,是蒙古高原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

驼铃不是装饰品,也不是可有可无的配件。驼队,是不能没有驼铃的。驼铃,因需要而设。一般要配备两种铃。一为叮铃,拴在驼队最后一峰骆驼的脖子上。听到它的声音,便知驼队在安然行进,没有一个掉队的。另一种叫咚铃,挂在贵重货物上,听到它便知,货物全在,并无丢失和被盗。前一种,铃声尖利,传得亦远。后一种,粗野洪亮,咚哒咚哒作响。驼铃,与寺庙飞檐下的风铃相似,只是大一些。它不仅抚慰人心,也报告平安。也就是说驼铃有两个作用:一为传递安全信息,二为振奋精神。在荒芜人烟的戈壁大漠的一片茫茫里,四野寂静如死,一切悄无声息,人与驼的精神世界里,压迫感与日俱增。哪怕闻有一两声蛙歌和鸟啼,精神也会振奋一下,然而没有。假如没有叮咚叮咚的驼铃声,时常传入耳膜,人与驼都会进入无助与寂寥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也因为如斯,每当我踏入蒙古高原,首先想到的就是驼铃。这与孤独感有关。

有一年的晚秋,我走入腾格里沙漠。那一天,天气晴和,风平沙静,被风梳理过的沙漠,似一道道裸露的玉美人,侧身躺在那里。沙漠的色泽,极像美人肌肤,美且优雅。于是,当夜在蒙古包里,写下一组诗作:《腾格里日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玉美人似的腾格里呀,多美丽”。那时年轻,没有多少生活阅历,倒是不缺乏激情。不知道沙漠为何物?后来,内蒙古电视台制作配乐朗诵节目,很火了一阵。现在想来,感到脸红,无知羞煞人。再后来,去巴丹吉林沙漠,就没有了当年的感觉。觉得它空旷、虚无、无助,万物凋零,没有一点生机可言。站着的和倒下的胡杨林,是悲壮的存在,它所展示的是生命的不易,和存在所应有的坚韧。沙地里的植物,枝短而叶小,保持着生命无与伦比的可塑性。

举目眺望,在远方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一长串驼队的剪影,顺风传来缓慢而空洞的驼铃声。跋涉的艰难,一目了然。也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眶蓦地潮湿了。我站在沙丘上,一直等待驼队的到来。同时想起唐人陶翰的《出萧关怀古》的诗句:“大漠横万里,萧条绝人烟。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巴丹吉林的落日,真是慈悲亦壮观。似一位时光老人,提着一盏风灯,在下山去。这时,老阿妈走出包房,喊我回去喝奶茶,见我神情有些沮丧,就安慰我,说,都是一些苦命人,但他们很乐观,坚强,我见他们时常在月光下,围着篝火,饮酒并唱起古老民歌《天上的风》。他们是永不服输的一群汉子。说话间,驼队已到眼前。阿妈,匆匆回到蒙古包,提一壶奶茶、奶食品,微笑着走向他们。见到此情此景,我的两眼又一次盈满了泪水。为这朴素的人间之爱和温暖。驼铃,很有节奏地在响,在响彻巴丹吉林傍晚时分的旷野;在响彻蒙古高原,梦境般亘古的宁静里。猛然觉得,它就是安魂之铃,岁月之铃。在它空空柔柔的叮咚声里,整个巴丹吉林,以及蒙古高原,霎时安静了下来,并酣然入睡,像摇篮中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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