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西林 | 从汉唐墓葬图像看中国人的生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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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专访贺西林老师，在《读图观史》中，贺老师结合图像所处的空间与文献史料，为我们展现了艺术史研究的一条路径：马王堆汉墓的帛画中的人物究竟是谁？这种对考古发掘图像的解读有何独到之处？这之中蕴含了汉唐之际中国人对世界和生命怎样的理解？

《读图观史》

副标题：考古发现与汉唐视觉文化研究

贺西林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

（以下文字内容整理自视频）

「

书的取名叫《读图观史》，意在表明这本书并不限于传统美术史研究中重视本体和重视经典这样一个取向，而是把考古发掘的视觉材料，作为另类史料，从而揭示其中的思想意涵,进而能够达到重构历史经验。

」

我的早期研究集中于汉代关于马王堆的这个帛画，大家都知道它是考古学和美术史上一个非常经典的案例，多年来对它的研究不断，成果非常丰富。我始终认为，这幅帛画有一个内在的逻辑理路。要对帛画进行一个整体的解读和阐释，我们必须从一个一个空间的意涵去解读。要了解每个空间的意涵，你必须要首先去考订这个空间的一些具体的图像，你才能确认这个空间具有什么象征性，每个空间之间又有什么关联，而这种关联最后才能呈现出整个帛画体现的一种观念性和思想性。

我们首先来看最下段的空间的图像，有两条交织的大鱼，有一个裸身的力士，还有一条蛇。我觉得这三个是一个关键的图像。通过考证，我认为这两条大鱼很可能是文献《山海经》中所说的鱼妇。而这个站在台子上的裸身力士，有可能就是大家所说的一个北方神，禺强或者叫玄冥。这条蛇，蛇我们知道当然和水有关。

这些都是北方神。而在汉代北方和什么相关联？是和水，和阴，和死亡相关联。所以说最下端这个空间应该就是一个死亡之地，应该就是一个阴间水府。但是这几个神灵它既有死亡的这样一个象征性，它同时又体现出死而复生的这样一种意涵。比如说鱼妇，《山海经》有一段话说,“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山海经·大荒西经》）你看，点出来几个关键信息：北方、水、有一条蛇变成了鱼，它叫鱼妇。接着一句话说什么？“颛顼死即复苏。”颛顼是五行中北方的一个重要的神。这段话既表明鱼妇它是一个阴神，它和水有关，和黑夜有关，和北方有关。但是它同时又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象征性。

我们再看那条蛇，你说画工为什么不把它画在中间，为什么要把它的头和尾交缠在两条龙下垂的尾巴上？而这两条龙的颜色不一样，显然是表现一雌一雄，而这个蛇交缠在两条雌雄龙的尾巴上，是不是具有交尾的意涵？而交尾是在干什么，当然是在孕育新的生命。所以同样又体现出死而复生的这样一种寓意。

所以，最下边的空间既是死亡之地，又是生命之源。墓主人旧有的肉体生命在此终结，但是她新的生命也在此孕育，这就是这个空间的意涵。

我们再往上看，有几个人，有鼎、壶、案，感觉是一个祭祀的场面。当然这个场面学界也有各种说法，但是我比较认同马雍先生的一种说法，认为它是人间祭享的场面。就是墓主人死了以后，他们的家人在他们的宗庙中举行一个祭祀的仪式，希望墓主人死后进入一个美好的世界。而那个力士站的平台，正好是人间祭享和阴宅地府的一个界线。在这个平台的两侧出现了两个图像，一边都是有一个龟，龟的背上立了一个猫头鹰，有学者考证这个图像也正是《楚辞》中所说的鸱龟曳衔。而这个图像有什么象征性呢？它跨越了两个界线，跨越阴阳，跨越生死。

再往上的第三个空间，它具有什么样的意涵？当然这里边也有几个重要图像。一个是有两个人面鸟，再一个就是墓主人站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上。我觉得这是认定这个空间象征意涵的关键的图像。

这个人面鸟出现的空间，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人面鸟是羽人，羽人是什么？羽人是仙。那么仙出现的空间一定是和山有关。如果结合马王堆一号汉墓第三重漆棺的图像，大家认为那是表现的昆仑仙境，我们来理解墓主人立的平台所具有的象征意涵。平台很宽阔，我的推测是，这个平台很可能是象征昆仑的第二个层级，就是悬圃。因为文献记载中，悬圃是非常宽阔平坦的，就是这个空间表明，墓主人不仅进入了昆仑，甚至登临了悬圃。

我们再往上看。最上边那个空间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当然也有几个重要的图像，日、月。这是汉代代表阴阳的两个标志性符号，这非常明确。还有就是两个柱子构成的门，以及守门的两个人。这个门当然是两个空间的界限，进入了这个门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么这个门是什么呢？我觉得这个门应该就是天门，就是所谓的阊阖，而守门的人就是守天门的两个人叫阍。“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楚辞·离骚》）进入了这个门，就进入了天堂。

这幅帛画最关键的一个图像，就是位于帛画上端最中央的那个人首人身缠绕着巨大龙尾的神。对于这个神身份的认定，是我们解决这幅帛画的思想性的一个关键的图像，一个最关键的图像。有人说他是伏羲，有人说她是女娲，有人说他是黄帝，有人说他是烛龙，还有人说她是墓主人的形象，还有人说他是羲和，还有人说他是镇墓神，当然还有人说他是太一。

太一这个观点其实以前学术界有提出过，但是为什么是太一？大家都没说清楚，都没有给出充足的理据，而我希望给出充足的理据，证明他为什么是太一。

首先我们从帛画的几个空间来看，最下层是阴宅水府，然后再往上人间祭享，然后再往上进入了昆仑，不仅进入了昆仑而且登上了昆仑的悬圃。再往上，《淮南子·地形训》有一段记载“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也就是说，昆仑有三个层级，它的最顶端就是太帝之居。这是从纵向上来看。

我们再从帛画的上端的横向来看，这个人首人身的龙尾神，他是列显日月之间，凌驾日月之上，他在日月的中间，并且比日月的位置还要高一些。在汉代还有哪个神他的力量能超过日月呢？我认为非太一莫属。谁是太一呢？就是天神之最尊贵者，就是最伟大的那个天神，就是潜藏于阴阳背后的那个神秘的终极的动力，所以说太一也是天的代表，道的化身。我们看《吕氏春秋·大乐》有一段对太一功能的记载，“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吕氏春秋·大乐》）显然太一的力量是要凌驾阴阳之上的，那么为什么说太一又是道呢？同样我们在《吕氏春秋·大乐》里有“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

所以说，经过这样一番考证，从帛画的纵向上结合文献，再从帛画的横向上我们再结合文献，把它解释成太一，我个人认为是最合理的。

再一个，我们知道西汉的长沙是南楚故地，而太一信仰在当地是有传统的，所以说这幅帛画其实是以各种神灵作为母题从下到上营造了阴宅、人间、悬圃、天庭四个空间，通过灵魂的复苏、宗庙的祭享、仙人的引导以及乘龙飞升天使接引，最后进入了太一的天庭，回归道即一为代表的宇宙之自然本体，从而达到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的终极境界，从而达到永生。这就是马王堆一号汉墓它帛画的图像理路和它要表达的一种思想观念。

关于羽人，在汉代艺术中其实是大量的出现。羽人是什么呢？羽人就是仙，他能让活着的人长寿健康，又能引导死者进入一个美好的世界——仙界。你说他重要不重要？他就是汉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天使，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量的羽人都是在墓葬中。因为我们在地上的东西太少了，往往给人一种错觉，觉得仙只是和死后世界有关，其实不是这样的。比如说现在西安博物院收藏的有一个最经典的小型铜羽人像就是出自长乐宫的宫殿遗址中，它并不是在墓葬中。这就表明仙不仅是在墓葬中，同时在现实生活也存在过去。

羽人铜像丨西汉丨西安博物院藏

大家都认为仙人他自身健康长寿，他自由自在，但是我们看了很多汉代的图像以后，觉着仙人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轻松自如的，有时候也挺忙碌的，因为他除了自身长寿不死以外，他还具有一些特殊的功能，担负着一种特殊的使命。一个是他能赐予仙药，令活着的人长寿健康，比如说有一首汉诗叫《长歌行》就说得非常明确，“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你看，他有不死药，主人原来身体不好，吃了他给的药，身体越来越好了，原来头发都白了，又变黑了。

羽人骑天马玉雕丨西汉丨咸阳博物院藏

羽人驭云车壁画丨东汉丨陕西靖边杨桥畔渠树壕汉墓

再一个，我们在墓葬艺术中，在壁画中，在各种图像中，看到仙人都匆匆忙忙的或驭龙、或驾虎、或骑鹿、或驾驭云车，都在引导墓主人去昆仑或者去蓬莱，去一个这种仙境。

我们知道，生死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可以说是永恒的主题，健康长寿，甚至不死，是人类的一个本能的诉求。而在这本能的诉求之外，人们又渴望着能够超越大限，达至不死，这又是一种更加美好的理想和愿望。所以说羽人和仙的出现，正是汉代中国人对于健康长寿乃至不死这种诉求和理想的一种特殊的表达。因此认识汉代艺术中的羽人，对于了解汉代的神仙信仰，我觉得是至关重要的。

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墓室内景

比如说我在讨论洛阳西汉的卜千秋墓壁画，这个墓是上世纪70年代发掘的，相关的讨论非常多，但是过去大家讨论似乎没有把这个墓的图像作为一个整体，把这个图像放在墓葬的空间或者相关画面的上下文语境中去讨论，往往是单拎出来一个图像考证。因为一个墓葬，它作为一个整体空间，它的壁画的分布、图像的配置应该有一个基本的理路。我们不说一个严密逻辑的话，它也应该大致的逻辑。它是要表达一种观念的，它是要体现一种功能的。

卜千秋墓后壁壁画

比如说这座墓中有三个图像。这座墓的后壁有一个猪头神，过去大家对这个神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它是打鬼驱邪的方相氏，有人说它是雷雨神，有人说他是北斗星神。但是把这些图像放在墓葬中，它和墓葬又有一种什么关系呢？我就不太清楚。我查了文献以后，再结合这幅画所在墓内的位置，我就推测它有没有可能是一个西方神，因为这个图像正好处于墓室的西壁，那么西方有一个什么神的形象跟它类似呢？五行中有一个西方神叫蓐收，汉代王逸对《楚辞》的注解中就说，蓐收的形象是一个猪头，所以说我就推测这个有没有可能是蓐收。

蓐收是一个西方神是金神，是秋神，是一个主刑杀的神。把这样一个主刑杀的神放在墓葬中，它一定和镇墓辟邪这样一个功能有关。

卜千秋墓东侧壁画

一旦我们推测西壁的猪头神为西方蓐收的话，那么我们再看跟它遥相对应的东壁，东壁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的神呢？是一个人面鸟身的神，非常华丽的一个人面鸟身的神。那么西壁如果是西方蓐收，那么东壁一定是一个代表东方的神，并且是五行中能和蓐收对应的一个神。哪个五行中的神是一个人面鸟身呢？东方句芒人面鸟身。而句芒具有什么功能？他是一个东方神，是一个春神，是一个木神，是一个主生的神，是一个能够赐人长寿的神。因为过去对东方这个人面鸟也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是仙人王子乔，有人说她是玄女，还有人说他是已经升仙的墓主人的形象，我觉得这些把他放在墓葬中跟墓葬的功能都不匹配。如果从墓葬的空间以及这两个神所处的位置，这两个神的形象，再结合文献，再结合这两个神的功能来看，我觉得把他解释成西方蓐收和东方句芒。当然这是我的一种解释，这是对于这两个图像。

卜千秋墓脊顶壁画（局部）

这个墓脊顶还有一个四米多长的由多块空心砖拼出的一个四米多长的画面，一个基本图式其实是在表现阴阳五行和升仙，两侧有日月，有人首龙身的阴阳主神，中间还有青龙、白虎、朱雀，少一个北方神玄武，而有一个长着像虎，或者像鹿，反正是兽身、长着翅膀的一个神。而这个神过去很早孙作云先生考证说它是枭羊，我一查说“枭羊，狒狒也”。你一看那个形象根本不是什么狒狒，是一个虎身长着翅膀的神兽，所以说我就从整个图式的脊顶壁画的整体，我来去观照这个形象到底是什么。因为青龙、白虎、朱雀都有了，东、南、西三方的神都有，就缺一个北方的神，那么这个神有没有可能就是北方神？如果它是北方神，它又是一个什么神？什么神在这里能代表北方神？我查了文献以后，我觉着文献记载中有一个神的形象跟它非常像，“头如爵，身似鹿，文如豹文”这个形象的神叫什么呢？蜚廉。

蜚廉是风神，而风从哪来，风道北来，所以说我考证这个神是蜚廉风神，在这里他代表北方。这就是我从整体上把这个图像放在一个画面的整体中或者放在整个墓葬的整体中，从它的空间以及画面的具体的这种语境中来认识具体的图像。我觉得这样可能才会接近准确，因为你一旦脱离语境，很多东西，比如说人首龙身神，比如说我刚提到马王堆汉墓帛画的上面那个神，你要把他从语境中、从帛画中拿出来，那你可以做多种的解释。你把他解释成伏羲也可以，你把她解释成女娲也可以，没有任何错。但是你把他一旦放在帛画的这样一个语境中，他的身份、他的性质就是唯一的。他一定是某一个具体的神。这就是我们的解释一定不能孤立地解释，要整体地来看待。

我做汉唐这一块，主要是集中于对墓葬出土材料的讨论，当然这涉及到这个时期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和认识。我们知道汉代流行神仙信仰，人们相信在遥远的一个地方，昆仑或者蓬莱有一方乐土，只要你有这个意愿都可以到达，从而实现永生的这样一个目的。

升仙壁画丨东汉丨陕西定边郝滩汉墓

但是进入中古以后，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佛教的传入则极大地改变了当时人们对死亡以及对死后世界的认识和想象。

北魏画像石棺头档拓片丨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藏

关于这一点美国学者陆威仪教授在《哈佛中国史》那一套书的魏晋南北朝那一卷里说得非常好，他说佛教的传入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死观，汉代意象比较模糊的死后世界这个时候被非常具体的非常形象的一层一层的天堂和地狱所取代，佛教把人们的这种灵魂世界完全道德化，就是人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决定着他死后会过得更好还是更坏，是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所以说佛教的这种因果报应关系以及对死后世界的这样一种想象，可以说是极大丰富了中国人对死亡的这样一个认识，成为魏晋南北朝及其以后整个中国人对这个问题的一种态度。因为我们知道汉代好像我们还没有地狱的观念，感觉都是昆仑蓬莱，都是好的，只要你想去，似乎都可以去。但是佛教传入以后就有了天堂，同时有了地狱。就是生前行善者、品德高尚者，死后才有资格进入天堂，而生前作恶者，不仅死后进不了天堂，甚至要下地狱，这个改变是非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