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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纳博科夫: 一直遮住他识局慧眼让他痛苦的智力障碍消失了

 置身于宁静 2023-04-21 发布于浙江
纳博科夫
Владимир Набоко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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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生前的书房,即使在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里,也是他们那座乡下房子中最潮湿的一间。不论他们开窗多勤,还是那么潮湿。原来窗户外面正好是一片昏暗阴沉的枞树林,枝叶繁茂浓密,相互交织,以至不可能分辨一棵树哪里到头,下一棵树从哪里开始。这是一间不住人的屋子,书桌上什么也没有,只立着一个拉小提琴男孩的铜像。屋里有一个没有上锁的书橱,里面放着厚厚几摞杂志,全是同一种带插图的杂志,现在已经停刊了。卢仁经常飞快地翻动书页,翻到印有象棋棋盘的那一页。棋盘的一边是一首科林弗斯基的诗,配有一幅竖琴形状的小插图,另一边是一个杂学知识栏,内容有不稳定的沼泽地、美国怪人以及人的肠子有多长等等。卢仁的手一页一页地翻了好多卷,没有一张图画能吸引他停住——不论是有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是饥饿的印度儿童(骷髅一般瘦小,鼓着个大肚子),或是谋杀西班牙国王未遂事件。世上的生活随着一阵哗哗的翻书声匆匆过去,然后忽然停了下来——停在那张珍贵的棋盘图上,那是布局、开局,一盘完整的对局。

暑假刚开始,他已经十分想念他的姨妈和那位捧着一束鲜花的老绅士——尤其想念老绅士满身的香气,有时是紫罗兰香,有时是铃兰香,这要看他给卢仁的姨妈带来的是哪一种花。他通常来得恰是时候——正好是卢仁的姨妈看看表离开屋子之后一两分钟。“没关系,让我们等一会,”老人总这么说,边说边取下包花的湿纸。卢仁总会给他搬来一把扶手椅,放在已摆好棋子的桌子旁。这位送花老先生的出现使卢仁有了办法摆脱本来已颇为尴尬的局面。三四次逃学之后,他已经看得出姨妈实在没有下棋的天资。战局一开,她的棋子总是拥堵不畅,乱得毫无章法,那只王在没有掩护接应的情况下会突然冲将出来。但这位老先生棋艺出神人化。第一次是他妈戴上手套匆匆说道:“很不巧,我得出去一下,不过你别走,和我的外甥下棋。感谢你送我这么漂亮的铃兰。”老先生第一次坐下来,叹口气说:“我已经很久没摸棋子了……好吧,年轻人——你要左边还是右边?”——正是在这第一次,几步棋之后,卢仁的耳朵开始发烫,他全盘被动,无着可进。在卢仁看来,老先生仿佛在下另一种棋,和姨妈教他的棋全然不同。棋盘沐浴着花香。老先生把军官模样的棋子称做象,把城堡模样的棋子称做车。每当走出一步会置对手于死地的棋时,他总会马上退回去,好像把一个昂贵的器械拆开,展示其构造原理,以此让对手明白应该怎么出招才能转危为安。他不费吹灰之力赢了最初的十五盘棋,走子如飞,毫不思索。但到第十六盘时,他突然开始思考,赢得困难一些。在最后那一天,他送来整整一车紫丁香花,多得无处可放。孩子的姨妈在卧室里踮着脚尖乱窜,后来可能是从后门出去了。就在这最后一天,一场惊心动魄的持久厮杀后,老先生泄露了从鼻子里出粗气的习惯。卢仁有所感悟,好像内心有个结突然除去,天地豁然开朗,一直遮住他识局慧眼让他痛苦的智力障碍消失了。“好,好,和了吧。”老先生说道。他把他的后来回走动几次,就像摆弄一架破机器的杠杆一般,又说了一遍:“和了吧。长将为和。”卢仁也试了试那杠杆,看是否管用。他搬搬它,再搬搬,然后端坐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棋盘。“你前途无量,”老先生说,“只要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定会前途无量。你进步神速!如此神速前所未见。……对,你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正是这位老先生给卢仁讲解了简单的象棋记谱法,卢仁把登在杂志上的棋局逐一重走了一遍,很快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从前他羡慕的才能。这才能是他外公特有的,他父亲常在餐桌上给客人讲述,说他本人实在难以理解,他岳父能一连好几个钟头读乐谱,目光掠过音符的同时,头脑中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音乐演奏声,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有时还会返回去重读,像读小说的人一样回到前面核实某个细节,如人名、故事发生的时间等。他父亲说过:“能欣赏音乐的自然状态肯定其乐无比。”现在卢仁能顺畅地浏览代表不同棋步的字母和数字,他开始体验到的快乐正是类似他外公读乐谱的快乐。起初他学着重走那些从前大赛中留下的著名棋局——迅速瞥一眼着法记录,然后默默地在棋盘上走子。时不时棋谱中有这一步或那一步带着感叹号或问号(感叹号表示妙着,问号表示劣着),这样的一步后面往往用括号标出好几种后续着法。那一步妙着就像一条渠一样分出众多支渠,人们必须将每一条支渠追溯到底,然后再回到主渠那里去。这些可能的后续着法说明了原来的那一步失误之举或先见之明的根本所在。渐渐地卢仁不再从棋盘上一步一步地复演这些后续着法,而是在头脑中将那些符号和标志进行排列,感受由它们组成的美妙音乐。与此相似的是,他能够不使用棋盘“读”出曾经见过的一局棋。这更令他高兴,因为他不必一面摆弄棋子一面注意听门口的动静,老担心有人进来。门其实是锁上的,但来人把铜把手拧了好几次后,他就会不情愿地过去打开门——来的是老卢仁,要看看他儿子在这间无人居住的潮湿房间里做些什么。他会发现儿子两耳通红,烦躁愠怒,书桌上摆着装订起来的大摞杂志,这时老卢仁会心生疑惑,儿子会不会是在杂志里寻找女人的裸体画片。“你为什么把自己锁起来?”他总是这么问(小卢仁总是缩起头来,心里又怕又清楚,父亲只要往沙发底下一看,就会发现那副象棋)。“这儿的气息果真冰凉冰凉的。这些旧杂志有多大意思呢?我们走吧,看看枞树下有没有红蘑菇。”

是啊,果然有蘑菇,可以食用的红色牛肝菌蘑菇。蘑菇帽呈淡淡的砖红色,绿色的针叶扎在上面,有时一片草叶会在其中一个蘑菇帽上面划下一道长长的细痕。蘑菇帽的暗面有许多小孔,偶尔会有一条黄色的鼻涕虫坐在孔里。老卢仁每采下一朵蘑菇,都要用他的折叠小刀从长着厚厚灰斑的蘑菇根部刮净苔藓和泥土,然后放进篮子里。他儿子在后面拉开几步跟着他,像个小老头那样背着手。他不仅不找蘑菇,甚至拒不欣赏他父亲带着欢声笑语挖出来的蘑菇。有时候臃肿肥胖、面色苍白的卢仁太太会穿着并不适合她的一身单调白衣出现在林荫道的尽头,接着朝他们匆匆走来,一会儿走在阳光中,一会儿走在阴影里,北方树林中一年四季从不消失的枯叶在她白色高跟拖鞋有点歪斜的鞋跟下沙沙作响。七月的一天,她在阳台台阶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脚,之后卧床许久。这期间她不论在她遮得很暗的卧室里,还是在阳台上,都穿一件粉红色的长睡衣,脸上厚厚地涂了脂粉,身边的一张小桌上总是放着一只小银碗,里面放着一些boules- de - gomme[]脚很快就好了,但她仍然躺着,好像认定这就是她的命,她一辈子准准就是这个命。这年夏天不同寻常地热,蚊子不让人安宁,一整天都会听到在河里洗澡的农家姑娘的尖叫声。在这样一个既压抑又充满情欲的一天,一大早牛虻还没有开始折磨那匹受到刺鼻药膏保护的黑马,老卢仁就登上折篷轻便马车去了火车站,要在城里度过这一天。“你起码要讲点道理,我必须去见见希尔威斯特洛夫,”他前一天晚上对妻子说,穿着老鼠一般颜色的晨衣在卧室里大步转悠,“真是的,你太怪了。你就不明白去一下很重要吗?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是她躺着不动,脸埋在枕头里哭,哭得肥胖的后背止不住地颤动。不管怎样,天一亮他还是走了。他儿子站在花园里,看见马车夫的上半截身子和父亲的帽子沿着那排小枞树闪了过去。那排树长得高低不齐,作用是把花园和道路隔开。

这一天小卢仁情绪低落。旧杂志中的所有棋局都研究过了,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无奈他只好跟自己对弈,但这样对弈的结果不可避免地是双方子力交换殆尽,成为毫无意思的和棋。天气热得难以忍受。阳台在明亮的沙地上投下一个三角形的阴影。林荫道上满是太阳投下的斑驳亮点,如果你眯起眼睛细看,就会看到一副规则分布的明暗方块图。一条花园长凳下平平躺着一片格子一般整整齐齐的密实阴影。花坛四角的石头基座上都立着水罐,沿对角线相互威胁着。燕子飞向天空,像是剪刀飞快地剪出一个图案来。小卢仁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沿着河边的人行小道走去。河对岸传来发狂的尖笑声,还有裸体闪动。卢仁悄悄躲到一棵树后面,偷偷看那些闪动的裸体,心怦怦乱跳。一只鸟在枝头扑扑乱动,他一惊之下匆匆离开河边回去了。他一个人和管家一起吃午餐。管家是一个寡言少语的黄脸老太太,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咖啡味。饭后他懒洋洋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着瞌睡听各种各样的细微声音。一只黄鹂在花园里鸣叫,一只大黄蜂飞进了窗户,嗡嗡乱叫,从母亲的卧室里端出来的碟子在托盘上碰得叮当响。这些清晰的声音在他的沉思中奇怪地变了形,变成了昏暗背景下一些鲜艳精致的图案形状。他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睡着了。他母亲打发女仆来叫他,脚步声将他惊醒……卧室里昏暗沉闷,他母亲把他往身边拉,但他死命顶住,拒不过去,她只好放开他。“过来,跟我说会儿话,”她柔声说道。他耸耸肩,一根手指轻轻敲击膝盖。“你难道不想告诉我点什么吗?”她问得更加柔和。他看看床边的桌子,把一枚糖球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然后又放进了第二枚、第三枚,一枚接一枚,直到嘴里塞满了翻来滚去的糖球。“再吃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她喃喃说道,一只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想摸摸他,爱抚他。停了一会儿后她说:“今年你一点没晒黑。不过也许晒黑了,只是我看不出来罢了。这儿光线太暗,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发青。请把那威尼斯百叶窗拉起来。算了,别过去,等会儿再拉。”他把一嘴的糖球吃光了,便问可不可以走了。她问他现在想做什么,想不想去车站接坐七点的火车回来的父亲。“让我走吧,”他说,“这里有股药味。”

他想顺着楼梯滑下去,就像学生们在学校里下楼那样——他在学校里倒是从未那样下过楼。可是这里的楼梯太高了。楼梯底部有一个壁橱,他一直没有仔细检查过,于是在里面找起杂志来。他翻出来一本,发现有跳棋专栏,例图是棋盘上点着笨拙的圆点,但没有象棋专栏。他继续翻找,老是碰到一个讨厌的植物标本簿,里面夹着干枯了的高山火绒草和紫红色的叶子。说明用淡紫色墨水写成,稚嫩的书法,笔画很细,同他母亲现在的笔迹截然不同。写的是:一八八五年于达沃斯 [];一八八六年于加特契纳 []他来了气,一屁股坐在扔了一地的书本丛里,把干枯的叶和花扯了下来,细尘呛得他直打喷嚏。这时楼梯下面已经很暗了,他又翻起那本杂志来,书页开始变得朦胧不清。有时候一幅小图片会忽悠他一下,因为天色越来越暗,图片看上去就像一盘象棋棋局。他把书本胡乱塞回抽屉,漫步进了客厅,无精打采地想这会儿肯定早过七点了,因为伙食管家正在点煤油灯。他母亲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睡袍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来,一只手挂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栏杆,一脸的恐惧神色。“我不懂你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边说边艰难地走出客厅,走到阳台上,开始朝下面两排枞树之间的路上张望,夕阳给枞树干箍上了鲜艳的红铜色。

[①]法语,弹性润喉糖球。

[②]Davos,位于瑞士东部,是欧洲海拔最高的城市。冬天气候寒冷,是有名的滑雪胜地。

[③]Gatchina,位于圣彼得堡以南五十公里处,是沙保罗一世的行官和军事要塞。

(美)纳博科夫著

逢珍译

北土No.2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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