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4年，应该是我刚毕业到北京工作的第一年。
某天，我陪我娘去镇上买东西。从我家去镇上，要经过好几个村子，这些村子里的人，大概都是认识的。在一个村子路口上，我娘就遇到了一个大婶，两人就站着拉家常。其实，我娘听不太见，两人的聊天基本是鸡同鸭讲，大部分时间，我娘的回应都是点头、微笑，然后嗯嗯。不记得说到什么了，那个大婶突然拉着我的衣服袖子对我娘说，这就是你北京回来的女儿啊？这就是北京人穿的衣服吗？还没我们乡下人的衣服好！
等我们走远了，我娘问我，那个大婶拉着我的衣服说的是什么？我就如实告诉我娘了。我娘听了气得一路上都在说，我当时是没听见，我要是听见了我就跟她说你是不喜欢打扮，有好衣服都不穿。
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我本来就不会穿衣打扮啊！也没好衣服。下回你跟她说，你女儿内秀，内秀，不需要穿好衣服。这件小事让我记忆深刻，后来我再回老家，虽然一般还是和北京一样穿随身衣服，但是要跟我娘他们一起出门的时候，还是会尽量穿得鲜亮一些，比如起球了的卫衣裤就不穿了。
我娘从小跟我说，远看衣衫近看人。意思是和熟人在一起，可以穿得随便些，但是如果见陌生人，尽量还是穿得像模像样一点，这样就不至于让人看不起。比如二十年前我在我们家附近的几个村子还是有些名气的，毕竟我是先生家的那个大学生，还是在北京工作的，这个人应该是没得说的，但是老家人看到你穿得不好，还是会觉得你在北京混得不如人。在老家，什么时候都是先看衣衫后看人，饭可以不吃，衣不能不靓，家里就算穷得揭不开锅，出去也要穿得光鲜好看。漂在北京，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推送一些逃离北京的帖子、视频，一开始看到这些的时候，内心还是有一点点波澜的，但是随着北漂时间越来越长，我就对这些没有后续的帖子无感了。
因为，我很想知道那些离开北京回老家四线五线六七线城市的人，回去后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安宁了吗？他们还在老家吗？他们过得还好吗？而这些，作者们都没有告诉我。而从我身边了解的情况而言，也有从北京回老家的人，有的是不想北漂了，有的是想回去干点想干的事情，然而他们中的一些没多久就又离开老家回北京了。
一个在他乡这种陌生人社会生活久了的人，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可能在故乡那种熟人社会生活下去的。
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很长时间，这个村子只有一两台电视机，当然都不是我家的。我从小特别爱看电视，自己家又没有，怎么办？我电视瘾大脸皮厚，吃完晚饭就去别人家家里看，一直看到连续剧结束，然后踏着月色回家。有一个晚上，我又在人家看完电视回家，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发现村里的一个嫂子站在他家窗户跟下。当时，我什么都没意识到，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就回家睡觉了。后来我大了一点，看书的时候看到一个词，听壁角，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想啊想，我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月光下邻居大嫂站在别人家窗户跟下的情形，哦，原来那个行为就叫听壁角啊？
从此，我就落下了心理阴影，在家里讲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一根线提醒着，不敢胡言乱语。我娘本来就听不见，没人听壁角我的大嗓门都让人全听去了。
我生了婳婳同学之后，老家没有人能到北京帮我带孩子，他们说，我可以送回去他们帮着带。让婳婳去当留守儿童？这个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娘都说，宁要讨饭的娘。讨饭的娘都自己带着孩子，我能生我就能养，为什么要送回去呢？
原本我也想凑合工作，先送去私人托管班，坚持几年婳婳也就大了。但是婳婳隔三岔五的生病，请假多了领导就不高兴了，我一咬牙，把工作辞了，自己回家带孩子。
回家带孩子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回过老家，因为我不想回家面对那些无法面对的人和事。
我家里的人对于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上班回家带孩子这件事情，是不理解的，也不能接受的。我回去后，熟人问起来我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要是回答没上班在家带孩子，他们会当着我的面直接表示人家不读书在家带孩子，你读这么多书也带孩子，这么多书瞎读了。
虽然我并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父母在乎，于是我也只好在乎了。
刚参加工作回老家的时候，总是被人问每个月工资多少钱？我就很为难，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多了既不好意思又怕被借钱，说少了怕被人看不起如坐针毡，并且，我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在老家，问工作问工资其实是最稀松平常的拉家常了，谁两口子在家拌两句嘴的话隔天就被隔壁大婶知道了，然后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我没有在老家上过班，也没有在老家创过业，但是，我非常了解在老家想做成一件事情是多么困难，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村里种西瓜的人，晚上不敢睡觉，因为一晚上一块瓜田里的西瓜能被偷光；养鱼的人，辛苦一年到了年底，鱼塘被人撒了药，一晚上鱼都翻了白肚皮；请人帮忙摘桔子，收的橘子还没被偷的橘子多。
我家门口有三口池塘，村里用水泥修好一个小点的，另外一口大一点的池塘没钱就荒了。上次回老家，我娘说，村里有个做生意赚了点钱的邻居热心想捐钱把那口池塘也修好，顺便把路也筑好，但是村里就是有人不愿意，不让拉沙土的车从自己家门前过，于是一件公益的事情就只能不干算了。直到今天，那个池塘一直荒着，落满树叶杂草，池塘的路也长满了野草。
当然，在老家这种熟人社会，也会有大城市没有的温暖。比如，村里要是谁家遭了什么事，村里的人都会热心地出力帮忙，就算是两家的主妇头天吵架吵得把菜板都剁断了，如果需要，也会陪着一起抹眼泪。
你过得比他好，他们不一定为你高兴，但是你要是真倒霉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出面竭尽所能帮你。
如果我这次是在老家腿断了，一定会比北京过得好多了，最起码不会担心没人照顾连水也不敢多喝。
老家的这些熟人，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没有边界感，也有小私心而已。他们不会对你的生活真正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不会总有大的冲突，大部分都是一些蚊叮虫咬一样的芝麻小事。但是，如果满地的芝麻，每天都要捡，也足够让人崩溃的。
伏尔泰曾说过：“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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