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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散文选(30)

 木子a 2023-04-22 发布于河南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30)

    读书苦乐杨绛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
    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理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上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各种各样的人。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大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捡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
    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30)
     
    顽石之歌|管桦

    我在高举着现实并且预言着祖国幸福和庄严未来的时刻,在行进的路途中,曾到曹雪芹隐居过的北京西山,作了片刻停留。
    我邀了我的灵魂,在深谷中古老的岩石间荒废的羊肠小径上追寻这位伟大作家心灵的足迹。阵雨刚刚停息,远处横迤着红色枫树的山峦,仍在茫茫烟雨中。近处,有几片云残存在明亮的天空里。山谷的上空,云雀飞到那遥远的高处流入天际,只有声音留在空中。云雀像是曾经常常在这里闲游的《红楼梦》的作者那样,放怀一切的高歌自己的“顽石之歌”。
    啊,曹雪芹,无数学者都在自己的琴弦上,反复寻求同你和鸣的音调。而你的音调包,含的是那么复杂那么多样,是不是已经全部为人们领悟?
    雨后清凉的湿风里,一些年轻的男女,身上散发着山野神圣的芳香,偎依着朝山外走去。他们还在低声谈论着这山谷最深处的那块巨大的顽石,那因无法救苍天而被遗弃在大荒山下的宝玉。啊,曹雪芹,我从游人谈话的只言片语,感到这些钦佩你、赞美你的人对你并非深知。这些青年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或转回头,或侧着脸,向我凝望。
    他们的眼神里,隐含着惊讶。因为已经到了游人归家的时候,我却独自一人向深谷跋涉而去。
    在这荒僻的深谷的最深处,我站在一块浑圆的卓然独立的巨石前,沉思冥想:这就是引出曹雪芹震撼世界的灵魂语言的那块顽石吗?这就是曾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点幻成的那块莹洁的扇坠大小的美玉吗?你投生在一度强盛后来渐渐衰微和零乱的末世家族,啊,贾宝玉,在那个时代,你冲破世俗的藩篱,好像出了轨道的流星,带着耀眼的亮光掠过繁密的行星间。在那女性为封建的脚步所践踏所侮辱的时代,有谁像你那样大胆地指出男女应该互相平等,指出女人比男人更纯洁、更美丽、更善良?当人们都匍匐在权势的脚下时,有谁像你那样挺然站在人生的高处,蔑视因途穷而更显罪恶的权势?
    道德对于人的心灵是一种无形的支配,它统领着人们愤怒和爱的全部力量。贾宝玉,透过你那柔弱的外貌,我看见你内在的使人震惊得强悍、勇敢和坚忍。任何强加于你的光、荣、美德都不能扭曲你的灵魂。恐吓和棍棒只能使你战栗,却丝毫不能改变你心灵的爱和恨。你的精魂气魄,胜过世代赞颂的历史人物荆轲。一个是瞬间的勇猛,一个是勇敢无畏地同整个时代对抗。你堪称末世的英雄,且长久地承受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族毁伤的痛苦。谁能理解你的胸怀?你的爱比天空海洋还博大深厚,在父母、祖母、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三春”、秦钟、妙玉、袭人、晴雯、北静王以及无数人的身上,你都给予了你的爱。
    但是,你并不夸耀对他们的爱,各种性格的风趣使你赞叹。你认为每一个女性连同那些地位卑下的使女,都是完美的奇迹。啊,贾宝玉,一个与世界同样广阔的清新的男子,从头顶到脚踵都发射着灵光。你的强烈的不可抵抗的魅力,吸引着所有人。为美丽的、充满生气的女性包围着,似乎同她们在一起,注视着她们,跟她们接触和交谈,你的灵魂就能快乐了。可是,当你赖以生存的庞大显赫的家族,已至末世的时候,你的灵魂中有过快乐吗?
    高耸云霄的贵族府邸,好像一只巨大的航船,雄伟地、壮丽地结合起来的整体已经腐朽了。在追逐船只的恐怖的险云下,在风暴的吼声中,在凶险的波涛上,不管多么英明干练的船长,不管多么富有经验而又勇敢的水手,都不能拯救它的沉没。在这航行到末世的船上,正直与欺诈、忠厚与卑鄙、光明与阴谋、刚强与懦弱、廉洁与腐败、入世与出世、希望、声名、光荣、财富,一切都逃不出覆没的命运,谁都不可能得到他所希求的天赋与幸福命运,连人的本性所追求的爱情也不可能。在高大的贵族府邸运终数尽的末世,只有你宝玉明白:一切的追求,不过只是把希望埋在明天废墟之下的梦幻。于是,在你宽恕那些傲慢的蠢人之后,在你安抚过那些被侮辱被损伤的婢女之后,在你悲哭过溺爱你的无量恩慈的老祖母之后,悲哭过遭到不幸命运的姐妹们之后,你走向无涯无际白雪茫茫空无一切的原野。
    当我向山外走去的时候,天空已飞满了霞光。归巢的鸟儿,互相呼唤着,朝那曹雪芹攀登过的最高山峰的丛林飞去。啊,曹雪芹,你就是这样站在人生高处,痛饮掺和着眼泪的苦酒,击剑吟唱你的“顽石之歌”的吗?即使你和宝玉有同样的欢乐,同样的勇敢,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心灵,你的“顽石之歌”也并非只是你少儿时代的回忆和你走过的足音的悲愁的回声。你寻求人生的幸福和欢乐,因无法补救苍天,收集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忧伤。但你无尽的痛苦和忧伤,充满了伟大的英雄气概!
    曹雪芹,在你对末世的功名利禄绝望的时候,而仅仅以笔墨倾泻你感情中的一切,却留下不朽的功名。你并没有意识到你的伟大,你的光彩,你的魅力,来自你绝望的悲叹!一切伟大的神圣的创造是幸福的,痛苦也同样是幸福的,因为一切伟大神圣的东西都是从痛苦的母腹里诞生。你以为我意在使人惊奇吗?不,我只是在你隐居过的山野,在你歌唱的“顽石”跟前沉思过后,对你歌中包含的众多意义做一个浅浅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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