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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祭十二郎文

 茂林之家 2023-04-22 发布于湖南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唯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唯汝,在子唯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唯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又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面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亦别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並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梦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颖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鸣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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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纪念馆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叔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方能忍住悲痛,向你表达心声,我派遣建中从远方给你带来美味的祭品,以告慰你十二郎的在天之灵:

呜呼!我幼年丧父,长大后,还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只和哥哥嫂嫂相依为命。哥哥在中年时丧命南方,我和你当时都还年幼,跟随嫂嫂将哥哥的遗体运回河阳下葬。然后我和你一起在江南谋生,当时孤苦伶仃,我们没有一日分离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夭。先人的后嗣中,孙子辈的只有你一个,儿子辈的只有我一个,可谓形单影只。嫂嫂常常一边抚摸着你,一边指着我说:“韩家两代人,只剩下你们了。”你当时更小,应当记不得了;我虽然记得,但当时却理解不了嫂嫂这句话中的悲哀之意。

我十九岁那年,第一次来到京城。四年后才回家看你。又隔了四年,我到河阳扫墓,遇到你扶嫂嫂的灵柩来河阳下葬。又两年过去,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我,只住了一年,你说要回家去接家眷来;第二年,丞相逝世,我离开了汴州,你也就没有来。这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事,派去接你的人刚出发,我又罢官而去,你也因此又没能来。我想,你如果跟随我到东边,东边依然是异乡,不能呆得长久;如果从长远打算。不如回归西边,安顿好家眷后再接你来。呜呼!孰料你竟突然离我而去!我和你都还年轻,以为虽然短暂地别离,最后终能长久相守,所以我离开你而旅居京师,希望能求得一点俸禄。如果料到事情发展至此,即使有万乘之国的宰相职位,我也不会离开你前去赴任!

去年,孟东野前往江南,我写信给你说:“我还没有到四十岁,但视力模糊、白发苍苍,牙齿松动。想我父亲和兄长,都是在正当壮年的时候去世,像我现在这样身体衰弱,还能支持长久吗?我不能离职,你又不肯前来,生怕我早晚就会死去,使你陷人无尽的悲戚之中。”谁料到年少的却先行死去,而年长者却尚存人间;身体强壮的先行死去,而体弱多病的却保全了呢?

唉!这难道是真的吗?还是我在做梦呢?这传来的消息不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那老天为什么让我那拥有美好德行的兄长丧失后代呢?你的聪明纯真难道还不能承继他的恩泽吗?为什么年少体强的人反而早夭,而年长体衰的人反而能够保全呢?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罢了,传闻不是真的吧?但是,东野和耿兰的书信和讣闻为什么来到了我的身边呢?唉!这是真的啊!我兄长有美好的德行,可他的儿子却早夭!你聪明纯真理应继承兄长的家业,却不能承继他的恩泽!所谓天意难测、神灵难明。所谓事理难以推测,寿命难以预知!

尽管如此,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已经变成全白,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气血日益衰减,精神日益衰微,用不了多久就会随你而去了!死后如果有知觉,我们分离的日子应当不久了!如果死后无知觉,那我悲戚的日子不多了,而不悲戚的日子则无期限了。你的儿子刚刚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少而身强者不能保全,像这样大的孩子,又怎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唉,悲哀啊!唉,可悲可痛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常剧烈发作。”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得。”并没有因而为你担忧。唉!难道就是因为此病使你丧失性命了吗?还是有其他的疾病使你丧生的呢?

你的信,写于六月十七日。东野说你死于六月二日。耿兰的讣闻上没有表明日期。大概是东野派来送信的使者,不知道向你家人询问你去世的时间。而耿兰的讣闻,不知道应当表明时间。或者是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方问了使者时间,使者胡乱说了个日期回答他。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

现在我派建中去祭你,并慰问你的儿子和你的奶妈,他们有食物,可以为你守灵至丧期结束;如果不能维持到丧期结束,我会立即接他们前来。其他的丫鬟仆人,都命令他们为你守丧。我如果有能力给你迁葬,就一定把你迁进先祖的墓地,这样才能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生病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你去世我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互相供养、共同生活,你死了我不能抚摸你的遗体尽情哀哭你人殓时我不能在你的棺木旁边,你下葬的时候我不能亲临墓地。我的德行辜负了神明,因而使你夭亡;我不够孝顺,也不够慈爱,因而不能和你互相供养、维持生计,也不能和你相守到死。我们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活着的时候你的身影不能与我相依,死了以后你的魂灵不在我的梦中与我相聚。这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又能怨恨谁呢?苍天啊,我的悲痛何时才是尽头啊!

从今以后,我对于世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心思考虑了。我应当在伊水和颍水旁买数顷田地,以度余年,教导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盼他们长大成人;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待她们出嫁,仅此而已。

唉!言语有穷尽的时候,但哀悼之情却永无终绝;这些你能够理解吗?还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唉,悲哀啊!希望你能享用这些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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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传统的祭文大都摆脱不了为死者歌功颂德,并表达自己的悲痛之情这一固定模式。但韩愈这篇祭文却另辟蹊径,他以生活中一些琐碎的小事来表现自己与死者的亲密无间,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骨肉深情。在文章的形式上,韩愈摒弃骈体,使用散体,语言流畅,文辞朴素,感人至深。

韩愈的写作重点没有放在死者生前的功绩上,而是主要表达自己的悲痛:情。他首先说自己和老成情同骨肉,手足情深,如今老成去世,他有切肤之痛相比作者自己,老成年轻力壮,而且所染的只是一种普通的疾病,所以作者并有放在心上,但老成却突然去世了,这让作者痛心疾首,难以接受。作者原本为两人都还年轻,聚少离多算不了什么,因此将主要精力放在仕途以及学问上没想到老成英年早逝,导致自己抱憾终生。他在此也表现了官场的起伏和人生无常,而这更使亲情显得难能可贵。

即使把这篇祭文放在我国所有的古代散文中,它都熠熠生辉,堪称“祭文中千年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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