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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喆隽 | 碎片时代的先知:一战中的马克斯·韦伯

 投沙斋 2023-04-24 发布于北京

就和平和人类幸福的梦想而言,在通向人类历史那未知将来的门楣上写着“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者:郁喆隽

来源:《书城》杂志2014年11月号

碎片时代的先知:一战中的马克斯·韦伯

原文刊于《书城》2014年第11期

知天命

“我们每获得一个胜利,距离和平也就远了一步。”1915年10月1日,马克斯·韦伯在被德军占领的布鲁塞尔写下了这句话。此时,一战进入第二年,前方频频传来捷报:在东线,俄国人损失170多万人,被德军逐出了立陶宛、波兰、西加里西亚和匈牙利,被迫退到里加湾到德涅斯特河一线。即便尼古拉二世御驾亲征,也改变不了俄军的命运;在西线,德军在人数劣势的情况下,抵挡住了协约国在香巴尼和阿杜瓦的两轮攻势,并开始着手反攻;土耳其击败了英法联军,坚守住了达达尼尔海峡;保加利亚战胜了塞尔维亚,站到同盟国一边;唯一的坏消息是,意大利退出三国同盟,掉转枪口向奥匈帝国宣战。不过不少人感觉,战争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就在此时,韦伯辞去了预备役部队医院督察官职务,再次遁入书斋,开始了宗教社会学的研究。

这一年,韦伯51岁,刚刚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一如既往,此时的他每天早上要一丝不苟地梳理好头发和胡子。虽然最近长年的神经官能症有所好转,但还是给他的外貌留下了些许痕迹。每次面对镜子,他总是锁紧眉头。两眉之间形成了两条深深的皱纹,好像大地上被犁新翻出的沟壑。失眠、过量阅读和写作,使得他的双眼下垂着两层眼袋。韦伯特别厌恶拍摄侧面像,因为那会使他的鼻子格外突出。络腮胡虽然与他的年龄相符,其实却是为了掩盖年轻时的放浪生涯。在他右侧的脸颊上,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那是读大学时击剑留下的“纪念”。此刻,韦伯并不知道,命运只给他留下了五年时间。

韦伯自己也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身份来形容自己。其实,那些令人眩晕的头衔——“现代社会学奠基人”、“政治经济学家”、“宗教社会学大师”——都是他死后很久之后才获得的。1915年的他,什么身份都没有,是个无业的中年人。

按照今日对学者的要求,韦伯大概是不合格的。到五十岁时,他只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后来成为经典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他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专著。或许对韦伯而言,六年的教授生活并非命中的天职,仅仅是一段短暂的插曲。其实,和同时代的德国学者,几乎没有人声名超出韦伯。这并非因为他们的懒惰或平庸,而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重估一切价值”之后的时代,一个思潮林立、主义盛行、湍流奔腾,难以沉淀的时代。韦伯曾说:“我们这一代人注定看不到我们现在进行的斗争能否取得成果,看不到我们的后代能否认我们是他们的先辈。”

知识界的无政府主义是主体对于在学校、教会、社会和国家里长期以来不得不俯首帖耳聆听的教会和训斥的反作用。长期的约束管教所引起的效果是:我们通过长期的训练和许多次的考试,通过公众舆论和私人训斥,通过总有那些翻来复去、永无休止的长篇大论的爱国节日,通过威胁和利诱等手段才练会的正确思想:最后使得我们感到这样的枯燥乏味、无聊愚蠢和难以忍受,使我们把一切都撕下扔掉,扔掉那些正确的见解和古老的真理,扔掉那些传统的伟人和用旧了的圣物,最后把逻辑和道德也一扔了事,于是我们把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奇谈怪论的欢宴之中,庆贺那把一切价值都重估的盛大节日。

韦伯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价值碎片化的时代。后来在晚年的演讲中,他将之称为“价值的多神论”——“各个领域、各种价值的主宰神相互争斗。”再也没有一个人、机构或神明,可以来统一支离破碎的价值领域,我们不得不认识到“多神才是日常生活的现实”。对个人而言,他/她不得不自己做出选择,“哪一个是上帝,哪一个是魔鬼”。在这样一个价值如流沙的时代,但凡有所深思的人,都会感到自己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不容易的,做出选择更为艰难。1915年的深秋,韦伯就面临这样一个重要的选择。

爱国者

韦伯虽然饱读诗书,却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那种踌躇。行动起来却异常地果决。一年前的初夏(1914年6月底),当萨拉热窝刺杀案的消息传来,韦伯全家还沉浸在闲散和古典梦幻之中。舒适的生活让韦伯感到若有所失。有亲戚说:“要是有一股巨浪掀起,将他卷入生活的洪流之中,那该有多好啊!”

他和全家住在海德堡内卡河畔的老宅(Ziegelhäuser Landstr.17,如今为大学所有,命名为Max-Weber-Haus)中。花园里,父亲老韦伯当年种下的中国白蜡树,此时已经枝繁叶茂,伸展到屋顶了。从房子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内卡河上的老桥(Alte Brücke)、河对岸城中圣灵教堂的高塔和山坡上城堡的红色遗迹。

辞职后,韦伯和玛丽安娜花了不少时间到意大利、法国和南德旅行,身体逐渐康复。不过只要他们在家,平日从不缺少宾客,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学中的著名学者,如特洛尔奇(Ernst Troeltsch)、戈尔德施密特(Goldenschmidt)、杰里内科(Jellenik)、卢卡奇(Georg von Lukacz)、齐美尔、滕尼斯、拉斯克(Lask)、桑巴特(Sombart)、雅斯贝斯(Karl Jaspers)、布洛赫都是常客。经常还有朋友和学者从外地赶来参加周日聚会。7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海德堡知识圈的众多好友和年轻学生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韦伯家中的“大厅”,来倾听这位“退休教授”对时局的看法。这次的气氛有点不同。一周之后,他们都已经踏上了各自命运的旅途。

50岁的韦伯已经超过了服役的年龄,再加上患有疾病,本可以免除一切兵役。但大战当前,他为自己无法上前线而难过,他甚至无法接受自己无所事事、袖手旁观。韦伯是一个爱国者。

战争爆发后,他立即去卫戍部队司令部报到,并被任命为预备役部队医院管理委员会的纪律督察官。但韦伯很快意识到,虽然国人热情高涨,但似乎没有为战争做好准备。韦伯接手时,战地医院的供货合同是二十年前拟就的,现今已经根本不再适用。而十几天内有好几家大型部队医院必须建立起来。他每天工作13个小时。涉及伤兵护理的器具和物品有上千种,他不得不分别去找供货商,甚至要购买大到整套厨房设备、小到锅碗瓢盆的东西。在整日忙乱中,他的直截了当有时让人感觉有些失礼。卡尔斯鲁尔军需处来函询问,为何一个部队医院需要一部电话。韦伯将来函寄回,附上了这样的批注:“原件寄回。正常人都知道为什么那里需要一部电话,对不正常人我则无法解释。”此后不久,内廷总监打电话来询问伤员情况,并讨论大公爵夫人前往探望的可能性。韦伯简单地说了句,我没有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开战后不久(1914年8月28日),韦伯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不管战争的结局如何,这场战争都是伟大而神奇的”。在这场“伟大而神奇的”战争中,韦伯不得不亲自处理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事情:医学权威们插手彼此负责的事情,或者独自做出了某种安排;监察员对护士“举止失礼”;主任医师的情妇冒犯了别人;护士对粗野的家伙出言不逊;鸡蛋和葡萄酒被盗;某个女厨用炖汤锅洗了头!这些鸡毛蒜皮,是韦伯直接观察和亲身参与科层制的难得机会。他写下了大段优化医院管理的笔记。若干年后,这些都将以理论的形式出现在巨著《经济与社会》中。

耶利米

韦伯想在世界大战中做一名隐士。宗教社会学研究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04/05年)一文的继续。虽然表面上的议题是关于万里之外中国,但内底的问题却是欧洲现代性的自我理解。韦伯始终认为,没有其他文明的比较与对照,所谓理解自我均是虚妄的。这个时代最缺少就是自知。从1915年9月起,《诸世界宗教的经济伦理》系列论文开始在《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库》上连载。马克沁机枪、克虏伯超级大炮、毒气和“水柜”(坦克)陆续在西线粉墨登场,在文明的哀嚎和恸哭中,韦伯要追问,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韦伯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隐修”生活。报纸上传来的消息与国内的论争,让韦伯无法继续保持沉默。1915年5月7日,德国海军潜艇U-20在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在爱尔兰东北部海域击沉了卢西塔尼亚号邮轮(RMS Lusitania)。该船在18分钟内沉没,1198人死亡,其中有128名美国公民。韦伯对此事的评论(1916年2月7日)是:“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eum deus perdere vult, quem dementat)。”3月,韦伯与弗里克斯·索莫瑞(Felix Somary)一起起草了一个反对扩大潜艇战的声明,并公之于众。但是,韦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和平主义者,他曾说战争是多种斗争形式之一,但也许并不是最为卑鄙的一种。

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像德意志第二帝国那样,在战争中对战争的目标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分歧。海军元帅提尔皮茨(von Tirpitz)提出要升级潜艇战,而且要进行无限制潜艇战。韦伯对此忧心忡忡。他担心这样下去,和美国的战争将不可避免。在他看来,军人不应该只知道开战,而应当知道如何结束他开始的战争。被泛德意志运动(Alldeutsche Bewegung)驱动的民众、军人和政客已经头脑发热,提出了不切实际政治与军事目标,甚至埋下了毁灭自身的种子。韦伯年轻时加入过泛德意志联盟,但很快就退出了。

在城市里,各社会阶层之间缺乏必要的理解与沟通,几乎不可能就任何问题达成任何共识。在帝国议会里,保守党、天主教中央党和自由派从没有准备彼此倾听,更不要说进行妥协。他们只是在国会大厦里轮番登台表演。韦伯说:“我们好像被一群疯子统治着。”

在他看来,只有个人才真正具有行动的意志、意图和价值。要讨论任何社会团体和机构的“行动”,例如公司、军队、民族,乃至国家,都只不过在谈论社会行动的过程。这被后世的学者总结为“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对行动者要进行有解释性的理解(erklärendes Verstehen)问题。韦伯的理解社会学首先要对国家进行祛魅(Entzauberung)。

1916年秋的韦伯几乎“骨瘦如柴”。他一边在从事宗教社会学研究,一边在修改《经济与社会》的部分章节,同时还要撰写大量的政论文章。他觉得自己是《圣经》中的先知耶利米,肩负这一种可怕的命运——“在街市上当众说出预言,而且总是反对自己同胞的统治者,反对国王和国王家族”。夫人玛丽安娜这样描述这个“德意志的耶利米”(《传》,第458-9页):

耶利米在孤独中苦苦思索着自己预感到的东西,在宣布了他的预言之后,这个让人感到恐惧和颤栗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不为大众理解,被他们憎恨。他陷入内心孤独的悲怆之中。他没有成群结队、如痴如醉的拥趸追随,只有单个或几个门徒与他分享他孤独的迷狂以及同样孤独的痛苦……

韦伯的预言在几年前就已经发出:德国好像坐在“一列奔向无底深渊的快车上,不确知下一个转辙处轨道是否已经转好了。”他似乎已经洞见了悲剧的结局。

维也纳

韦伯是一个有“卡里斯玛”(Charisma,即超凡魅力)的人。他在大学的课程最多时吸引了600多个学生来听课。他在公共场合的演讲,有年轻听众击节叫好,有老者垂泪赞叹。但是,他非常谨慎、克制地使用这种能力。因为他深知虚荣可能造成的煽动与无法预计的破坏力,他甚至将之称为“一切献身的死敌”。在韦伯看来,煽动家和政治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1917年秋,维也纳大学向韦伯抛出了橄榄枝,希望他能够前往担任教职。韦伯犹豫了。让他犹豫的并不是是否应当去维也纳,而是是否要重拾教职。命运仿佛在戏弄他。他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另一方面也对学术界的状况失望透顶。随后在慕尼黑大学的著名讲演“以学术为业”中,他道出了些许忧虑(《学术与政治》,第165页):

在学术圈内,当一个人把他应该献身是志业,当作是一项表演事业,并以经理人身份自居;当他出现在舞台上,竭力以“个人体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当他自问:我如何证明我不只是“专家”而已,我又如何在形式与内容上发前人未发之言的时候,我们绝对不能把他当作是一个有“人格”的人。今天,这种现象已经相当普遍;它始终给人一种卑劣的印象,并降低当事人的人格。反之,惟有那发自内心对学问的献身,才能把学者提升到他所献身的志业的高贵与尊严。

韦伯最终还是决定去维也纳试一试。另一个重要的理由可能是,德国的配给制已经难以填饱韦伯这个老饕的肚子了。韦伯年轻时,曾在帝国西部斯特拉斯堡(今属法国)服兵役。他的体操项目糟糕透顶。一个来自柏林的军这样形容他:“这简直就像上万升的普朔尔(Pschorr)啤酒在单杠上晃悠”。韦伯一直被家里的兄弟姐妹称作“胖子”,按照他夫人的回忆,韦伯在婚后的体重接近100公斤。有一次,他甚至和朋友打赌说,如果体重不到100公斤,每少一磅就受罚一杯啤酒。在饮下好几杯啤酒之后,韦伯当晚阔步跟在马车后面走回了家。如今只有在维也纳,韦伯才能在大学对面的咖啡馆里吃到两个鸡蛋,这在德国已经难以想象了。他每天都要服用的安眠药也出现了短缺,雪茄烟成了要通过“关系”才能搞到的珍奇之物,维也纳大学开始拖欠他的薪水……战争已然从前线降临到了大后方。1918年初,德军虽然还在他国领土上作战,但却进入了明显的守势。韦伯在给母亲海伦娜的信中写道:“每天早上我们都要重新想到战事'仍在’进行,而这往往难以忍受,心里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传》,第471页)

政治人

绝大多数德国人都没有料到,战争会以这种方式结束。1918年初,柏林的各种党派和势力已经开始同室操戈。韦伯将此时帝国的首都称为“政治疯人院”。[1]基尔港水兵哗变,柏林、慕尼黑相继发生革命/暴动,罢工此起彼伏。大街上,年轻人强行撕掉从前线归来军官的肩章……耶利米一语成谶。“空谈家、无理取闹的人得宠,仇恨当道。”(《传》,第479页)

短暂的暴动,让韦伯看到了政治的残暴。他看到,那些暴动领导人多半信奉“心志伦理”(Gesinnungsethik)——一旦确定某种主义或意念,即要不择手段地达成目的,但丝毫不顾及可能造成的罪恶结果。与之相对的是“责任伦理”(Verantwortungsethik)。在韦伯看来,真正的志业政治家应当恪守责任伦理——他所做出政治决定,将会引起可预见与不可预见的后果,其责任必须由他承担。不幸的是,一战终结时的帝国,这样的政治家已经寥寥无几。

战争结束后,韦伯本有可能步入政坛。1918年12月初,他获得德国民主党法兰克福选区国会议员候选人。但是一周之后人们发现,另一次会议强奸了民意,将韦伯放在了候选人名单后面。和那些玩弄权术的人相比,韦伯还是太单纯、太幼稚了。最终韦伯在《法兰克福报》上报表声明,放弃了候选人资格。

1919年春,韦伯以专家身份参加了德国赴凡尔赛和会的代表团。他本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为德国争取较好的赔偿条件。但后来他发现,在代表团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韦伯主张,德皇威廉二世、德军总参谋长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应当主动向协约国自首,以拯救民族的名誉和未来。他写了一封信给鲁登道夫,但遭到鲁登道夫的断然拒绝。随后韦伯托人安排了与鲁登道夫的会面,两人争辩数小时之久。在谈及国家荣誉和民族利益时,鲁登道夫答复说:“别拿这个民族来烦我!”(《传》,第504页)

战后不久,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在学生中间开始流传斯宾格勒(Ostwald Spengler)《西方的没落》一书。韦伯始终将斯宾格勒当作一个有才华的“外行”,后者对历史材料的使用多半是削足适履。于是,好事的学生安排他俩同堂论辩。斯宾格勒的基本观点被逐一解构。再此后的另一次碰面中,斯宾格勒向韦伯承认,他自己仅仅是个“诗人”。但是,韦伯却一再回避回答在场学生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如果说,两人有什么根本差异的话,那可能在于:斯宾格勒仅仅对20世纪欧洲文明的统治地位表达出了担忧,而韦伯则对人类持有一种大悲观的看法。韦伯在弗莱堡大学的就职演讲(1894年,三十岁时)中,曾经引用《神曲》中地狱之门门楣上的铭文说道:“就和平和人类幸福的梦想而言,在通向人类历史那未知将来的门楣上写着:'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人类学习起来很慢,遗忘起来很快。

参考书目:

迪特尔·拉甫著:《德意志史:从古老帝国到第二共和国》,波恩:Inter Nations1987年。

马克斯·韦伯著:《韦伯作品集I:学术与政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马克斯·韦伯著,李秋零、田薇译:《社会科学方法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

玛丽安妮·韦伯著、简明译:《马克斯·韦伯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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