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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想象一下，非年非节，雨停了但天还是没有晴，洛阳应该不会人多。 果然，车少人少，外人没有来，村子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屋子里。直接到了山上，山上的苹果花没有了，只有枝叶之间的小苹果，一束束的样子，显示着它们蔷薇科的原始模样。 仲春时候，新叶初成，又刚刚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山麓上一片辽远的新绿。新绿带着稚嫩的黄色，有生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的鲜艳，有欣欣向荣的成长感。这是春天来走山的色彩享受，没有了花也还有叶，一草一木都是宏大的自然秩序之下的具体细节。这些细节以前的春天里应该是看到过，今天再次看到却好像是从未见过一样令人惊喜。只有大自然才能对人形成这样百看不厌的审美效果，换了人造的东西总是会厌倦。于我而言，只有季节万象才具有这样永恒的魅力，随时投入其怀抱，随时都可以获得无尽的慰藉。
以这样的愉悦顺着无人的山路一直向上，禁不住就有果如所料的喜悦。登山如登仙，登这样雨后一切都清新无比的山，呼吸着平原上没有的纯净空气，踏足于不怎么受人类打扰的山坡植被之间，就绝对是在逐渐让自己超离庸常的尘世，一点点地挪步于纯洁喜乐的至美之境。 这被叫作马头红山的耸立高山上，有两眼泉，稍微低一点的是龙母庙，高处的则是大王庙。龙母庙前有一棵高耸的楸树，大王庙则完全淹没在一片槐树之中。这时候高山的上的洋槐也开始有花开了。甜香味道的雪白槐花缀在一片偏黄的绿叶之中，这样高大的洋槐树丛生之状，终于让人看到了不受干扰的植被在高高的山巅巨石之下的自然风貌。 大王庙显然是过去遗留下来的建筑，就地取材的原石，厚重古朴，门窗都小，屋子里的空间不大。顺着石缝里滋生出了很多野草的台阶向上走的时候，就隐约听到屋子里似乎有人声。站定了听却又听不见了。走了几步，声音又响起来，很低沉，像是倾诉，像是絮语，像是一个人在诚恳地说服另一个人。又走了几级台阶以后赫然看见主殿没有门的屋子里背对着我站着一个人。裤管肥大，肩膀前倾，手里还拿着什么。
他对着佛像，站得很直，没有弯腰，没有鞠躬。一直到我走到院子里，走到有巨大的黄色标志写着“古庙垃圾点”的树下的时候，他才猛一回头，我好像吓到他了。他的目光是凝固的，不流动的，带着一丝惊恐的意思，直直地看着我。 我为了避免这种深山老林仅有的两个人近距离相遇的尴尬，就冲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他没有反应。我只好又问了一句：早来了啊！ 他依旧没有反应。 这时候我已经走进了有点低矮的门。黑暗的屋子里除了佛像就是地面上一堆纸灰和几根蜡烛了。几根蜡烛晃动着微弱的火苗，显然是他点的。因为他已经挪了一步，挪到那几根蜡烛之前，假装用手整理那些蜡，其实一直在看着我，看我脱帽向端坐的神仙合掌躬身。这既是对庙宇的尊重，也是想藉此拉近和他的距离，他应该是新这神的吧。 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掩饰什么了，重新直直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吃惊。我感到他好像是有点异样，或者是我的到来打扰了他，他刚才所沉浸于其中的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可能还要继续。便转身退了出去。 这古庙所在的院落完全在山林之下，旁边的泉水之前立着两块鲜红的提示牌，与院子里的那个垃圾牌显然是同一批次的制作。上面有硕大的正楷印刷体大字，详细地讲解了如何使用泉眼上的压水手柄。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那隐约的叙述之声，那叙述之中带着明确的语气，像是两个人在说话：准确地说是他在用不厌其烦的态度和对方说着什么，那被说的事情不复杂，对方就是不配合，他只好循循善诱地掰开了揉碎了地讲，讲啊讲。 我走出山林，退到对面几乎没有树的缓山坡上去以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了也没有见到他出来，几次回头，古庙和掩映着古庙的槐林之中都像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没有想到，古庙背后已经没有继续向上的路了，对面这个没有树的和缓山坡上，却有一条逐渐向上的路。路在山脊上向上延伸，红色的土壤一样的碎石密集堆积如桥一般连接了山体与马头红山山顶那块高耸的巨石。小路一直向上，到了巨石脚下的时候，转弯蜿蜒地进入了密集的灌木丛。 我在最后一个宽敞之处站了很久，俯瞰山下，山麓上面积广大的苹果园一片新绿，新绿尽头的白墙房舍就是有山有水的洛阳村。洛阳村前河谷里的绵河逶迤而来又逶迤而去，河谷对岸连接井陉的公路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分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高度，车辆行驶之状像是电动积木在缓缓移动。 我站立的这个位置大抵已经是整个山谷里视野最高敞之处了。再好一点就应该是那百米巨石之上的真正山巅才拥有了。要登顶似乎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绕到巨石之下，绕到山的背后去，那一侧一定不是这样陡峭的绝壁，可能有路。另一种可能其实只对专业人士有效，就是攀岩而上。 这两种选择对于我这样只是想来看看山麓上无边无际的苹果树开花的盛景，来散散步，在山坡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的人来说，都不适合。我没有登顶的执念，我要的就只是走一走，尽管这走一走里含了抵达没有抵达过的地方的探索意味。这探索意味里既有现实的地理元素的发现，也更是内心里既有线索的延伸。我和那专程到山顶的大王庙里来说话的人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有自己精神线索，需要到这远离尘嚣的山林之中来纾解。不同点是他是来倾诉的，我是来换个角度让思绪飞扬起来的。
我支起椅子来坐在可以俯瞰众多苹果树树梢的位置上，沉浸在巨大山体和众多植被还有遥远视野联合起来形成的浩浩如海的怡然之中。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既在尘世，也分明就是天堂。 这时候，阴郁的云天之间已经偶尔会有一些小小的缝隙，小小的缝隙里投下转瞬即逝的锐利光芒，如神启一样使人振奋，使人含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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