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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知道蒲松龄，多半因为《聊斋志异》。事实上，蒲松龄的才学远不止此，他还留有诗集、文集、俚曲集与杂著，可谓雅俗并存。近来翻阅蒲松龄的《聊斋诗集》，从另一个角度得以窥见这位伟大小说家的真实人生。 不同于《聊斋志异》中鬼狐世界的光怪陆离，《聊斋诗集》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说穷道苦。纵览1000余首诗篇，“贫”“愁”“病”是蒲松龄反复吟咏的内容。因贫生愁，因愁生病，病又添愁，这三个字眼如同金刚伏魔圈一般，将其牢牢禁锢。为了生计，蒲松龄不得不前往离家70里的西铺毕家坐馆教书，舌耕糊口。心中对功名的渴望，又迫使他一次次踏上前往济南的赶考之路。就这样，蒲松龄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在归家、坐馆和科考之间奔波往返，但他织成了什么呢？ 四十 忽然四十岁，人间半世人。 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 坐爱青山好，忽看白发新。 不堪复对镜，顾影欲沾巾。 这是蒲松龄40岁时写下的诗句。不惑之年的他依旧捧着塾师的饭碗，科举无望，老病不堪，家如逆旅，潦倒穷愁。 19岁的蒲松龄初应童子试，县、府、道第一，本以为拾功名如草芥，谁知出道即巅峰，此后他考了数次，败了数次，连朱衣紫袍的边角料也不曾摸到。30岁的蒲松龄面对败局，还能高歌“清兴可怜因病减，壮心端不受贫降”，到了人生暮年再遇穷途，只得叹一句“骥老伏枥壮心死，帖耳嗒丧拼终穷”。但我们即便读着“壮心端不受贫降”这样的句子也并不觉得振奋，因为我们开了上帝视角，知道他的人生不是Happy Ending。 有句话形容蒲松龄再合适不过：“人生的赌场上，你输一场，又输一场，再输一场，损失不是简单的加法或者减法，而是乘法。失败的感觉是其不断相乘的结果。”譬如我，驾考科目三挂了3次，从考场出来都“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更何况是决定吃粗糠还是细面、穿粗布还是绸缎、坐驴车还是宝马的人生大考。 也是40岁这一年，蒲松龄将此前所作鬼狐小说初步集结成册，定名为《聊斋志异》，并撰写了《聊斋自志》以申明写作主旨。去年7月去蒲松龄纪念馆，有一整个馆舍专门陈列《聊斋志异》的各种版本、研究著作以及诸国译本。一部《聊斋》养活了后世千千万万的学者与伪学者，却不能给当时的蒲松龄换来哪怕一石粟。 一石粟对蒲松龄多重要呢？所谓“诗言志”，且看李翰林的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再看杜工部的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么蒲松龄的志呢？——“几时能储十石粟，与尔共读蓬窗前。”不过是家有余粮，课子读书而已。但对于一个薪资微薄的塾师而言，“能储十石粟”谈何容易！贫穷的滋味老蒲反复品尝、刻骨铭心，他有一首词：“到手金钱，如毛燎火，烘然一焠完之”。这是多么痛的领悟！这样的句子没有被生活毒打过的人写不出来。 于是，蒲松龄报复性地把他对完满人生的追求放在了《聊斋志异》的男主角身上：金榜题名，娇妻美妾，还要有俩好大儿。当然儿子长大了也要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就是死后到了地下，阎王爷还要给个官做。这就使他的小说往往前面写得“驰想天外，幻迹人区”，一到结尾立马从空中落到实土，有种突兀的俗气。就好比“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小家碧玉偏要在雪白的腕子上套个小金表，又好比北欧小清新的装修却被老妈挂一幅“花开富贵”的十字绣一般。 说起儿子，蒲松龄有4个儿，老三叫蒲笏，是他31岁那年所生。彼时蒲松龄从宝应南游归来，壮心尚炽，还做着“满床笏”的梦呢。无怪蒲松龄的好友张笃庆写诗劝他：“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竞谈空。”不要一头扎进虚幻的小说世界自我安慰，好好念书考试才是正道。 顾随先生评《聊斋》曰：“《聊斋志异》，贫。不是无才气、无感觉、无功夫、无思想，而是小器。此盖与人品有关。”“人品”不是品质，而是思想境界和精神气质。能咋办呢？对于蒲松龄而言，贫是人生底色啊。小说写得再是花团锦簇、天马行空，也盖不住这命中注定的灰暗。 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正月二十二，蒲松龄倚窗危坐而逝，享年75岁。在此20余天前的除夕，他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诗： 除夕 三百余辰又一周， 团圞笑语绕炉头。 朝来不解缘何事， 对酒无欢只欲愁。 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个“愁”。 假如有得选，蒲松龄愿以一部《聊斋志异》换取生前一世荣华吗？一个古老又俗气的问题，留骨而贵还是曳尾涂中？我想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无需答案。 2022年3月16日总1631期第四版 编辑：齐一畅 审核：钟文斐 黄蕴涵 终审：尹相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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