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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篇太平洋:宏观战略因素

 cat1208 2023-04-26 发布于广东

本文摘自[法]爱德华·S.米勒著,刘啸虎译【战略战术016】《美国陷阱:橙色计划始末》

怀着用陆权(land power)对抗海权(sea power)这一似是而非的决心,将地缘政治转化为宏观战略刚开始还算顺利。日本的首要目标是在大陆上,其王牌是一支庞大的常备陆军。而美国的政治现状使该国自身,只能对日本形成海上的挑战。因此,“蓝方”的军事任务是用海权击败陆权。这成了橙色计划中无法磨灭的战略构想。

一经回溯,日本在海军力量方面的弱点便似乎明显起来。而上述战略构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那几年里,经过初出茅庐的作战计划制定者之手,则实现了信任度的飞跃。20世纪20年代,这一战略构想的范围扩大,超出原先孤立日本陆军,封锁“橙方”本土的主题范围。美国海军作战计划处处长、海军少将弗兰克·斯科菲尔德指出,“最合理的(对日)战略就是发动我们的海军,去对抗那边的陆军”,这需要美国用军队和飞机夺取重要的海上据点。以海克陆的战略构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功得到施行。虽然美国的战略家们还是曾两度建议发动大规模的陆上作战,第一次是在中国,第二次则是进攻日本本土。但美国必然为之付出血淋淋的代价,所以作战计划制定者们战前对此深恶痛绝。毕竟他们追求的是在海上打赢战争,而避免大规模陆战。

要想制定出一项战略计划的基本构想,其间工作相当繁重。原因在于太平洋的地理条件——面积太过广阔,其间目标分布又太过稀少(太平洋地区的气候则相对温和,除了遥远的太平洋北部)。战争初期夺取西太平洋地区的控制权时,“距离”将是日本的盟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燃煤战列舰离开港口的续航半径约为2000 英里,鱼雷艇和驱逐舰最多为其一半(详见第9 章)。美国在马尼拉和关岛的军事前哨其实相当脆弱。这些前哨距离日本本土1500 英里,相对而言距离台湾旁边澎湖列岛(Pescadore Islands)的“橙方”海外基地仅570 英里,距离小笠原群岛(Bonins)的“橙方”基地也只有900 英里。至于距离东京3500 英里的夏威夷,对于展开行动的日本人根本是鞭长莫及。

要想将自己的力量投送到西太平洋,美国就必须克服前所未有的困难。“蓝方”海军习惯上驻泊于切萨皮克(Chesapeake)。为到达主战区,“蓝方”海军必须经大西洋和印度洋航行达14000 英里;或是取道麦哲伦海峡(Straits of Magellan)航行19700 英里,这一距离相当于地球赤道周长的近80%。1914 年巴拿马运河通航,相应航程得到缩短,但依然长达12000 英里。即便在加利福尼亚和夏威夷开工修建海军基地,到菲律宾的距离仍分别长达7000 英里和5000 英里。单是抵达战区前沿,就需要付出史诗般的后勤努力。1905 年,俄国舰队经过从波罗的海到对马岛(Tsushima)的艰难航程之后精疲力尽,结果在一战之中遭敌全灭,这堪为不祥之兆。

据评估,从离开母港算起,一支舰队每航行1000 英里,战斗力就会降低10%。 在远离本土的情况下,只要驶出船坞几个月,损耗、逾期缺乏维修,以及湿热加剧都会让船体遭到附着侵蚀,航行速度下降数节,这会一点点削弱舰队的力量。更严重来说,磨损腐蚀将无可避免地削弱美国的海军优势。美国舰队的战斗力按照“纳尔逊平方定律”(N-squared rule)会直线下降。这是指海战中双方的实力,都是和投入战斗的舰船(或火炮)数量的平方成正比。 这些计算距离和实力的方程,支撑起了著名的战列舰吨位5 ∶ 3 比例。那是美日两国在1922 年《华盛顿条约》中谈判商定的,以使两国在西太平洋地区的作战实力实现对等(舰船改用石油为燃料后,活动半径有所扩大。后来海上加油的实现,进一步缓解了航行距离短的问题。但这一问题在航空时代来临后,又一次严重起来。因为当时飞机的飞行半径只有数百英里,根本达不到数千英里)。另外,美国的军火和煤炭需要进行长途运输,付出的商船运力是日本维持战区同样兵力所需的5—10倍。而且在大半段的航程中,美国商船都要暴露在遭受袭击的风险下。至于日本,其可以随意使用本国各个海外军事基地,没有任何风险,直到美国舰队抵达战区。

不过,距离就像一个善变的情人,反过来也能让日本头疼。兵力占优势的“蓝方”海军一旦在西太平洋站稳脚跟,便能够断绝日本海外贸易的生命线,扫清日本在海外的据点,一战击垮日本的舰队,并对日本本土展开狂轰滥炸。接下来,日本战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同威廉姆斯的观察:“日本到美国的海上距离遥远,这是日本最大的实力来源……日本最大的劣势则在于,其岛国定位与对海上贸易的依赖共为一体。”

地理条件决定了“蓝橙战争”会分为三个阶段。作战计划制定者们很容易便将战争的开局阶段和终局阶段具象化。就前者而言,地利之优势必在日本手中;而对后者来说,地利之优势一定属于美国。美国针对以上两个阶段的作战计划分别在1906年和1911年便已完成,其后基本没有进行过改动。

美国预计,在战争第一阶段,日本将迅速占领“蓝方”在西太平洋的属地。虽然偶尔提出过其他备选预案,但作战计划制定者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定的主题上。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观察预测,同35年前的观察预测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从1906年到1941年谋划战争第一阶段的整个故事,将在本书第五章和第六章里集中讲述。其中一章讲东太平洋,另一章讲西太平洋。

战争第三阶段(的情况)也在几年之内构思完毕。一旦“蓝方”舰队和陆军的远征军在西太平洋建立起稳固基地,便会沿着亚洲海岸跨岛北进,尽可能逼近日本本土,封锁该国粮食、燃料和原材料的进口,使其陷入饥饿;并对一切可能的目标展开轰炸,直至日本停止抵抗。美国海军部长曾抱怨,美国海军的作战计划制定者们“除了把舰队……派到战场去,很少考虑更长远的东西”,忽视对战争第三阶段行动的谋划。于是,在1911年,这份封锁日本的方案得到通过。更具说服力的封锁计划,必须等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飞机具备轰炸日本的能力后才会出现(详见第14章)。在30年代,对于终战策略的进一步研究受到质疑,因为那样会延后美国的进攻时间表。尽管如此,对日本实施封锁围困始终是美国方面的政策共识(详见第26章)。

多年以来,战争第二阶段都被证明是橙色计划中最棘手的部分。根据1914年制定的原则性标准方案,整个“蓝方”的海军和陆军远征军要开赴远东,建立基地,确保补给线的安全,断绝除东北亚以外所有地区同日本的贸易往来,并为战争第三阶段积蓄力量。这一框架中可能有许多变数:从1906 年到1941 年,许多变数被提了出来。本书大部分篇幅将着力讲述,用于战争这一最长阶段的作战计划是如何不断演进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一阶段从1942 年中期一直持续到1944年底,占据了战争进程总时间的70%。

谋划第二阶段战略时面临的问题,主要与地理条件有关,以及战争究竟是长期化还是短期化这一两难僵局。太平洋过于辽阔,要想发起攻势行动显然并非一件易事。夏威夷与亚洲的列岛之间既没有大片陆地,又没有能够有效运转的海港。战争的时间长短将取决于战争第二阶段“蓝方”兵锋所及西太平洋,并在当地建立基地所需的时间。基地的位置将决定美国能向日本的重大利益有效施加何等程度的压力。

多年以来,美国海军作战计划制定者们总共提出过三个方案。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方案,需要在和平时期于远东修建一座海军基地。那里应是一处工业化的弹药补给基地,配有坚固的海岸防御体系,永不沉没,能坚守到舰队前来增援。这个基地既不能建在吕宋岛(Luzon),也不能建在关岛,其应当能够在投送兵力时降低风险和后勤保障难度,有效缩短战争进行时间。这一构想在20 世纪头20 年里流行于美国海军上层,但对这一构想大加赞赏的海军将领们在政治上却很幼稚。美国政府拒绝实施该方案,并在1922 年的华盛顿会议上出卖了这个具有可行性的方案,以换取达成多方裁减军备的协议。

第二个方案是战争爆发后马上派舰队赶赴菲律宾,以最快速度临时获取一座基地。这被称作“通票直达马尼拉”(Through Ticket to Manila)。1925 年以后,这张“通票”的目的地被改为菲律宾南部的港口,因为“蓝方”无法抵御“橙方”空中力量对马尼拉湾施加的威胁。采取这样的行动会带来可怕的后勤压力。这是拿整个美国海军当赌注,“扔骰子一把定输赢”。不过,这张“通票”提供了一种短期内结束战争的希望,因此在1906—1934 年大部分时间里被视作一种得到普遍认可的战略。在那些年头的前半部分,该方案只充当权宜之计;美国西海岸的海军基地修建完毕,该计划的使命即告结束。但1922 年基地筹建计划遭否决后,美国陆军叫嚷着,要拯救在菲律宾的驻军。野心勃勃的海军作战计划制定者们则死缠烂打,确保“通票直达”方案得以存续;直至1934年,该方案因自身问题而土崩瓦解。其自身问题中尤为严重的是,“蓝方”可用于部署的空中力量处于劣势。

基地筹建和“通票直达”都被视作“失败的策略”,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即遭废弃。其他列强也试着实施类似策略,结果同样糟糕透顶。英国舰队基地建在新加坡,事实证明这一投入是灾难性的。1942年新加坡陷落,英国再也无法与日本进行海上争锋。1905年俄国海军驶向对马的死亡航程,有力证明了“通票直达”方案的缺陷所在。但是,若能充分理解失败的策略,对于找到事实证明可行的进攻方案改进版本而言,意义和作用便仍是积极的。

解决战争第二阶段问题的正确方案,由一小群天才的军官在橙色计划的部分最原始版本中提出。该方案要求在太平洋中部分岛屿上建立机动基地,取道这些岛屿步步向前挺进,横渡整个太平洋。该方案的优势显而易见,遂得到了反复探索。但在1914年以前,大部分可用岛屿的主权拥有国都是中立列强,这一地理上的事实使该计划难以被采纳。日本势力范围内也没有适合实施占领和用作海军基地的深海港口。在夏威夷群岛以西的美国属地中,只有关岛勉强具备修建基地的潜质。萨摩亚群岛(Samoa)和阿留申群岛(Aleutians)从自身条件上讲不适合建造基地;就地理位置而言,开战后对于日本经济的打击也十分有限。在航空时代来临之前,“蓝方”的中太平洋环礁都被看作是相对无用的。

1914年,日本夺取德属密克罗尼西亚群岛的控制权。该群岛由100多个岛礁组成,正好沿着“蓝方”的最佳进军航线分布,其中许多岛礁自然条件优越。眼光敏锐的美国战略家们顿时明白,一个重要地理因素已经发生改变,变得对逐步挺进大有裨益。1911年至1922年间,美军将会沿着大洋步步挺进的策略被临时加进橙色计划。但是,这一策略一次次遭到笃信“短期内结束战争”方案的军方高层打压。最终,在1934年,该策略被采纳为美国的基本战略。甚至连盟国及其可用岛屿都被整合进美国的作战计划之后,该策略依然得到沿用。这一策略的实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得了巨大成功。有关这一策略,现实主义者与冒险主义者之间的长期冲突,以及“疾进派”与“缓进派”的明争暗斗是本书的另一个主题。

在战争分为三阶段的构想基础之上,另外还有一场单独的海上交锋,它会决定制海权的归属。这场决定性海战的时间和地点将由日本选择。究竟发生在战争的第二阶段还是第三阶段——这具体取决于日本何时认为,己方已经有效削弱了“蓝方”的舰队力量。美国预计,战场很可能靠近沿日本—菲律宾航线的“橙方”基地(1941 年,美国将半数海军力量派往大西洋,遂预计这场海战会在战争第一阶段就爆发,地点在中太平洋——详见第25 章)。这场海战具体日期和地点的不确定性,并没有在较大程度上影响橙色计划的其他因素。因为实力占优的“蓝方”舰队一直被寄予厚望:他们被认为一定能赢得这场海战。

战争分为三阶段的谋划,将地理因素纳入了以海权击败陆权的宏观战略之中。美国的作战计划制定者们认识到,日本从自身规模庞大的陆军中获取不了丝毫优势。日本在面积很小的岛屿上只能维持小规模的驻军。只要控制制海权,“蓝方”就能确保集中压倒性优势兵力,去对付这些岛屿。7 分阶段的战争同样与地缘政治的目标紧密结合,即美方希望以可承受的代价,在可接受的时间范围内取得全面胜利。从1906 年到1914 年,美国的军事便与这些宏观战略的因素结合在了一起。

在那之后,对于美国的军事力量来说,除了一些狂热冒进的失误和戏剧性的变化外,海军的宏观战略始终起着(作为)国家政策的作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橙色计划和太平洋战争有时会被认为验证了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的原则信条。马汉的一些原则信条确实影响了美国的作战计划制定者。马汉认为,一国海军的主要职能是封锁敌人的海上贸易,并保卫本国的海上贸易。他断言,只要完成这两个目标,就能保证赢得胜利。尽管这一论断太过简单,但的确符合“蓝橙战争”的实际情况。不过,他古怪地嘲笑直接将大型军舰派出去猎杀对方的商船。

马汉也对瑞士军事理论家安托万·亨利·约米尼(Antoine-Henri Jomini) 的陆战原则多有借鉴。比如,既然一国海军的主要目标是对方海军,那就必须始终全面集中兵力展开行动(“不要分散舰队!”),在决定性的一战中获取胜利。马汉主张内线交通,鼓励发展巴拿马运河和夏威夷群岛。他说,后勤[ 美国作战计划制定者沿用其“交通线”(communications)一词] 至关重要,但海外基地应保持较少数量,避免分散美国的防御力量。

讽刺的是,马汉对历史造诣极深,结果却造成他对当前的局面视而不见。他缺乏现代的实例,遂去回顾大航海时代的战争。马汉对某些新式武器和蒸汽时代的海军后勤毫不欣赏。他迷恋战争高潮中的“一战定乾坤”,对于直接攻击商船表示鄙夷。这让马汉低估了消耗战的恐怖,其实可消耗的轻型舰船和潜艇能够给一个实力占上风的国家造成严重破坏。马汉并没有下令阻止美国作战计划制定者们去谋划灵活机动的外线作战。但是,他压抑了自己对海军参与进攻陆上目标的痛恨——“用军舰去进攻要塞的人是傻瓜(A ship's fool to fight a fort)”,这话是纳尔逊说的——因为两栖作战行动在太平洋上无法避免。

马汉只是近代海战领域一位普通的战略计划制定者。1910—1911年,马汉用荒唐的积极进攻建议去催促橙色计划的制定者们,结果白白挥霍了自己泰山北斗般的威望。马汉告诉他们,但凡伟大的军事成就,都是来自于“勇敢,更勇敢,永远勇敢”(但在遇到挑战时,马汉又咕哝说作战计划制定者们总是夸大己方面临的问题,而低估敌人面临的问题)。公允来说,橙色计划有几条基本原则应归功于马汉,但大部分奇思妙想还是来自那些并不出名的聪明头脑。马汉独一无二的贡献,是给美国海军军官培养出一种对海权持久不衰的信任。由此而生的作战计划,才得以在那场规模宏大的海上战争中克服前所未有的障碍。

文中注释:

 译者注:美国东海岸中部弗吉尼亚州城市,位于美国海军汉普顿锚地,得名于切萨皮克湾。切萨皮克湾是美国最大的海湾;汉普顿锚地为美国海军大西洋舰队母港,当今世界最大的海军基地。

②    译者注:安托万·亨利·约米尼(1779-1869),军事理论家、拿破仑战争时期瑞士裔法国将领,后转为俄国效力。他写下了《战略学原理》《战争艺术概论》《论大规模军事行动》《拿破仑的政治与军事生涯》等多部军事理论巨著,最早确立战略、战术和后勤学之间的分野,对战争的性质和规律、战略战术、军队建设等各方面从理论上进行了探讨,创立了较完善的军事理论体系。约米尼被尊为现代军事思想奠基人之一,与19世纪另一位军事思想家克劳塞维茨齐名。

③    译者注:原文为法语,出自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乔治·雅克·丹东的著名演说词:“为了胜利,我们需要勇敢,更勇敢,永远勇敢(l’audace, de l’audace, et encore de l’aud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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