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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朱光潜:谈十字街头

 顺其自然h 2023-04-27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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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1897年9月19日—1986年3月6日),字孟实,笔名孟实、孟石,中国美学家、翻译家,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教师。

朱光潜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致力于文艺思想硏究和批评、美学研究、美学教学。经由他介绍、翻译、论著美学的著述极为丰富,多达六百余万字,亦开拓了中国美学研究的新领域。

  按语  

“我以为切己的话才是切实的话,所以我平时爱看自传、书信、日记之类赤裸裸表白自己的文字。”朱光潜先生曾是说。(出自《谈学文艺的甘苦》)

本文节选自朱光潜先生著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朱光潜先生1924年离开白马湖后至上海协办立达学园,不久后前往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在外求学期间,朱光潜先生受夏丐尊要求,为立达学会创办之《一般》杂志写稿。《谈十字街头》一文便为朱光潜先生于1927年在爱丁堡大学所作。

本文以朱光潜先生备为心仪的书信形式撰写,以笃热的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识与青年人谈论修养,指点迷津,以如老友谈心的笔调,给青年人以人生的启示、智慧的启发与德性的修炼。对当时的青年有如阵阵警钟,又如送爽清风。

尤为可贵的是,朱光潜先生在恳挚谈话的之时亦不乏针砭时弊,他指出,学术思想虽须流布人间,雅俗共赏,亦应当警惕流俗带来的真纯面貌之污损,这样的市场偶像是青年人应当戒备的,这样的流俗环境下所造就的肤浅顽劣是青年人应当警惕的。朱光潜先生寄希望于中国青年,望有能者能有“站在十字街头又能够向十字街头宣战”之人涌现,望有志者能在十字街头与象牙塔之间找到合适的位置,以不被流俗之障碍阻拦。在实践层面警惕卤[鲁]莽叫嚣的扰攘,号召青年们“以冷静态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自由伸张自我。

正如傅佩荣评论“有些书会随着时空改变而失去魅力,有些书则彰显智慧的光芒,历久而弥新”。时隔九十余年重读此文,我们依旧可以窥见朱光潜先生精神的闪光。


 谈十字街头


文|朱光潜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遐想。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冥心孤往。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疏虚伪。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写实,于是大家都极力提倡与现实生活接触。世传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威廉·莫里斯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所主张的特殊的一般化,爱迪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可是在这“德漠克拉西”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面真理。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了十字街头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vulgarized)。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纯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损了。到了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老庄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佛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不必远说,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的。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泪没自我。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名利声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了?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权威的是习俗。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Tradition),一为时尚(Fashion)。儒家的礼教,五芝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传说尊旧,时尚趋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社会是专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个人偏要不贞,你固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都是娟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的。因此,苏格拉底所以饮鸿,伽利略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罗素所以在欧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为虚文,而道德也便无意义。人类须有法律道德维持,固足证其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销。所以老庄上德不德绝圣弃智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于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可是以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习俗是守旧的,而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人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所以维持固有的风化,用不着你费力。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可是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物既静,不加力不动。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打破习俗,你须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不可。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一习一俗的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的人。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可是世间只有他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死了。

一种社会所最可怕的不是民众肤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肤浅顽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肤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肤浅不卑劣的人。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方。路易·狄更生尝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没有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的希腊,所以不能造伟大的境界。据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的结果不能产生新种,须经突变(sports)。所谓突变,是指不像同种的新裔。社会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长滋大,就看它有无突变式的分子;换句话说,就看十字街头的矮人群中有没有几个大汉。

说到这点,我不能不替我们中国人汗颜了。处人胯下的印度还有一位泰戈尔和一位甘地,而中国满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学者和打冒牌的社会运动家。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盲从时尚,相一习一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不可收拾。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仿徨失措了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围着你的全是肤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哪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颓丧!假如我们的力量够,冲突结果,也许是战胜。让我们相信世界达真理之路只有自由思想,让我们时时记着十字街头肤浅虚伪的传说和时尚都是真理路上的障碍,让我们本着少年的勇气把一切市场偶像打得粉碎!

最后,打破偶像,也并非卤[鲁]莽叫嚣所可了事。卤[鲁]莽叫嚣还是十字街头的特色,是肤浅卑劣的表征。我们要能于叫嚣扰攘中:以冷静态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总而言之,我们要自由伸张自我,不要泪没在十字街头的影响里去。

朋友,让我们一齐努力罢!

你的朋友 孟实

编者|许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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