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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不是故事的故事(长篇小说连载之六十七)

 温馨微语 2023-04-28 发布于江苏

/四 月

灶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洗刷干净归置利落了,江海解下身上的围裙,摸出一支烟点上又蹲到了大门口。
街上没有多少人,偶尔有一辆汽车疾驶而过,一股灰尘扬起落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是街,其实就是大白杨东村通往西村的一条土路。蹲在门口最多看到的也就是路边一垄垄的庄稼地,东西两处一间间的厦子土屋,就是路旁屋后一棵棵高高矮矮的树木,听到的无非也多是鸡鸣犬吠,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喧闹声。
夜色愈来愈浓,路啊房啊树啊渐渐地淹没在黑暗中,远处村庄或明或暗的灯犹如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这个时候千沟万壑的田家塬应该也是这样吧,娘在干什么呢,她睡了吗......江海想家了。
江海出来十年了,也是三月桃花开的时候......
那一年,江海十七岁。
爹死了,硬挺挺地躺在炕上。大哥江涛因打了公社主任的儿子还在牢中,出嫁的姐姐和娘哭成一团儿,七岁的江河拽着娘的衣角,娘哭他也哭娘嚎他也嚎......破屋里院子中站满了人。
“不能光哭啊,这家谁主事啊?”本家子三爷爷高声问。
是啊,亡人总得入殓吧?众目睽睽,十七岁的江海从娘身边挤了过来。
“三爷爷,我....我、我吧.....”江海低着头红着眼圈儿小声讷讷地说。
爹活着的时候江海没有操过心,有爹主事儿。娘也没操过心,只需颠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下地除草,围着锅台做饭,大着肚子生娃即可,七岁的江河就是娘'四十八结金瓜’得来的。爹是家里的天,日子虽然清贫,但有天撑着,烟火平淡依然快乐。现在家里的天塌了,在炕上躺了一年多靠去痛片硬硬撑着的汉子终于撑不住了......
“孩子,得让你爹入殓,知道不?”三爷爷看着他说。
三爷爷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人群里一片唏嘘声议论声纷。
“唉,这个家还有啥,你让孩子怎么葬他,这不是为难孩子吗?”村头的马家婆婆抹着眼泪说。
“活人还顾不住呢,谁有钱给自己把棺木早早备下啊!”隔壁厚德叔也摇摇头说。
“就是,就是啊,这老的老小的小,这咋弄嘛!”
“就是这孩子主事儿,也不能一领竹席就卷了埋吧.....
“唉........
娘和大姐江华已经顾不上哭了,只是泪水涟涟呆呆地坐着傻傻地听着,众人的议论让她们六主无神,这几年为了给爹治病,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如今已经四壁徒空,连口薄板棺材也买不起,她们比谁都清楚。现在......现在......想到这儿,娘儿两个又嚎啕大哭起来。
娘的哭声撕扯着江海的心,爹活着的时候他只是个孩子,爹没了,哥不在,弟弟又小,娘和姐姐只会哭,现在他必须长大,撑起这个家。
他走到土炕前把爹身上的被子盖好,一转身他走到乡亲们面前站住了......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江海望着满院子的父老乡亲,双手一搭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各位爷爷、大叔大伯们,我江海在这里给大家行礼了!!大家看到了,我没有能力葬我爹,请大家帮帮我,哪位爷爷奶奶大叔大伯有暂时不用的棺木,借给我一副暂用,一副薄板就行。待我葬了我爹,我会出去打工,三年内挣一口松木寿材还给你们!乡亲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江海可以立字为证,求爷爷大叔大伯们帮帮我!”说完他扑通一下跪下了,年轻稚嫩的前额贴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所有的人怔住了,没有人说话,院子里鸦雀无声。三爷爷,马家婆婆,张家大伯,厚德叔......看着脚前匍匐而叩的江海,个个老泪纵横,终于,人群里开始有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三爷爷皱眉沉思,他把目光从江海身上移开,缓缓地抬头望着天空,一声不吭。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人们似乎已经觉察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三爷爷果然有了主意,他果断地弯腰扶起江海,转身对大伙儿说:“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我把我那口寿棺就先拿来给江海爹用了!有江海这后生的孝心,他爹会安心瞑目。我虽然已年近古稀,但我相信江海,他会让我增寿的,我的那口寿棺这几年我还用不着!厚德,你操心找几个小伙儿抬去吧!找几个人,帮孩子把他爹的后事办了。”
乡亲们怔住了,江海怔住了,三爷爷的话刚刚落音,江海就扑通一下跪下了,脑袋在地上叩得咚咚响:“谢谢三爷大恩大德!三年内我一定还您老人家一口松木寿材!谢谢厚德叔和所有乡亲们!”
江海爹下葬了,田家塬江家的坡地里多了一个黄土堆砌的坟塚,被风吹起的纸钱漫天飞舞,田垄上、沟壑里、崖头上,落了白茬茬一片,白色的纸钱挂落在树上枝头,盖住了刚刚绽开的红艳艳的桃花......
“爹——”江海扑倒在坟头上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几天了,他没有时间哭,他来不及悲痛,现在悲痛的闸门终于可以放开了......
江海打工去了,是厚德叔牵线介绍的,在太白山兵站帮灶做饭。
“山脚盛夏山岭春,山麓艳秋山顶寒,赤壁黄绿白蓝紫,春夏秋冬难分辨。”这就是气温千变万化的太白山,秦岭山脉的主峰。
炊事班老班长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个头不高,干干瘦瘦的小身板儿。呵呵,单眼皮儿小眼睛,不过准头还挺高,面黄肌瘦的小脸儿就是这个鼻子喽!炊事班长摇摇头笑了,这充其量就是个半大孩子嘛!
“多大了?”
“十七”
“不好好在家待着,这么小出来干啥?”
“我爹死了,埋我爹借了别人一副薄板棺材,我得还债!”
“哦,这小身板儿有力气吗,能干什么呀?”
“报告班长,马不吃夜草不肥,猪不拱槽不上膘,只要有足够的草料,我会长胖长高的。你别看我瘦,我可有力气了。我什么都会,打柴挑水,切菜揉面,我还会拽面蒸馒头呢!我五岁就爬到锅台上偷着给自己烙饼吃了!我娘还说,愕滴耶,咋莫把你个碎卒儿掉到锅里。”江海身体挺得倍儿直,连珠炮似的说,急得连西府秦腔都出来了。
老班长噗嗤一声笑了,呵呵,这小子还挺幽默,他一下喜欢上了这个少年。
“呵呵,你从小就是个'勺勺客’啊,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咱们兵站没有别的,草料还是有的,可劲儿吃!你没听说'荒旱三年饿不死厨子’么,何况咱们是兵站,吃的是国家供给。让自己长高长胖,长得像个汉子!你不能光为还债,你得把它学成一门挣饭吃的手艺,明白不?我不会什么满汉全席,但是那些煎煮烹炸的饭食我还是会的,我来教你......”老班长说。
三年,太白山的草枯了绿,绿了黄;满树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山坳的溪水冻了融,融了冻,周而复始草依旧树依旧水依旧,但江海变了,已经俨然不是三年前的那个瘦巴巴的少年。江海高了胖了壮了,两只胳膊一块块的腱子肉鼓着,粗壮有力,这是揉面揉的。还是那双小眼睛,但是眸子里亮了有光了,脸上有笑了。
老班长常常拍着他壮实的肩头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哪儿哪儿都变了,这皮肤怎么就没有变啊?可惜了这细腻嫩白的皮肤,怎么就给了一个汉子?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这话说得江海不好意思,他和姐姐像娘。娘就这样,风吹日晒都很难让她变黑,太阳一晒脸色潮红,潮红一褪依然细腻白净。
三年了,江海在太白山兵站打工的期限满了。
“江海,这是你三年的报酬。说说吧,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能做的尽量满足你。”兵站站长说。
“站长,这些钱我不要。想办法给我弄几方松木板吧,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这个,我爹死时候用了别人的,我得还债。”江海想都没想就提出自己的要求。
江海回来了!一辆军用卡车刚刚停靠在江家院门前,整个田家塬都轰动了。
随车的几个战士和江海一起把车上的松木板卸下来搬进院儿里,狭窄的小院儿瞬间就被一块块红松木板堆满,浓郁的松香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浸透了每一个空间。
“好香啊!”围在小院儿门口的人群里发出了赞叹。
娘颠着小脚忙得团团转,张罗着为司机和战士们烧水做饭。厚德叔围着那些松木板转了一圈儿又一圈,把那些木板拍了又拍,呵呵,这木料瓷实耐用啊!三爷爷有眼光,真是好福气噢!   
最激动的是三爷爷。
“呵呵呵,我就说江海会让我长寿的嘛!没有想到田家塬我棺木用红松我是第一个!江海啊,好样的,你是田家塬最孝顺最有出息的后生,三爷爷得了你的吉,享了你的福喽!”三爷爷抚摸着厚实的板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还了三爷爷的寿材,还剩了不少松木板。
大哥江涛已经回来了,江海在太白山干了三年,他在牢里蹲了三年,兄弟两个自然感慨万千,熄灯睡下时已经很晚。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兴奋,乡亲们的惊叹,厚德叔转来转去的身影,三爷爷的老泪纵横不停地在脑海里闪动.....江海难以入睡。院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江海一个激灵翻身下炕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月光朦胧,院儿里真的有人,是娘!娘站在那堆松木板前,弯下腰在闻那些木板的味道,她抚摸着那些木板,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片刻又换了脸的另一面,“唉,真香,真舒服,他爹啊,你没有福啊.....
夜里很静,娘的讷讷自语江海听得很清,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默默地站着注视着娘的一举一动。
她直起身子用衣袖擦拭自己的眼睛。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围着那些松木板转了一个圈儿,张开手臂趴在上面,顷刻又用手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
江海明白了,娘在量自己的身材高矮,在量那些板材够不够做她的棺材......爹死无葬身的棺木,是娘心里的痛,也是自己寿终正寝的惊恐。江海悄悄转身上炕,让娘继续陪伴那堆木板,让朦胧的月光继续陪伴娘。
江海一觉睡到晌午。醒来时娘已把饭摆上。
“快起来吃饭吧!”娘精神矍铄,沧桑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笑容满溢。
吃饭的时候厚德叔来了,昨天人多忙乱,没顾上问自家侄儿的事情。江海自然千恩万谢,说起太白山打工时对自己的百般照顾......
“哎哟,大侄子才吃饭啊?”是喜婶儿,人没进门声儿就到了。
娘赶紧起身让座儿,江涛也紧着端茶倒水。
“二大娘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想给你家江海提个亲......”喜婶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喜婶儿说的是村东的改改......娘看着江海,江涛也看着江海,江海头一遭遇到这事儿,他不明白娘为什么不表态。
“改改啊?那女子不错,也能干,不过就是家里太穷了,她家三个兄弟,会不会都指望她的彩礼啊?”厚德叔一语道破了对方的心机。
喜婶儿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依然笑着说:“你看江海不是还有这么多松木板吗?卖上一部分,剩两块打几样家具不就都有了吗?”
厚德叔眉头拧起,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江涛也紧张地看着江海。江海明白娘的心思,那些松板是娘的希望;江海也明白江涛的心思,如果自己应了这个主意,将来娘的后事就得靠他们两兄弟,江涛不愿承担,他想借机也占点便宜。
脑海里又出现了娘围着松板比比划划的身影。
“谢谢喜婶儿,那改改确实不错,给别人说吧!我才二十岁,我不想这么早结婚。那些松板么,我一块儿也不卖,我要留给我娘,让我娘今后心里安生。”江海谢绝了喜婶儿的提亲。
厚德叔的眉头舒展开了:“江海啊!你小子,叔都不能不服!”
几天后,江海离开了田家塬,这一走又是七八年.......
唉,这时间太快了,十来年怎么就像做梦,转眼自己就二十八,村里的那些哥们应该都是几个娃的爸了,自己还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一处靠岸的水洼.....江海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叹息。
“江海,回来吧!我要锁门了。”看门的董大爷站在身后招呼他。
江海站起身,掐灭了手里的香烟......
(本文叙事纯属故事,如有雷同,请勿对号人)
【未完待续  隔两天刊发一期  谢谢关注】

作者简介

四月,实名李蕊芬,女,19504月生人。四肢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温馨微语》最忠实的朋友,近年在此刊发过《童年拾遗》等近六十篇短文。喜欢用文字讲述故事,因热爱而坚持,因坚持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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