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一个雪夜,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倒在血泊中。 她死了,葬在白雪里。 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我手里捏着带血的匕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警察赶来,将我带走。 我目光呆滞,仿佛三魂七魄被阴差勾走。 毕竟,当妹妹死的那一刻,我身为人的最后一项证明,也没了。 我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1. 1988年,我19岁,和小我两岁的妹妹姜婷一起给大姐做伴娘。 新郎官去年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他作奸犯科吃喝嫖赌。 一个监狱常客,怎么可能会被黄花闺女相中。 他放出来没两个月,就在苞米地里强奸了大姐。 家里为了不被乡亲们戳脊梁骨,就只能勉强同意对方的提亲。 大姐的牺牲,是无妄之灾。 婚礼上,一对新人在拜天地。 我在一旁捏着竹篮子,嘴唇快咬出了血。 “我不同意!宋雪飞明明是强奸犯,他不是我姐夫!” 一声叱喝,一道炸雷。 场上乡里乡亲无不投射来目光看向我。 那是一种看戏,一种讥笑。 乡亲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只不过,看破不说破。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是你姐夫,我娶你姐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雪飞瞪圆眼睛,一巴掌朝我扇了过来。 啪! 啪啪! 三巴掌下去,我脸上红地渗出血。 我倒在地上抿了抿嘴角,不让血流出来。 但比我脸上眼色更加猩红的,是三妹的眼球。 我眼睁睁看着姜婷从衣服里掏出菜刀,朝着宋雪飞砍了上去。 坐在地上的我,赶不及,拦不住。 “杀人啦!” “姜家三闺女杀人啦!” 2. 殷红的血从视线里迸射,溅到了我的衣服上。 所谓的大姐夫,现在脑袋已经被开了瓢。 红的,白的,四处都是。 只见那人惨叫着,捂着头。 哀嚎,叫骂,疯狂,死去…… 人死的过程只需要不到一分钟。 但对我来说,那如同一生一般漫长。 从三妹杀人的那一刻起,姜家就已经注定不会再过上平静的日子。 “跑吧……” “跑去哪?” “不知道” 我和大姐三妹三个人互相看着,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想必她们也是。 三妹手里依旧提着带血的菜刀,刀刃有猩红的血滴在地上。 “老三,家里有自行车,你骑车朝着南边跑,不要回头,上了公路拼命地骑,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不行,二姐,人是我杀的,我跑了警察抓谁?” 我一步三颤地走到三妹面前从她手里接过那把刀。 当我接过那把重约一斤二两的铁菜刀的一瞬间,曾经三姐妹小时候在田野里一起帮父亲割麦子,帮母亲过节包饺子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在脑子里闪回。 但我没有多少时间沉浸在回忆中,现在需要的是当机立断。 “老三,这样你就自由了,快走吧。” 姜婷看了我一眼,眼睛瞪得直直的,双腿像是被水泥灌上一样僵在原地。 我凑上去踢了她一脚,姜婷一个趔趄,摔倒在柴火堆。 此时,村大队那边已经绰约有七八个人影出现在稍远的地方。 “走啊!” 经我这么一喊,姜婷快速翻身爬起来,去屋子里抬出二八大杠骑上去,一路向南,背影逐渐缩小。 3. 我没有看那些来抓人的大队干部和警察,而是看向了远方的火烧云,那样鲜艳,烫红。 大姐凑过来拉着我的手,紧紧攥着。 “走。” “我来吧,你还要在家好好伺候爹妈和奶奶。” 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三姐妹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些日常。 大约七年前吧,大家都还是小丫头,正逢过年包饺子。 我在路边捡到了一个一枚五毛钱的硬币,这些钱可以买一包糖球了。 既然过年,自然要讨个彩头,我就谁也不告诉,将硬币偷偷包进了饺子里。 “能吃到硬币的人,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吧!” 这是我许下的愿望。 “老二,你包个饺子还背着我干嘛,你是不是在偷吃饺子馅?家里就那么些菜馅,少一口饺子就要留面了。” “没有,我张嘴给你看看” 我嘿嘿笑着,张嘴给大姐检查,她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怀疑我那些小动作。 大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成熟,温柔,顾家。她成熟的不像是个半大丫头。 毕竟每次老三翻墙去别人家偷鸡蛋的时候,都是大姐去给邻居赔礼道歉。 老三是个疯丫头,要强要面子,成天跟一帮小伙子出去疯玩,一家人都觉得老三生错了性别。 大姐老成稳重,事事都忍让包容,是村里交口称赞的未来好媳妇。 而我……我喜欢做梦,想要去大城市看看,想要见到祖国的山川大河,想要骑着老爸买的二八大杠环游中国。 那一定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吧…… 饺子包好,煮熟上桌之后,我宣布了彩头,某个饺子里有一个五毛硬币。 三妹来了争第一的劲儿,拼命地往嘴里塞,可最后硬币却出现在了我的嘴里。 饭桌上,姜婷赌气哭了,她要强要到骨子里。往日跟野小子们争当老大不知道打过多少架,却在今天没能赢到一枚硬币。 最后还是大姐对她好好安慰,这才缓过劲儿来。 …… “别动!都离尸体远点!” 村大队的人来了,他们排开人群,不让村民们破坏尸体现场。 但他们扑了个空,姜婷跑了。 4. “人呢!姜老三那妮子呢!” “跑了,是我指使老三杀人的,把我抓了吧” 支书打量着我,满脸的不相信。而在他身后,支书的儿子宋书怀表情则更加复杂。 焦急,震惊,慌乱……迫切…… “不会的,姜雅你怎么可能杀人!我不相信,我比谁都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人!” 我看了宋书怀一眼,他抓着头发,像是个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发疯。 宋书怀抱着他爹的手使劲儿地扯,张嘴在他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那是在为我求情吧,毕竟我和宋书怀已经相恋两年多了,眼看着快要把婚事提上日程,却摊上这么个事儿。 最终,支书甩开了他儿子的手,指挥着身后的一众干部跟警察。 “把姜雅给我抓起来!” “爸!那是你儿媳妇!死的不过是个作奸犯科的泼皮,你怎么就不能当做为民除害!” 支书瞪了宋书怀一眼,没说话,更没收回决定。 我任由村干部们过来把我架走,没有什么反抗。 杀人偿命,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代价,不是么…… 三天后,村派出所的牢房里,我坐在发潮的木板床上发呆。 我似乎脑袋被人开了个洞,所有的思维和情绪都顺着那个洞流走了。现在什么情绪,什么想法都没有。 一阵嘈杂的拍铁窗声音将我唤醒,抬眼看过去,蓬头垢面的宋书怀在呼唤我。 “姜雅,今天下午的提审你把你妹妹供出来,然后我会想办法让案件不追究下去,这样事情就压下来了。” 压下来?出去?这确实是好事,但我怎么并没有感到惊喜? 我一度觉得,我似乎能未卜先知了,因为事情的下一秒,发生了让我难以想象的转折。 支书很快出现了,他拽着宋书怀离开牢房,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给我传递了一个又像是高兴,又像是欣慰,又有点扼腕的眼神。 等我的宣判下来之后我才明白前因后果。 支书给宋书怀早就准备了个门当户对的城里姑娘,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我这种没文化的村姑是个合适的儿媳妇。 本来人家就想棒打鸳鸯的,这下可好,我顶了罪,直接成全了人家的美事。 但支书还是给我留了情面,在他的庭前佐证里面,写清楚了所有新郎官的恶行还有事故前因后果,要求给我减刑。 最终,我被判7年。 我被收监那天,坐在囚车里眼神空洞,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与我远去。 可咣当一声撞击将我吓到,那声音很响…… “姜雅!不管你判七年还是十年,十五年,我都会等你的!你不出狱我不结婚,你也要等我!” 真是个痴情的汉子…… “死心吧!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我想让自己尽量装作绝情一些,可眼泪和声带却生生将自己出卖。 泪水洒满囚车,声音也是哽咽断喉。 再见了青春,再见了初恋,再见了……世界。 再次意识聚拢的时候,已经收押入监,我戴着手铐脚镣坐在牢房。 啪!一个巴掌打了过来,让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5, “下铺是老娘的,你个新来的妮子去上面!” 原来坐了别人的床,我只好翻身上去,坐在上铺继续发呆。可明显下铺的狱友见我好欺负,不准备就此松手。 她开始教我规矩,每个月我要给她交块钱十块钱茶钱,以后管她叫大姐,给她洗脚端水。否则这里可没我好日子过。 我没理她。 狱友见我无视炸了毛,腾地站起来,拎着我脖领子。 “跪下!懂不懂规矩!你怎么进来的?犯的什么事?” “我姐被村里一个二流子强奸了。然后……” 听到这话,狱友来了兴致,嘴咧到了脸颊中央去,写满了嘲笑。 “哦~,你姐是个烂货,被二流子玩了,怕不是有了孽种了吧?然后呢?” 听到这话,我原本空洞的内心突然沸腾起来,猩红的血丝爬满眼球。 啪! 一巴掌,我扇在了狱友脸上,但还是不解气,连着三脚我踹在她小腹,狱友惨叫着飞进了下铺床上,捂着肚子翻滚。 谁都不能侮辱大姐,谁都不能! “我杀了那个二流子,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狱友惊恐地看着我,从上一分钟的趾高气昂,变成了恐惧。 监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谁更不要命,谁更狠,谁就能活得滋润。 狱友没敢再说话。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她将下铺让给了我,还主动在我枕头里塞了十块钱纸币。 照她的话说,这是孝敬的茶钱。 夜里睡不着觉,我捏着手里的纸币,脑子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姜雅,有人来探监了,你出来吧。” 5. 我被狱警带着来到探监室,大姐满是憔悴地看着我,眼圈坨红。 在她身后,站着宋书怀。 “老二,宋书怀说一定要捞你出去,你不用待满七年,你放心。” 我抿着嘴,想张开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忘记了嘴巴怎么动。 出去么…… 的确是个好事,但宋书怀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知道。 只是……宋书怀不是支书,他爹才是。 而且杀人偿命,我放了老三,那罪就应该我来承担,不应该再拉书怀下水。 他是村里少有几个马上要上大学的,以后是国家栋梁,是村里的希望,不能被我一个蹲过监狱的女人耽误。 “书怀,你不应该为了我,放弃你的前途。” 我想这么让宋书怀醒过来,但他却红眼瞪着我,对我这番随波逐流的姿态很是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这样就好。 放手吧。 我认了。 再见。 没等宋书怀和大姐再说些什么,我就站起身离开探监室。 可回去的路上,路过活动区的时候却被一个女囚吸引。 6. 与别的女囚不同,她在戴着眼镜看书,梳着干净的双辫,虽然穿着囚服,却气质像个读书人。 “你在看书?” “啊对……是,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让座” 她比大姐还要懂得退让,活像是个小老鼠。 “不不,我不是在赶你,我也想看书,但我不识字。你能不能教我?” “你想学知识?” 我点了点头,毕竟我从认识宋书怀那天开始,就觉得读书识字是件特别脸上有光的事情,没想到进了监狱,我还能有学习的机会。 我打量着眼前很有知识的女囚,心里有种对老师的尊敬。 “我叫姜雅,你呢?” “王雪蓉”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爹带着我单位的机关文件,拉着小老婆去美国了。我还没睡醒,就被抓了进来。” 原来是殃及池鱼…… 王雪蓉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孩,也很乐意从头教我读书写字。 这些行为虽然在监狱里不违规,但王雪蓉是国家叛徒的女儿,在这里被所有人都骂作汉奸,所以她教我东西,也变得非常敏感。 谩骂,流言,唾弃,戳脊梁骨…… 我不想理会这些,可挡不住这些东西像是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 王雪蓉是个很清瘦的女孩,每天吃的很少,而且特别自闭。 吃饭劳改之外唯一的行为就是找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看书。 逃避,是她在这里不被人欺负的唯一办法。 但俗话说三人成虎。 谣言说了一千遍就会成为事实。 不久后我被典狱官传唤,警告我不要再想着救王雪蓉出去,不要当汉奸,否则会加判刑期。 7. “王雪蓉只是在教我读书写字而已……我知道,你这是文字狱。” 文字狱,是王雪蓉最近教我的一个词汇。 典狱官眼皮挑了挑,明显在我的话里听到了挑衅。 “宋支书特意提醒我关照你点,但你要是自己堕落不肯改造,那就没办法了。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和王雪蓉有接触,她爸爸是汉奸。” 我明白怎么回事,相信典狱官也明白怎么回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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