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烟火梨城之乡村王医生

 昵称64307503 2023-04-28 发布于新疆

或许是上天安排我遇见这个人。

傍晚七点左右库尔勒的天乌云密布,突然飘起了雨点。我走在路上嘀咕着这雨何时能停,旁边一位同行的人附和了一句,我们便莫名其妙的搭上了话。一百米的路程里,我知道了他是一名退休的乡村医生。分手前,我突发奇想的瞬念向他提出了采访意愿,本没打算能成,可他得知后却一口答应下来,并说自己年轻时也极度热爱文学,非常愿意接受采访。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奇妙,或许是上天眷顾追寻者,赐予了烟火梨城的一次相遇。我苦苦找寻的医生行业竟以如此方式登场,两者皆相悦。不必费劲口舌,不必相互试探,一拍即合。

就像天上的这片乌云一样,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何时何朵会落下雨滴。可偏偏是这几滴雨,碰上了在这一刻同行的两个陌生路人,巧合的打开了话匣子,恰如此相投。

老头姓王,个子不高,手里提着一个挎包和一袋子刚买的黄瓜,头发半白。爱人出去旅游,独自在家也无事,我俩坐在路旁的凳子上攀谈了起来。

王医生一开始就打开了话匣子,口音很像小平同志。

我是四川人,1956年出生。三岁的时候,父亲饿死,那个时候很多人挨过饿。初中毕业后在四川行医十三年,然后来到库尔勒。那个时候我有个表哥在这边当建筑工人,来投奔他。我来库后在哈拉玉宫乡开了诊所,一开就是三十六年。有四年的时间里,我连续每年问诊一万人以上,那个时候吊瓶输液运来我这里都是用的卡车,诊所里最多的时候我雇了十个护士和一个做饭的,他们叫我王院长。

那个时候诊所里光医疗报销单就两万多块钱,有次我拿着三百块的单子去相关部门,他们嫌太厚,一大叠算起来费工夫的很。我说农村人都比较穷,看病花不了多少钱,乡村诊所这个情况你们不要嫌麻烦。再后来,收单子的人也就习惯了。农村人看病就这样,家里没什么钱,我也是零碎着挣钱。

有次一个维族同志来我这里看病,说自己腰疼的厉害,没法下地。我诊断后用针扎进了他的腰里,抽出了半盆褐红色的脓液,告诉他这个得做手术。问他家里有没有钱,他说可以问哥哥借,但是不多。当时去医院看的话需要花很多钱,农村人没钱看不起,我那个时候胆子也大,心想之前也见过这病,就应了下来。后来他找哥哥去卖了家里的牛,一共卖了530元,全都给了我。我给他做了手术,一段时间里他就睡在诊所里,农村人地下铺个毛毡就够了,条件比较简单。后来回家后,我教他哥打针,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一个圈,教他他怎么消毒,把针打在圈里,以防扎到坐骨神经,经过两个多月治疗终于完全康复。这个人现在还在哈拉玉宫乡,我们偶尔还能见的到,他很感激我,因为当时如果治不好,就没法下地干活,也就没法养家糊口了。

这样的医疗案例有很多,还有些到大医院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在我这里也能解决,我在乡里接触到的医疗情况比较多也比较复杂,见过和处理过的也多,经验比较丰富,而且都是乡亲,也收不了几个钱。有很多人治好后感激我,就给诊所送锦旗,还有一次上了库尔勒晚报,我都不知情,是一个乡亲告诉我的。后来我的诊所不断改进,上了很多医疗设备,可以做各种基础性检测,像B超、血常规等等。

我们这种自己开诊所的,动手能力都特别强,我治了一辈子病没有发生过纠纷,给人做过无数手术,都是自己上手。村里的人都比较穷,去大医院的话也看不起病,我就给他们做手术,不像大医院那么复杂繁琐,但是效果都不错,原本万元的手术,我用很低的成本就能完成。

说着王医生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给我翻看微信上的记录。他操作手机时手已经有些迟钝,点一下要想上一阵子才知道下一步怎么操作。我看到了手机上他和乡亲们的聊天记录,王医生的维吾尔语早已经炉火纯青,哈拉玉宫乡的老百姓家里结婚、生孩子等各种消息也都跟他讲。翻手机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是哈拉玉宫乡乡民打来的,王医生在线诊断,说话轻声细语且有耐心,说待会儿挂了手机把药的名字给他发过去,药的厂家和药盒的颜色等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说的明明白白。

他说这些诊断都是免费的,其实如今很多时候对乡亲的医治都是免费的,有时候治好了也忘记了收钱,乡亲转账过来才记起这件事情。

我吃惊于这段丰富而厚重的感情,它跨越了民族和年龄,文化和语言。这份厚重的感情是三十六年时间积淀出来的,早已无法分割。回想我生命中的经历,似乎很难有找到如此深厚情感的着落,我相信很多人也一样,这份情感一定充满着复杂而丰富的经历,琐碎而棘手的艰辛,却又把一个人的一生装满,内心也填满,满到用手轻轻一够,就抓到了幸福。我发现,原来幸福和付出原本一体,反手即是菩提。他的一生践行了医者伟大这个词,同时又被这个意义所滋养和哺育,成为一个时代、一个乡村的烙印。令浅薄的我深为惊叹。

王医生接着说。

在这里我还有四百亩地,平时爱人负责打理,三个女儿也都是她操心带大的,我主要就是在医院里忙,家里的事情不太管。1987年来新疆,到了当年年底算下来一共就挣了一千四百元,半年时间,收入算是相当可观。当时市里的一个局长工资收入是一个月一百一十块钱,我比他挣得还要多。我从四川来的时候带了一麻袋书,什么列夫托尔斯泰、郭沫若等等这些人的书我都看过,还给当时的报纸投过稿子,被刊登后还被报社找过去座谈,但后来再投稿子就没消息了。当时库尔勒有个孔雀河杂志,我也时常写些文章投稿,但效果不是太好。我超级喜欢文学,也喜欢买书看,平时自己也会写上一些。后来老婆看到当医生收入这么可观,就说你赶紧别写了,就专心干这个。就这么的,我一直干到了现在。

六十岁的时候,三个孩子让我退休,说干了这些年也该歇歇了。我想也是,就和院长辞职,院长说你可想好了,我说想好了,辞职后不到三个月就后悔了。那个时候我去北京旅游,第一天爬了趟长城,第二天就在宾馆里睡大觉,我不喜欢出去旅游,还是在家里舒服。

后来无事可干也着急,就返聘到了兰干乡的一个诊所,但哈拉玉宫乡的乡亲们还都来找我,那个诊所离的比较远,乡亲们要跑四五十公里,非常不方便。我当时感觉自己有点愧对他们,心里不舒服。因为是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让我有工作,跟乡亲们的感情太深了,你想想一共三十六年,早都已经融在一起了。乡里面的人我哪个不认识,连他们之间的关系,谁家的情况都清楚的很。

我行医到现在挣了一些钱,在市区有三套房子,我还喜欢收藏各种古玩。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比如齐白石的画,张大千的字,等等。齐白石的画当时是一万多块钱买的,现在价格已经翻了不知多少倍,去北京做过鉴定,是真的。

说着,王医生从手机里翻出了齐白石的画给我看,还有其它很多古董。我们相互加了微信,他晚些时候又给我发来了梁启超和李鸿章的字,落款都写着作者们的名字。这些古董都是他很多年前收集的,如今早已买不到了,那个时候花了很多钱,当时能买的起的人也少。

我问王医生,你一直治病救人,没时间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有没有愧疚感?

他说没有。三个女儿都是大学毕业,老大石河子医学院,老二新疆财经大学,老三郑州师范,现在过的都还不错,当时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当医生,而靠其他收入,她们三个不可能有机会都上大学。现在三个人都已经成家了,就在库尔勒当地,女婿们干的都是跟石油相关的工作。

我问他跟孩子们感情如何。

他说还算可以,每隔一段时间会在一起聚一下,一起吃个饭。

问他帮忙带外孙吗?

他说不帮,不喜欢干这事。

我心里暗笑,好可爱的一个老头。

天空打了一声响雷,又开始滴雨。

我问他要不要回家,他显然聊的起劲,说这点雨算的了什么。

我说就是,对于人生的风雨来说,这啥都不算。

他听完连连点头。

我问他怎么看待乡村医生这个职业?

他说自己喜欢这个职业,治病救人有成就感,受人尊敬,也能挣钱养家。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以后就在库尔勒养老,毕竟自己的孩子都在这里,老家那边也不太联系了。

王医生聊天的过程中思路清晰,有礼貌有素养,当说到自己给人看病的经历时会站起来比划一下。他不在意我因采访需要的打断,我问的每个问题他都认真思考并给予回复。他喜欢这个时代,对改革开放政策给自己带来的富裕生活感激不已,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时代变迁的烙印。铺上毡子当病床,拿起刀子做手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瞬切熟练的维吾尔语,他撑起了一代乡村医疗。他并不喜欢“赤脚医生”这个说法,觉得医生就应该穿上鞋,有更好的生存条件。

我们聊着突然河里有一只野鸭子爬上了岸,他看到后非常高兴,急忙过去赶野鸭子玩,鸭子听到后急忙逃跑,他在后面又追了几步并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样。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老头几次问我是否耽误时间,家里是否有事需要处理。似乎特别害怕耽误我的事情,又怕我嫌他啰嗦,同时又沉浸于诉说自己往事和内心的过程中。

一位老年人讲诉着自己的过往,高兴于有一个中年人认真聆听。他好像觉得自己得到了尊重和理解,就像我内心同样也是如此。

雨又一次滴了下来,伴随着阵风。我们相互示意了一下,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老头说自己每天都会路过车里,希望有机会再见。

其实,我想说:嘿,老头,我挺想和你成为朋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