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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塔镇河妖

 一千零五字 2023-04-28 发布于黑龙江

// 发布前言

Preface

写在2020年4月11日,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瞎写的,有点水。封面是网上搜的,侵删。

宝塔镇河妖

1

漠北有条乌桓河,河里有条暴躁黑龙,名叫玄苍。

玄苍是北海龙王的小儿子,从小龙宫里的娇生惯养,造成他人格稍微有点不健全。他贪玩好斗、武力值爆表,和天上的小仙君们打架,一打就是七日七夜,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一不小心,尾巴一甩……把这乌桓河给弄决堤了。

这场决堤淹没了两岸很多无辜百姓,主掌北海的真武大帝非常生气,说他不懂得悲悯、不懂得人情、不懂得取舍。帝君和他龙王老爹商量了一下,把他压在镇妖塔下受罚,期限为:一千年。

镇妖塔乃是仙界法器,大名长达十三个字,叫“玉清圣境紫霄灵尊七宝玲珑塔”,威力无穷,一塔砸下来,直接把玄苍砸成了一条小水蛇。他不仅无法再维持人身和法力,连元神都损失大半,差点没了命。

小水蛇趴在水底动弹不得。水里要啥没啥,欠吃欠喝。

平常他连看一眼都不屑的那些青鱼妖、草鱼妖啊,都纷纷游到他身边看他的笑话,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水草和淤泥衔来丢到他身上,毕竟一千年可长着呢,等到他恢复过来寻仇,这些鱼妖早就寿终正寝了。玄苍把一双蛇眼都快瞪裂,也无法阻止这些小水族们对他落井下石。

玄苍在水底趴了大概一两百年之后,伤差不多养好了,也能动弹了,身躯圆了一圈,从小水蛇长成了大水蛇。虽然依旧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但他小孩子心性,也渐渐认命,每天猫拿耗子一般追杀水里的青蛙和泥鳅,不玩白不玩,白玩谁不玩。

高大的宝塔矗立在乌桓河边,经历春花冬雪风吹浪打,依旧一动不动。

它削去了玄苍所有法力,并使他始终无法离开乌桓河两岸。

按理来说,仙界宝物往往会有灵识,四舍五入,算一种妖。玄苍跟这该死的宝塔喊话,让他把法力还给自己,宝塔毫无应答,要不是有一只乌龟妖偶尔游来陪他说说话,他简直要无聊得发霉。

这日,他在摆着尾巴享用着乌龟妖送来的小鱼仔时,远方风云突变,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顺势透过水面一望,他看到那七宝玲珑塔尖上——冒出一团白气。

白气是个人形,可这人的头部只有一副模模糊糊的五官,鼻子眼睛嘴都看不清,更别提辨别男女。

玄苍见状蛇躯一震:仇人初生,尚且虚弱。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他当即把嘴里含着的鱼仔愤然咬得粉碎,凝聚了一下还没完全恢复的半透明元神,飘到半空,劈手一掌朝那白气打了过去,吼道:“给小爷受死!”

塔灵哈哈一笑,伸手把他拂开,轻松得就像拂开一只苍蝇或蚊子,他秒速被弹到远处的草丛中。

玄苍揉着疼痛的臀部,心想:失策。

这家伙刚刚出生就这么强,我还怎么一雪前耻,怎么咸蛇翻身?!

他目睹那团塔灵吸收了一些阳气之后,钻回塔里修炼了,于是就成天飘在宝塔四周,思考着如何对付这位大佬。宝塔之所以能镇压住他、限制他的法力,就是因为有这塔灵的存在。他转了多日,想不出对策,坐在树上无力地道:“我说塔呀,一千年太长了,你要是能提前放了小爷,小爷带你去龙宫玩?”

“龙宫和天庭不一样,里面的水晶珠可大个了,有凡人贪心宝珠过来取,就被蚌姐姐关起来。”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些其他的,“带你去人间也行,像你这种一直被养在天庭里的,肯定从来没去过。人们会爱,会恨,有喜怒哀乐。”

这种认认真真自言自语的时候比较少,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破口大骂:“娘的,你把小爷的法力还回来,饶你不死!”

“行,不搭理我是吧,你给我等着!”

“等到小爷出来,你死无全尸!”

这七宝玲珑塔的塔灵名叫谢七宝,跟的是那位炼塔道长的姓,有一天被玄苍吵吵醒了,懒洋洋地坐起来,回了他一句:“我就不搭理你,你能把我怎样?”

玄苍:“诶?”

他又飘来飘去绕了一圈:“活的啊?会说话啊?”

他停在树杈子上,半透明的身躯激烈颤抖,对着塔身揎拳捋袖:“小爷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谢七宝慢悠悠的声音从塔中传来:“放心,你肯定比我死得更早。”

玄苍怒道:“我呸!咱俩走着瞧!”

从此以后,他俩成天对话,成天骂战。玄苍永远嚷嚷着迟早有一天他要毁了这塔,谢七宝则麻木不仁,古井无波,听十句回一句。他这副样子使得玄苍默认他是雄性,所以有时候也会打趣:“像你这样的老古董,肯定娶不到媳妇儿。”

谢七宝迟疑了一下:“……媳妇儿?”

玄苍一乐,这都不懂,原来真是个蠢货。

2

其实谢七宝呢,也慌。

不知道他的底细,被他咋咋呼呼一恐吓,开始害怕这水蛇妖什么时候厉害了,一拳把自己打倒,随后翻身蛇奴把歌唱。

直到一个自称小邬的乌龟妖似乎知道她的心事,来塔前叩见,告诉她:“尊神假如想增强法力,可以去帮助村庄百姓斩杀妖鬼。您稍微显显灵,告诉百姓塔里有神仙,百姓就会给塔上香火。吃了凡间的香火之后呀,您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七宝就听了他的建议,隔三差五分出元神去岸边的村里看看,她本身就是为了降妖伏魔而生的,村里面的怨鬼恶妖,她轻而易举就能收服。办完事情,也懒得看百姓们感激涕零,调转身子就走人,百姓们看着一团白气悠悠飘回塔中,大呼“神仙”,互相商量着要在塔里造一个神龛。

她知道玄苍暗暗跟着自己,想找个机会对她下手,但始终没把他放在心上。一次玄苍试图引诱恶鬼出现、借鬼杀塔,结果被她一个显形诀丢过来,恶鬼们随之朝他扑去,他不仅没能得手,还险些赔了老命。

他拼死拼活地干掉了这群恶鬼,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便看见一团人形白气朝他飘过来:“区区蛇妖,想和我斗?您还嫩着。”说完,还伸出手指朝他脸上戳了两下。

玄苍恨恨把头一甩,咬牙切齿,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谢七宝倒是想:啧……这张脸是挺嫩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又有百来年,玄苍和谢七宝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相看两相厌。

两边骂累了打累了的时候,七宝盘腿坐在塔顶上,倾听百姓在塔里的祷告和诉求,张家求财,李家问禄,王二麻子家把苦诉。她听了一段时日,能帮则帮,遇到疑难问题,就亲自明察暗访;玄苍往往趁着塔门被百姓打开,不当自己是外人,仗着别人看不见他这元神,大大方方坐在供桌上,捞几个点心吃。

谢七宝低头看见玄苍,想把他轰走,又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一条色厉内荏的小小蛇妖,我何必为难他。

玄苍想使点坏心眼、在百姓面前抹黑七宝,却也和善地又一想:罢了罢了,一个四六不懂的蠢货,心地倒也还不错。

一转眼他就被镇压满了五百年,刑期的一半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玄苍的法力最近竟有所恢复。他趁此机会闭关三个月加紧修炼,终能重新变化成人形。

还没来得及去水边照照自己的模样,小邬慌忙跑来报告:“老大,不好了,那个七宝玲珑塔……她也变成人了!”

小邬作为修炼多年的乌龟妖,这会儿变成了个圆脸小胖子,背上还留着片没变掉的龟甲。玄苍闻听沉思片刻,突然邪魅一笑,拍了拍小邬的肩:“对付人,比对付妖怪更难。但他变成人了,比以前更好办。”

小邬:“您这话好像前后矛盾?”

玄苍已经用障眼法变出一个与他完全相同的假玄苍坐在原地,然后抬腿往外走:“咱们过去看看。”

他满以为,这塔灵能化成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酷大叔;甚至化成个白胡子老头,他都不会感到违和。可当他循着气息找过去准备刺探一番的时候,七宝刚刚杀掉一只坏妖怪、正在河边点燃篝火烤妖怪肉吃,他看着坐在青石上的矮个子少女,太阳穴跳了跳,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这真的是他……她?

玄苍定睛再看,嗬,这小姑娘虽然生就一张无欲无求的冷漠面瘫脸,但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中性声,身材和扮相也比较符合软妹设定,她黑发素衣,颈间挂着一串色彩斑斓、由七种宝石组成的项链,身倚连绵青山潺湲碧水,他不得不暗夸一句好看。

因为法力莫名见长,他成功地掩藏起自己身上的气息,抹了把脸,变出一张十分清俊美貌的容颜,向前款款笑道:“在下玄苍。”

玄苍自称是乌桓城里的富家公子,把谢七宝骗到城中,以要带她去赏花看景为由,制造与七宝独处的机会。当然,他这番举动实则包藏祸心、另有图谋——他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挣脱宝塔镇压的秘诀:宝塔身上的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七种宝物,是她的法力所在,同时也对应七种感情。只要让她具有凡人的七情,她就会法力消失,变成普通塔。

她天生法力无比高强,若不用这种方法,别说玄苍了,就是他父王这辈子都未必能打得过她。

一般来讲,人因为有复杂感情,所以比妖怪难对付,但他对小邬说的“变成人更好办”,就是说人混在人群中,都是会沾染上七情六欲的——从这点下手,办了她岂不是很容易。玄苍很快就拿定主意:色诱,让她爱上自己。

3

玄苍挑了处风景优美的小亭子请谢七宝同坐,口中吟诗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吟诗第二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谢七宝喝着茶,如如不动,麻木不仁。玄苍懊恼心想,莫不是她没听过凡间的诗词歌赋?他变出一根白玉簪,近身簪在她的头发上,戏精附体,低头羞涩道:“我对姑娘你……十分喜欢。”

七宝终于有了反应,抬起没有表情的脸,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如实道:“小弟弟,你年纪太小了。”

终于从水杯倒影中看到自己稚嫩脸庞的玄苍:小爷失策。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因为他法力还没恢复到位就太急着变人,造成他变不成大人,只能变成舞勺之年的男孩子,也就是……十三四岁。怪也怪他太久没用过人形,忘记了成年男子该是怎样一种体感,意识不到出了这种岔子。

七宝缓慢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小弟弟,乖,早恋是不对的哦。”

玄苍:“……”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龙王老爹语重心长的样子。

面前的“大姐姐”平静道:“不瞒你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玄苍睁大了眼:真的假的?!

怪不得他近日法力恢复得如此迅速,看来,是她渐渐懂了感情,自身法力有损,所以他俩此消彼长。

他暗暗拊掌:如此大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不知道这个冷漠面瘫佛系少女,心里恋慕的是哪位九重天上的仙君?能让老铁树开新花,那仙君得长得多帅……有没有他玄小爷帅?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玄苍灰溜溜地跟在谢七宝后面,随她在河岸边游荡,并享受着这位“姐姐”带给他的保护。谢七宝只当他是个凡间少年,对他照顾有加,村民供奉的糕点会分他一半,烤了兔子也会掰给他一条腿。

玄苍心怀鬼胎,被一心要打倒的仇人口口声声叫着“弟弟”,他非常不甘心。幸好谢七宝的行为举止过于大佬,杀了妖怪之后头也不回拔脚就走,造成他有机可乘。他每每找借口说“帮姐姐打扫战场”,去把那些妖怪尸体拖去埋掉,趁此机会,偷偷摸摸吸收掉他们残留的法力。

谢七宝对此一无所知,玄苍开始执行下一步计划,在心里暗中计议:要让她产生“恨”这种感情。

假如她一心保护的百姓们开始伤害她、对她以怨报德,她一定会恨他们吧?

玄苍毫无预兆地装作重病垂危,他掩盖了身上的活人气,见谢七宝一回来,马上躺在竹榻上虚弱道:“姐姐,我身上疼,我浑身都好疼。”

手里拎着一只烤山鸡、推开木门的谢七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她扑过去审视他的情况:“难道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多好的一个弟弟,既能陪她聊天解闷、又不像河里那个水蛇妖一样凶神恶煞,死了太可惜。

玄苍借势编造谎言:“我在妖怪坟场染上了瘴气,需要不咸山上的天池水才能解毒,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

谢七宝哪里知道凡间人或妖的花花肠子,不咸山离这里不远,她两天就能够往返,感知到那水蛇妖还正在闭关,搞不出什么大事,思及此,她朝玄苍吹了一口保命的仙气,随后起身就走:“在这里等我。”

玄苍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开始纠结,这么单纯老实的人,他真的舍得骗?但晚上洗脸的时候,照见自己的孩童脸,他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挣脱七宝玲珑塔的镇压。心不狠做不成大事业,他要按原计划来。

他的人身躺在原地,元神却从竹榻上起身,乘此机会在村子里处处行凶,故意挑人多的地方去;在引来村民的恐慌后,他又附身在村长家的小女儿身上,嚎啕大哭着说:方才目睹谢七宝吃人。

百姓们很快相信了谢七宝是个恶人,玄苍又以男孩的样子出现,说谢七宝是个擅长蛊惑人心的巫婆,之前来村子里佯装杀恶妖,完全是为了迷惑村民。而自己是仙界派来惩处她的仙童,只有百姓们联手对付她,才能将她绳之以法。

所以当谢七宝提着一瓶天池水、急三火四地从不咸山赶回来时,没在竹屋里看到奄奄一息的玄苍,只看到了提着武器蜂拥而来的百姓。他们愤怒地叫骂着,嘴里嚷嚷着种种难听的话;他们挥舞着刀枪和棍棒,要群起围攻她;更有人拿来了新鲜的狗血,准备劈头泼去,破一破她的巫术。

不知是由谁提议,他们锁死并堵上了竹屋的门,浇上桐油,将火把扔了上去。

谢七宝见状只是愣了一下,但丝毫不慌,在竹屋里四处徘徊,寻找她的小弟弟的身影:“弟弟?小苍?小苍你在哪?”

她怕他中了瘴气无力逃身、被不长眼的烈火误伤。

看着不再如以往平静,甚至有点焦急的谢七宝,元神离体、藏在屋梁上暗中观察的玄苍心里一揪。

熊熊烈焰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火舌舔到她的手上脚上,玄苍急得五脏六腑都快打上结了,她怎么不跑啊?

此时她的眼里依旧澄明,并没有产生分毫恨意,她本是灵物所化,生来慈悲无私、舍己为人。

玄苍心软了,后悔了。暗地里一咬牙,心道:你赢!你赢还不行!

他的元神迅速化成了碗口粗的黑色水蛇模样,张开蛇嘴,朝着燃烧着的烈焰,吐出了无形的滔滔大水。

4

谢七宝弯腰扶起脚边软绵绵的少年尸体,心里叹:自己回来得太晚,她的弟弟还是一命呜呼了。

刚才的火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全灭了,她猜测是天神插手帮忙,就朝围观的百姓丢了个诀,让他们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她背着弟弟的尸体走到荒郊野地里,把他掩埋起来。此时,浑身传来一阵阵虚弱感——刚刚心里动的那一点点悲情,再次削减了她的法力。这段时间,她已经外强中干、越来越弱了。

谢七宝老僧入定般盘腿坐在地上调息,默默地想:这一切都怪水蛇妖。

——何为七情?

——喜、怒、哀、乐、爱、恨、欲。

是那水蛇妖窥探到她的弱点,指使小邬去向她禀告,故意骗她去享受百姓香火。焚香可以通神,她在倾听百姓们的诉求、悲欢时,俗世凡人的喜怒哀乐,就被一点点灌输到了她的心里。

也是他,在长达几百年的光阴里成天围着她转,跟她耍嘴皮子,对她讲三途六道里种种有意思的故事。她混沌初开的时候,他让她顿破鸿蒙;她平静宛如一片暗夜的世界里,他明亮耀眼、灿若晨星。

后来他闭关,她见不到他再去塔里偷吃供品、听不到他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竟然会觉得怅然若失。

因为喜欢上了他,原本不辨雌雄的塔灵才会选择化成女身。

她知道这是个圈套,但她……也没辙。

七宝跃到乌桓河的另一岸,去继续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并在心底偷偷地等待水蛇妖出关。有一些聪明的大妖懂得审时度势,在她没打过来的时候,就双手举起了白旗,表示要归顺他、听她调遣。很快,她的身后跟上了一队大小妖怪,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不过很快她也发现,自己烂桃花可能比较多——在这群妖怪里,有一个美貌妖冶的女性狐妖,莫名其妙地缠上了她,并千方百计打听她的隐私。

狐妖美人是个自来熟,非常地热情,每天和她勾肩搭背,同吃同睡,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

问她姓名,她说:和七宝姐姐您一个姓,姓谢,叫谢湘。

谢湘正经八百道:“姐姐,小妹我有一位同族的兄长,非常仰慕您的威仪,想抽时间向您提亲。”

七宝打量着她惊艳绝伦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不瞒你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顶着谢湘外皮的玄苍:“您说说看,您那意中人他长啥样?”

此时的玄苍,可谓“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功力莫名其妙不断上升的他,终于可以变化成成年人了,于是就让玄苍弟弟“自然死去”,自己变成狐妖美人前来,想打探到她意中人究竟是谁,然后变成那人的模样,伤一伤她的心,让她明白什么叫做“恨”。既然是同性,又都属妖族,她想必没那么多顾虑了吧?

他心里虽然是这么打算的,但对于七宝的意中人,仍旧抱有暗戳戳的嫉妒与敌意。自从上次竹屋里那件事过去,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看上了谢七宝,进而,对以后的龙生感到困惑而迷茫。

只听七宝说:“半透明状态,黑衣、束发、帅。”

自恋中的谢湘(玄苍):事有可疑,怎么这么像我自己?

晚上,谢七宝在老树下闭目歇息,谢湘摇身变成玄苍本尊模样,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踱着步慢慢接近她。

七宝不愧是七宝,在玄苍离自己还差好几丈远的时候,一下子睁开眼睛。

她心中一喜:水蛇妖他出关了,而且有了人身!

他心中一惊:莫非我变化成狐妖美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站在几丈开外,驻步不敢动弹。

七宝起身,眼里闪烁着星光,慢慢朝他走去,银白月色披罩下,仿佛漠北寒夜中的玲珑冰雕。

玄苍一着急,说话期期艾艾:“小小小……小爷变出了人身,如今是来报仇的,你你你、你难道不害怕!”

七宝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疼痛,她一下子捱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玄苍瑟瑟发抖:“害……害怕成了这样?”

“我着了你小贼的道,”他上前去把七宝扶起来,问她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指指颈上黯淡无光的珠链,那代表着她因动情而法力虚弱:“我的爱与欲,均是因你而生。”

她说得平淡,而他心间顿起狂澜。

原来她的意中人、他的假想敌,从最开始就是他自己啊。

惊惶、愧疚与欣喜在他眸光中猝然交汇,一向难言如涓涓细流般的感情,此刻陡然变成惊涛骇浪、炽热岩浆。

玄苍嘴唇颤抖:“我我我、我也一样。”

他想低头亲亲七宝的额头,正在犹豫之时,她莫名其妙拉他起身:“走,跟我去见一个人。”

他茫然:“谁?”

“是一个狐妖妹妹,得让她看看你长什么样。”

玄苍愣了愣,随即站在荒野里哈哈大笑,笑声吵醒了一些熟睡中的小妖怪,他毫不在意,摇身转了一圈,变成谢湘的妖艳模样:“不用去见她了,'玄苍’二字连读一下不就是'湘’啊,你这个笨蛋。”群妖中原来有不少因为谢湘的美貌而追求她的,如今见状,纷纷恨不得自戳双眼。

七宝也顿时瞳孔一震。

随即,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事情:“'玄苍’?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玄苍:“……”至此彻底暴露。

5

玄苍掐指一算,如今是他被宝塔镇压的第五百五十年。还有四百多年,他才能恢复龙身、离开乌桓河。这一年里,六界不太平,野心勃勃的妖帝率领恶妖攻打天界,人间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漠北的天空整日翻涌着厚厚的乌云,云层遮天蔽日,乃是不祥之兆。

他还在和谢七宝嘻嘻哈哈玩闹着,打算闹够了之后,就陪她好好蹲完这剩下的四百多年“监狱”。可还没等他闹够,他的龙王老爹一道传唤符飞过来,把他的元神召回到了北海龙宫之中。

波光粼粼的水晶宫殿里,龙王挥手变幻出一面水镜,上面显示出六界交会之地——墟渊的境况:那里瘴疠遍布,乌黑的毒雾肆无忌惮地蔓延着,地上白骨积压如山、鲜血汇流成河,从尸骨堆中传来声声惨叫。

玄苍蹙眉:“父王,这是……”

龙王不答反问:“听说你近日和那七宝玲珑塔的塔灵相谈甚欢?”

玄苍老实地点点头,谈婚论嫁,甚欢甚欢。

老龙王背过身,叹气:“妖物侵犯六界,真武大帝作为北冥之主岂能坐视不管,待到下个月圆之夜,帝君他便要祭出七宝玲珑塔去镇妖,要把那塔连元神带原形、永生永世放在墟渊之中。所以你和那塔灵的关系……还是趁早断了吧。”

玄苍的表情瞬间僵硬,如闻天雷滚滚,从他头顶击至脚下。那墟渊暗无天日,里面全是六界中流落出的妖鬼恶魔。虽说只要她去墟渊,他就能自动刑满释放,放到以前他求之不得,可他现在……怎么舍得?

他回去之后,没敢告诉七宝,先去和小邬秘密磋商:“你说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真武大帝能放弃用她去镇妖?”

“除非……”小邬挠挠头:“她没有了法力?”

玄苍一拍大腿:“好主意!”

他笑盈盈地去找七宝,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手持从龙宫偷过来的秋水长剑,狠狠刺进了她的胸膛。

七宝死不了,更不觉得痛,唯独惊愕难过得说不出话。玄苍挑眉冷笑:“你不要忘记,你耗掉我五百余年光阴,我们仇深恨重,我故意接近你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打败你、挣脱你的镇压。如今,这一日该到了。”

她变出剑来还击,却招招不敌,被他打倒在地,昏迷过去。

他身上五百多年来束缚的灵咒顿时消失,一条黑色鳞片的长龙在金光之中现身,摇头摆尾朝天空呼啸飞去。

一旦要作假演戏,就要演得声势浩大、像模像样。玄苍秉持着这个理念,即使是和一个自己捏出来的人偶假结婚,也把喜帖送到了三山五岳十方道场。他想尽办法要让七宝恨他:她如今七情已有六情,加上一个“恨”,就会集齐七情变成普通塔,不用再当什么仙界的法器。

小邬哆哆嗦嗦地去给七宝送喜帖,送完拔腿就跑,跑到一处角落里藏起身子回头看,见那白衣墨发的面瘫少女捧着喜帖双手颤抖,眼中似有泪珠滑落。小邬仰起脖子,又望了望天际搅动着的乌云漩涡:“造孽,造孽啊。”

玄苍“婚礼”当天,谢七宝一袭素衣面不改色地出现在众宾之前。她不知道他这一场十里红妆的戏,唯独做给她看;

不知道他是趁她容易受骗,再来骗她一回。

她强忍着泪意去给他送祝福,他却一脸欠揍相,出言讥讽:“没想到咱谢七宝谢姑娘,能来参加本君的婚礼?犹记得当年你倾心本君,被本君骗得昏头转向,如今却还能来,真是好大的肚量。”

她脸色苍白:“玄苍你闭嘴,你有什么颜面对我……”

“啪!”他一个巴掌扇过去。

他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七种宝石尽数黯淡,满意地招呼身边的虾兵蟹将:“把她扔出北海。”

一回身,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淌,众宾客吓得不轻,却只见那堂前鲜花着锦的新郎官朝他们摆了摆手:“散了散了。”

大家愣着神不敢动,而他突然歇斯底里出声大吼:“都他娘的给小爷散了!”

吼完之后,没再管大家伙,自己一边哭一边捂脸而逃,像个孩子。

6

仙界与妖族在墟渊的那一仗打得惊天动地,后来的时日里,漠北很多百姓都还能描述那一天的异景: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腾跃而起,飞到天上,浑身散发出耀目金光,驱散了汹涌的乌云。它用牙齿咬断妖物的脖子、用利爪撕开妖物的身体;它凶性大发,将整个天空搅得日月无光。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那些恶妖源源不断地向玄苍扑去,他身上的细小伤口渐渐累积,鲜血一点点染遍了整个龙身。

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玄苍悲催地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自作主张毁掉了谢七宝的法力、使得镇妖大业后继无人,真武大帝一怒之下要向北海龙宫降罪。

是他自愿请缨出战、弥补罪过,口称“不破群妖终不还”。

撑不住也得撑着,谁叫他……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此前在龙宫结识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看不下去了,纷纷飞到天上帮助他一起杀妖,其中还包括五百多年前和他掐架的那位小仙君。两界大战了不知多少时日后,妖帝终于大势已去、俯首就擒,而玄苍两眼一翻,直接从云层中摔了下去。

他以人身倒在北海龙宫的大殿上,昏睡片刻便醒,一边因为弭平了妖界叛乱而沾沾自喜,一边忍痛挣扎着起身,龇牙咧嘴地到处和人打听:“我家七宝呢?”

“您不是让小的们把她扔出北海了?”

“你们还真给小爷扔?!”

他寻她气息,四面八方都寻不见,变得慌了起来,龙王老爹此时忽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一声叹,一具熟悉的少女身体随之悬浮着漂到他面前。他慌忙将七宝抱在怀里,见她面无血色,双眼紧闭,一丝生命体征都无。

龙王道:“苍儿,若现在去寻真武帝君,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敖明老儿你骗我,什么叫最后一面?!”

他恨不得冲上前去把他爹胡子揪掉:“她是仙界花费千百年炼就的宝塔,不就是没了点法力吗,她怎么可能会有事!”

龙王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却在他走后露出微笑。

北冥大帝真武荡魔天尊的宫殿之前,玄苍带着一身伤口,穿着染满鲜血的黑色战袍,怀里抱着身体冰凉的谢七宝,拖着赤色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上玉墀金阶。脊背笔直,眉宇硬朗,昔年浪荡不羁的公子哥,仿佛瞬间长大。

在他面前的神座之上,传来了帝君威严的声音:“北海龙子玄苍,你可知道这塔灵如今为何生命垂危?”

他睁目望向帝君,眼白里血丝鲜红,两道泪混着脸上污浊血迹,蜿蜒垂至腮边。

帝君道:“失去法力不会致死,但身为镇妖塔,触犯天规律例私自将你放走,这条重罪,足让她魂飞魄散。”

她是假装战败、故意放走玄苍的。她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逃走,可因为喜欢,情愿成全。

事实上她丝毫不笨、心思洞明。单单只是因为千百年来平静的心难生波动,才让他以为她不谙世事。

可笑他还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法力增长,才能够取胜。

神座之前,黑衣青年重重叩首:“过错全在我一人,求帝君救她性命!”

帝君微笑着垂手,慈悲光耀四方。

“忘川之水,了却爱恨,却能恢复她身上所有法力。”

一个通体晶莹的琉璃杯出现在了玄苍的面前,帝君的声音在同时传至:“这是天罚,她喝下这水之后,可以重新认识其他人,却唯独要与你生生世世不相逢——前尘尽忘,便是新生。”

玄苍颤着手端起杯,杯中的忘川水剔透纯净,一瞬间,倒映出几百年来所有悲欢。他看到自己和她相处时的画面,看到凡间点点滴滴连绵不断的春花秋月、渔火炊烟。如今要她把他忘了?忘记他们的爱恋,将他从她漫长生命中连根拔起,焚烧干净,从此再不相识?

真武大帝见他迟滞,问道:“你不舍得?”

他不作答,张嘴含下一口杯中水,低头触碰上七宝的双唇。

以吻渡情,以吻忘情。

三途六道间或悲或欣的一切,和她的安危相比,算得了什么?

她喉间滚动咽下忘川水,他抱紧她,嗓子里发出压制不住的嘶哑哭声。

他已然顿悟。

他……舍得了。

7

谢七宝从迷蒙中睁开眼,眼前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玄苍。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给他擦脸,言语里怒气冲冲:“不去陪你的新媳妇,对着我哭什么丧?”

可玄苍没答话。面部表情变化精彩纷呈,他骇然抬头去看真武大帝。

万年冰山脸的帝君忽然微笑:“是这塔灵渡你。”

玄苍伸手没轻没重地揉了揉谢七宝的脸,确认她真的啥事没有地醒了过来,在原地呆愣半晌,猛地起身跳脚:“帝君您……您考验我!”

这时,他神出鬼没的龙王老爹也出现在了帝君身后,对着他笑眯眯。

他心性太过张狂顽劣,若非此劫,他不会懂得“慈悲喜舍”。七宝虽因为放走玄苍而受罚昏迷,但帝君并无心要杀她,而是用这个机会考验玄苍:那杯忘川水是如真包换的假货,她喝了只会恢复痊愈,但玄苍若依旧如往昔一样偏执自私、不将水喂给她,便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消逝。

暴躁黑龙玄苍望着眼前并排微笑的俩老头,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从鼻孔往外哼了一口气,打横抱起谢七宝,转身往外,走了。

走到殿门口,疯了似的抱着七宝转起圈,嘴里含含糊糊仰天高唱道:“一呀更里呀,月儿上树梢——心上的情郎哥呀,快来度良宵——”

帝君和老龙王四目相对,彼此是长辈标配的笑而不语。

从此千百年间乌桓河流域风调雨顺,百姓们偶尔会看到一黑衣男子携一白衣姑娘,并肩出没于云头。他们将这男子与当年飞上天杀妖的那条黑龙联系起来,给乌桓河想当然地改了个名,叫黑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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