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编年笺注稿》1782

1782-3

书无锡高老愚翁家传后

纡郁惠山旁，中有隐君子_（1）。承传讲学风，刻厉饬伦纪_（2）。一世腾万嚣，祸乱愈弗止_（3）。侈言匹夫责，诡遇馀丧己_（4）。先生瞑槁梧，内證主静旨_（5）。道胜物不疵，县解毕老死_（6）。两孤抑何贤，寤寐绵神理_（7）。扬芬采曲儒，薄俗宁获此_（8）。钱生契独行，立传追范史_（9）。吾衰美其文，缀咏亦赘耳_（10）。

【笺注】

高老愚，即高汝璞，字韫甫，自号老愚，是明代东林学派代表人物高攀龙之兄长高附凤（号鸣阳）的十一世孙。早年曾授读乡里，后因家贫，乃远游赣、苏一带，辗转蓬飘二十年，此后又回到家乡，“任同仁堂育婴事，保抱恩勤如己出，颂声遍乡里。”高汝璞卒于民国六年（1917）。次年，高如璞之子请同在无锡国专任教的钱基博写了一篇《高老愚先生家传》（见《钱基博集·碑传合编》），又请名人题咏。

陈三立此诗，赞扬了无锡高家的授读、修身的传统，痛斥了乱世的不良风气，也称赞了钱基博撰写家传的文笔。

（1）“纡郁”二句：盘曲幽深的惠山旁，其间有个隐居的君子。

“纡郁”，曲深貌。 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乎青云。”

“惠山”，位于江苏省无锡市滨湖区、梁溪区境内。古称历山，相传舜帝曾躬耕于此山。

“隐君子”，犹隐士。《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隐君子也。”

（2）“承传”二句：传承先人讲学的传统，刻苦自励，整顿着世人的伦常纲纪。

“承传”句，此指高老愚继承无锡高家讲学的传统。

“刻厉”，刻苦自励。《明史·孙汝敬传》：“自此刻厉为学，累迁侍讲。”

“伦纪”，伦常纲纪。汉贾谊《新书·服疑》：“谨守伦纪，则乱无由生。”“饬伦纪”，整顿伦常纲纪。

首四句表彰高老愚继承家风讲学，以整顿人伦纲纪为急务。

（3）“一世”二句：整个人世飞腾着万种喧嚣，灾祸动乱更加地不能制止。

    “万嚣”，万种喧嚣。清李稷勋《赵尧生前辈还蜀过宜昌酒集东山草堂因出示林纾画万松深处卷子索题》：“架岩一屋不知年，力屏万嚣得幽独。”

（4）“侈言”二句：夸说什么匹夫有责的大话！诡计得到了赏识，就丧失了自我。

“侈言”，夸大不实的言辞。晋左思《三都赋序》：“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

“匹夫责”，谓国家兴亡每个普通的人都有责任。语本 清 顾炎武 《日知录·正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诡遇”，比喻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追求、取得某种东西。唐白居易《适意》诗之二：“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

“丧己”，丧失自己的自我。语出《庄子·外篇·缮性》：“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维之倒置之民。 ”

从第五句“一世腾万嚣”到第八句“诡遇馀丧己”，痛责乱世借“匹夫有责”，诡言诡行，丧失人的本性。

（5）“先生”二句：高先生靠着枯槁的梧桐几案闭目，靠内心认证真理，主张静思的修养之旨。

“瞑槁梧”，靠着梧桐木机而闭目养神。语出《庄子·德充符》：“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陆德明释文引崔撰曰：“据琴而睡也。”成玄英疏：“夹膝几也。”后人诗文中或以指几，或以指琴。此指“几”。

“内证”，佛教语，谓自己心内所證之真理也。《唯识论》十曰：：“唯真证者自内所证，其性本寂，故名涅槃。”

“主静”，宋明理学家的道德修养方法。以儒家学说糅合佛道主张，由周敦颐在其《太极图说》中提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6）“道胜”二句：道德操守战胜了私欲，外物不能为害，精神解脱生死的束缚，直到老死。

“道胜”，道德操守胜私欲。晋陶潜《咏贫士七首》其五：“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物不疵”，外物不能为害。宋张祁《庐州诗》：“人神所依赖，时平物不疵。”

“县解”，同“悬解”，谓解除束缚，生死忧乐无所动心。《庄子·养生主》：“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成玄英疏：“为生死所系者为县，则无死无生者县解也。夫死生不能系，忧乐不能入者，而远古圣人谓是天然之解脱也。”

从第九句“先生瞑槁梧”到第十二句“县解毕老死”，描写高老愚修心主静，不为生死束缚，直至老死。《高老愚先生家传》云：“家世儒素，岁入常不给，而先生处之晏如也。终身布衣蔬食，未尝以贫自戚也。”

（7）“两孤”二句：两个孤儿，又是何等的贤良！日夜都延续着家族的精神理数。

“两孤”，两个孤儿，指高老愚的两个儿子高文彬、高文海，因高老愚死于1917年，故称两孤。

“寤寐”，醒与睡。常用以指日夜。《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毛传：“寤，觉；寐，寝也。”

“神理”，精神理智。《世说新语·言语》“晋武帝每饷山涛”刘孝标注引《谢车骑家传》：“ 玄（谢玄）字幼度，镇西（谢）奕第三子也，神理明俊，善微言。”

（8）“扬芬”二句：能从底层的儒生中筛选出来，为之扬名，轻薄的习俗，怎能得到这些？

“扬芬”，扬名。南朝宋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

“曲儒”，浅陋迂腐的儒生。明杨慎《辟雍泮宫》：“王制者， 汉文帝 时曲儒之笔也，而可信乎？”“采曲儒”，从底层的儒生中选择优秀之处。

“薄俗”，轻薄的习俗，坏风气。《汉书·元帝纪》：“民渐薄俗，去礼义，触刑法，岂不哀哉！”

从第十三句“两孤抑何贤”到第十六句“薄俗宁获此”，描写高老愚两位后人继承家庭传统，为底层儒生扬名。

（9）“钱生”二句：钱先生与这种特立独行的品德相投合，写下家传，比得上范晔的史笔。

“钱生”，指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古文学家、教育家。钱钟书之父。。先后任无锡县立图书馆馆长、吴江丽则女子中学国文教员、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现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国文与经学教员及教务长、上海圣约翰大学国文教授、北京清华大学国文教授、南京中央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教授、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务主任、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及文学院院长等职。

“独行”，谓节操高尚，不随俗浮沉。《礼记·儒行》：“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范史”，《后汉书》的别称。因撰写者是南朝宋范晔，故有此称。

（10）“吾衰”二句：我老了，为这文字的美吸引，文后缀诗，也只是累赘而已！

“吾衰”，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缀咏”，写作诗篇。缀，组织文字。唐白行简《李娃传》：“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

诗的最后四句，赞扬钱基博与高老愚先生情怀相契，故而《家传》的文字美而有史笔，自谦自己的诗只是累赘而已。

【附记】

由此诗之作，钱基博又萌生了想请陈三立为祖父钱维桢（字榕初）写一篇家传的念头。他在钱基博《先大夫述略》中追叙此事说：“独念并吾世，不乏雄骏魁宿，而文章高世，私衷服膺者，莫如义宁陈散原先生三立，以为是足以传吾大父之生平，而昭信来日者矣。怀此久，未有以发；会以戊午之夏，撰《高老愚先生传》，而散原先生辱题诗其后，有句云：'钱生契独行，立传追范史。吾褒美其文，缀咏亦赘耳。’自以末学小生，幸见称于当世贤豪长者，其忻荣为何如也！谨乞以传吾大父”。后陈三立应其请，撰写了《钱榕初先生家传》，并在家传的末尾，再次对钱基博的文章表示赞赏之意：'余获诵先生之孙基博所属文，通才宏识，条适而上达，非徒区区荣华之言、章句之业也。’可以说，以《高老愚先生家传》为诱因，促成了陈三立和钱基博之间的一段文字缘。”（参见刘桂秋《王国维诗中的“古愚先生”及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