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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关系 | 恋爱中的契诃夫

 置身于宁静 2023-04-29 发布于浙江

EDITOR'S 

NOTE

对于爱情,契诃夫也只得承认:“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答案究竟存在于契诃夫和阿维洛娃之间,还是在小说中的古罗夫和安娜身上呢?或许我们只能荣幸地接受契诃夫给予读者的信任,去“延伸小说中没有展开的个人感受”,寻找那份隐秘于个体生命的解答。

“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您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

——安·巴·契诃夫

阿维洛娃的故事

1889年,30岁的契诃夫爱上了有夫之妇,莉·阿维洛娃。他摸着初次见面的年轻女作家的辫子,企求再次相见的可能,“请把您所写的和已经发表的全部作品带给我。我想仔细看一下。同意吗?”阿维洛娃的心爆炸了,“那光耀夺目、喜不自胜的火焰随之上升。”她看着契诃夫的眼睛,感觉里面有说不完的话;但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便不知如何是好。三年之后两人重逢,契诃夫才有机会将那天的话,说给她听。

“您可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您是否有这种感觉,三年以前我们碰到的时候,我们好像不是初次相识,而是在长期分离之后,重又相逢。

“您是否知道,您把我深深地迷住了。我爱您。我感到我不可能对世界上另外一个女人爱得这么深。我爱您,只思念您一个人。但我经过长久的分离、重新看到您的时候,我感到您更美了,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新人,我又得重新认识您,重新爱您,爱得比过去更深。这样,分别的时候就更难受了……

“这您知道吗?

“我们不能见面了。”

契诃夫站起身,阿维洛娃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然后重又朝下跑去。

随后,两人保持着断断续续的来往,大概七年之久。

阿维洛娃将这些故事写成《我生活中的安·巴·契诃夫》,并在《同代人回忆契诃夫》一书中发表,或是担心与人妻的罗曼史多少会令名作家有失庄重,文集主编科托夫在导言中特别提醒读者,“阿维洛娃好像在写一部关于自己的小说,作者在处理和契诃夫有关的内容时表现出过分的主观和片面。”在俄语中,“小说”与“恋爱关系”都被写作“POMAH”,他暗示,这段“关系”只是阿维洛娃的单相思。

科托夫怀疑女作家回忆录的“客观性”,其实不无道理。契诃夫有没有做过那番略显肉麻的表白,表白过后是不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子,除了两位当事人外,无人知晓(阿维洛娃与契诃夫有过大量通信,但契诃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去信要了回来)。但更难确证的却是爱情——就算阿维洛娃的回忆不是无中生有,亦未添油加醋,我们也不能仅凭几句情话认定,契诃夫没在逢场作戏。毕竟,在1890到1900的十年间,他与莉·米奇诺娃及列维坦的三角关系广为人知;而且,那毕竟还是个写出过《牵小狗的女人》的契诃夫啊。

古罗夫的故事

教科书中的契诃夫,往往被描绘成以《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闻名的讽刺作家。但在西方,《牵小狗的女人》这部讲述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间从始乱终弃到难分难舍的“POMAH”,才被认为是契诃夫才能的象征。

小说主角名叫古罗夫,是个花花公子。花花公子的意思是,他喜欢异性,也擅长与异性相处,但又对异性毫无爱怜与同情。“每逢他新遇到一个漂亮女人,他会想玩一玩。”因为仅仅是玩一玩,所以“整个过程都显得十分简单和趣味盎然”。当知道自己不可能坠入情网之后,调情就变得更加顺手拈来了。

古罗夫在海港上遇到了牵小狗的女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他们顺利地相识,顺利地拥吻,顺利地关上房门,又顺利地分手。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安娜是来港口度假散心的,她有家要回,她的丈夫在家里等她,这就是有夫之妇的好处。

在庸常无聊的现代生活中,婚外情或许是我们能体验的唯一的冒险了。而古罗夫,他是一名花花公子,一个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退出游戏的玩家。送别的月台上,安娜是那么恋恋不舍,而古罗夫已经开始用理性回味记忆,就像回味刚刚咽下的酒。听着螽斯的鸣叫和电报线的呜呜声,他觉得自己像是刚醒来似的。他感动、忧伤,体验到一层淡淡的悔悟心意。恰到好处又使人陶醉。

这天晚上,他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后对自己说:一切就此结束,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但几个月过去了,安娜的映像非但没有从他脑海中消失,反而愈加明显,像影子似的处处跟随着他。每天晚上她从书柜里、壁炉里和墙角里瞅着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听见她的衣服发出亲切的沙沙声。他一闭上眼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于是他去找安娜,他找到了安娜,幸运的是,安娜也想他。他们再次相识,再次拥吻,再次关上房门,安娜哭了,她悲切地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十分凄惨,只能秘密地见面,背着人家,像做贼。古罗夫走近她,抚爱她的肩膀,却无意中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他甚至感到奇怪:近几年来怎么会老得这么厉害,怎么会变得这么难看。他想到过去,同一些女人认识、相好而后又分手,他从来没有爱过一次;什么都曾有过,唯独没有爱情。只是到了现在,到了他的头发开始白的时候,到了他开始送女儿上学的时候,他才爱上了;认真的爱,有生以来第一次。

故事到此为止了。虽然契诃夫很清楚,这个故事离结局还很远很远,而最复杂和最困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但他让故事结束了。纳博科夫说,《牵小狗的女人》把一切传统的小说写法都打破了,它没有直接提出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也没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尾。尽管如此,这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或许,其伟大之处就在于,契诃夫留下了足够空间,让读者自己来体会这个故事。

批评家的故事

哈罗德·布鲁姆或许是还活着的文学批评家中最有名望的。他认为,古罗夫是契诃夫对自己的戏仿(所以他一定也读过阿维洛娃的自传),而且他很怀疑古罗夫对安娜的爱。因为安娜永远在哭,古罗夫却只是摸摸她的肩膀,给些敷衍的安慰。安娜哭是因为对聚少离多的地下情感到绝望,她的眼泪不仅为自己流,也为古罗夫流,她觉得古罗夫一定也每时每刻都爱她,离不开她,饱受思念的折磨。但那令安娜羞愧又难以自拔的爱恋却成为古罗夫思考人生的素材。古罗夫从自己的地下情联想到人生的荒谬与虚伪。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它是所有需要看看并知道这种生活的人都能看见和知道的,它充满了虚假的真实和虚伪的欺骗,它同他的熟人和朋友们过着的生活一模一样(就像你朋友圈与企鹅日志中的生活);另一种是暗中进行的,就像他与安娜的故事。可能在看不见的地方,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每个人都过着他真正的最有意思的生活”。也就是说,每两三个月的一次相会——对安娜犹如折磨,对古罗夫来说,却饱含甜蜜与趣味。所以当古罗夫宣布自己“终于真真正正地恋爱了”的时候,布鲁姆提醒读者,不该信任古罗夫的断言,尽管这次他并非有意的欺骗。但布鲁姆又补充说,“我们都不太喜欢古罗夫,我们都希望安娜停止哭泣,但我们无法扔掉这个故事,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事。”布鲁姆觉得,我们都可能是古罗夫,就好像张爱玲觉得,男人都可能是范柳原,“他爱她,但他的爱不过如此。”布鲁姆或许没读过张爱玲,但文学就是能记录下一颗跳动的心。

相较布鲁姆,纳博科夫给了古罗夫更多同情。他喜欢古罗夫那种知识分子式的、对平淡无聊的日常生活的厌倦。在这种生活中,甚至连爱情都是没有位置的。对妻子来说,这是无聊的蠢话;而他的同事,在酒足饭饱之后,甚至能将罗曼史误听成臭鱼,也就是说,他们的脑袋无法对生存之外的事情有所反应。古罗夫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群嗜赌、贪吃如命的野蛮人中间。他的家庭、他的银行、他生活的整个倾向似乎都没有价值。更准确地说,是相比爱情而言都显得乏味黯淡。在古罗夫眼里,安娜的城市是灰色的,他租下了城里最好的客房,客房布置着军用毛料做的灰色地毯、积满灰尘而呈现出灰色的墨水台,那上边有一个骑马的人像,骑士的手中挥舞着一顶帽子,可是脑袋却没了。临近客房就是安娜和她丈夫的房子,房子对面有一道长长的、装着尖刺的灰色栅栏。古罗夫去昏暗的戏院寻找偶遇安娜的机会,枝形吊灯的上方烟雾腾腾,灰灰蒙蒙,但是安娜出现了,听着糟糕的乐队和拙劣的小提琴声,古罗夫的心里第一次真正回响起那个声音:“她多美啊!”纳博科夫并不在乎古罗夫的爱比安娜少,比安娜理智。他更在乎的,是看到爱情确实存在,并让人生显得值得。

纳博科夫与布鲁姆笔下各有一个契诃夫的文学世界,前者洋溢着爱情的温暖,后者则对这温暖冷眼旁观(暂略过纳博科夫那标志性的、对作品情调与风格的把握,对此有兴趣的不妨直接去读他的《文学讲稿》)。很难说他俩的解读谁更准确或谁更深刻,因为这两个世界都属于契诃夫本人。

契诃夫的故事

布鲁姆说,古罗夫是契诃夫对自己的戏仿。或许真是这样。如果看过契诃夫的照片,就不难想象他成为花花公子的潜力。用老一辈翻译家的话说:“与一些派头十足、自视甚高的名作家不同,契诃夫能放低身段、幽默温存、礼貌周到地与青年女作家交往,因此极易赢得她们的芳心。”在与莎芙洛娃——另一个青年女作家的通信中,契诃夫就写过:“尊敬的同行!我期望爱情甚于期望荣誉。”

不过,情种契诃夫期待的爱情可不是什么白头偕老;相反,连朝夕相处都令他为难。35岁时,契诃夫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谈到了理想中的婚姻,认为分居两地是自己幸福的必要条件:“她应该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农村,我将去看望她。日复一日的幸福,朝夕享受的幸福——我忍受不了。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您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在《牵小狗的女人》中,古罗夫不就是这么爱着安娜吗?

然而,契诃夫又不仅仅是古罗夫。《关于爱情》是另一个爱上有夫之妇的故事。主人公阿列兴与年轻的母亲相爱了,他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做正当吗?”“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克制我们的爱情,那么这种爱情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而且我们的幸福能够维持多久呢?万一我害病了,死了,或者干脆我们不再相爱了,那她怎么办?”所以他们只是相敬如宾地爱着。莉·阿维洛娃曾说,《关于爱情》写的就是她与契诃夫的罗曼史。也就是说,与私自在恋爱中尽情沉醉的古罗夫不同,契诃夫对爱人抱有更多的同情与怜悯。

爱情与怜悯是人类灵魂中最美的二律,但在契诃夫的故事里,却又构成了最苦的背反。《关于爱情》的尾声,阿列兴终于亲吻了年轻的母亲。那一刹那,他才“怀着燃烧般的痛苦明白过来”,“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的、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否则就干脆什么都不考虑。”一年后,契科夫写出了那个“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考虑”的故事,古罗夫与牵小狗的女人的故事。或许,古罗夫在爱中的肆意狂欢,恰是契诃夫对失爱之痛的自我补偿吧。但是,契诃夫又不真的相信肆意的爱。古罗夫看着安娜流泪,心想:“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结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安娜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她崇拜他,所以如果要告诉她说这一切迟早都该结束,那简直会是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说了她也不会相信。”语句中的理智与冷淡暗示着对古罗夫的批评:如此无情的爱,多少不够美。这也正是布鲁姆所谓“我们都不太喜欢古罗夫”的理由所在。

那么,究竟怎么爱才对呢?契诃夫没有给我们答案。当他爱上阿维洛娃,脑子里是“一个人由于选错了丈夫或妻子而必须毁掉自己的一生,这是否合理?”是“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但当他真的有机会碰触到爱人,这些不必要、渺小与虚妄又成为现实的阻碍,令他不停自问,“这样做对吗?”“孩子怎么办?”“爱能永存吗?”所以,契诃夫只能承认,“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

承认“什么都弄不明白”,并不是放弃探索真善美的边界,对于这个什么都弄不明白的世界,我们总要做出选择,付诸行动,寻觅让自己活得稍微心安理得些的办法。契诃夫说,“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充分地信任读者,相信读者自己会延伸小说中没有展开的个人感受”,因为人唯有感受不可被替代,亦只能靠自己的感受寻求答案。布鲁姆和纳博科夫的书评是他们对爱情给出的一份回答。契诃夫呢,当然也有自己的决定。1895年,契诃夫握着阿维洛娃的手说“我只爱您,只思念您。”尽管全俄国都知道,他正与米奇诺娃谈恋爱。

你弄得明白吗?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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