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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晚报》2023年04月11日 B06版
韩树俊 曾经的黄鹤鸣疔科设在乌鹊桥东南堍，第二个门面，楼上楼下两开间，一座规整的小楼。 疔科以看疔、痈、疖为主诊，也看一些常见病。在城南声誉很高，四乡的村里人，车坊、斜塘、甪直、吴江一些农民都摇着船来。西到三元坊，东至葑门横街，乡邻乡亲来看病的，黄鹤鸣一律不收钱，是个大好人。我小时候，头上长热疖头，一边头角肿起一大块，母亲陪我去黄鹤鸣的诊所。黄阿爹领我们上楼，拉过凳子，让我坐下，一边安慰我“不痛格，出浓就好”，说话间，已经把脓包挑穿，挤出脓血，涂上药膏。“好哉，弟弟，阿是不痛格？”我咧着嘴笑了。母亲要付款，黄阿嗲连连摆手：“伲搭倷一条弄堂格，金相邻银亲眷，我一条大太平巷、十全街都不收钱的。” 诊所用药由黄鹤鸣自己革药，每年他都要回老家徽州大量采集中草药。他的外孙女汪乐英记得，小时候外公从安徽带回的马蜂窝，好大好大，外公手把手教她用药碾铁把硕大的马蜂窝碾成细碎的粉末，这都是革在药里的药材。药碾铁是铸铁船型药碾，俗称铁碾船，又叫药碾子，把药材放在铁碾船来回碾压，直至成粉末状。外公还让乐英姐妹去捡荔枝核，也是革在药里的。乐英一个小娘鱼，怎好意思到马路上去捡拾荔枝核呢，于是到水果摊上去讨要，老板娘说，我们只有橘子皮、苹果皮，荔枝核都是人家买了一路吃一路吐的。马路上去捡荔枝核这可为难了小娘鱼。 至于药的配方，用什么药材，取怎样的分量，这些从不外传。即便是自己家里，按规矩也是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黄鹤鸣有一双儿女，他的医术只单传给黄弟弟。 再往前说，诊所原本不叫“黄鹤鸣疔科”，而是“黄星五疔科”。早年“黄星五疔科”是一块显赫的牌子。黄星五是黄鹤鸣的长兄，膝下无子，本事都传给小兄弟黄鹤鸣了。“黄星五疔科”这块匾是国民党元老李根源的手迹。 李根源光绪三十一年(1905)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曾参与发动云南起义，后又参加“二次革命”等。先后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并兼署总理，陕西省省长。后奉母移居苏州，卜宅葑门十全街，名“阙园”，因李母姓阙，故名，1982年被列为苏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李根源漫步十全街，了解了这条街上享誉城南的黄星五诊所。某次，李根源母亲身体不适，黄星五被请进了阙园，为李母阙氏问诊搭脉。那时黄鹤鸣也成年，一表人才，星五有意带上鹤鸣一同走进十全街299号的阙园，让鹤鸣上场面，获见识。黄星五目睹了李根源亲自侍弄汤药、坐守榻前伺候母亲的情景，李根源还亲自带着母亲到郊外踏青。黄氏两兄弟目睹李根源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永记心头。 “文革”后，黄鹤鸣已经年过六旬，考虑晚年能回归故里，就在徽州老家认了个义子，并将部分值钱的物品转移到老家，包括一些黄金。不久，黄老太太在家乡任大队书记的侄女婿来急电，告知发生贼偷，这意味着黄老先生的半生积蓄付之东流，自小有气喘病的黄老先生顿时一急。其时，黄老又听说其独子黄弟弟单位正动员全家下放苏北，“大家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喊声在寒风中十全街的大喇叭里阵阵响起。风烛残年，心力交瘁，黄老先生没有经受过这个寒冬，病卒于1970年12月7日，他的生命过早地停止在虚65岁那一年。 外孙女汪乐英清楚地记得，在黄家没有破财前，夏夜乘凉，外公会用黄梅戏小曲得意地咿咿呀呀唱“徽州家里有金山”，后来老家出事了，乐英这才明白外公唱的“金山”被人偷了。外公生前说“我不要火葬要土葬”，他病危时原本准备了汽车打算将他拉回老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黄弟弟请他寄娘、高墩弄营造厂的孙师母家小儿子广炎，用诊所的塞板门，偷偷赶打一口薄皮棺材。入夜，广炎来到黄家，有线广播的喇叭开到最响，再叫黄弟弟的两个小孩不时哇哇哭闹，广炎手巧，推刨的声音放到最小，就这样打好一口薄皮棺材。半夜三更入棺时都不能有哭声，儿子黄弟弟抬头，黄弟弟是独子，抬脚只能由女婿来担当了。乐英他爹生性胆小，生母过世后白天都不敢进母亲的房间，他摸着老丈人冰凉的脚直发抖，乐英过来搭一手，叫她爸注意别被外婆看见，就这样抬入棺材。过后黄老太太给女婿一只很大的金戒指。黄老先生的棺材从后门用绳子吊到乌鹊桥下的船上，连夜开到甪直，埋在甪直。 入土不久，却被告知，甪直当地派出所要开棺检查。原来黄老先生在甪直有个内侄，内侄每次进城来黄老先生总是批评他，真是真人直肚肠一片好心恨铁不成钢，结果由此结怨，是内侄举报说棺材里会有黄金，于是开棺翻检。黄老太太说，死人都被翻过身了，就择地移葬吧，落葬在相门气象台附近。 一年后，外孙女乐英告诉外婆，说自己梦见在一条小河边，外公回来拿衣服。外婆一拍大腿，说对呀，我也梦见了你外公，与我一起回家，走到半路，我要小解，让你外公等一等，我往前走，前面是一条河浜……于是立马让女儿去看看黄老先生，该送寒衣了。女儿去了一趟相门，哭着回家，对老母亲说，坟已平了，尸骨已经丢弃在河浜里。原来当地为征地在报上刊登过迁坟告示，后因无人认领已经作为无主坟处理了。 黄老先生的坟墓两次被开挖，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看，黄鹤鸣先生生前为四乡看病最多的是葑门、相门、甪直的乡民，百年后的黄老先生也就与这一片水土融为一体了…… 岁月变迁，阙氏已去，李根源已去。黄星五已去，黄鹤鸣已去。阙园已被圈入苏州饭店，尚留有李根源手植丹桂及刻有他手迹的湖石。汪乐英常常走进高墩弄东首不远处的苏州饭店，站在李根源手书题刻“九保泉”的井栏边，看井泉清清，长留不息，缅怀李根源的一颗赤诚孝子之心，缅怀李根源赐匾“黄星五诊所”的佳话。 黄鹤鸣一生治病救人万千，他没有留下一张方子，没有留下一帖药，没有留下一页医案，他的口碑一直流传至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至夜，黄老太太寿终正寝，三天后出殡的队伍后面，受惠于黄老先生和黄老太太的男女老少，跪倒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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