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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介|《小城三月》:三月,再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王栩丶 2023-05-01 发布于重庆

文/王栩


翠姨的爱就像她对绒绳鞋的欢喜,心底里早就爱上了,不过没有说出来就是。这是翠姨恋爱的秘密,在萧红细腻的铺垫下,一场虽然毫无血缘,但名分犹在的不伦之恋就这么凄婉的发生了。

翠姨,无论举止,还是言行,都透着加倍的小心。这似乎是旧式家庭里对女性的日常要求,却将桎梏和枷锁牢牢拴缚住了女性的身心。与此对应的,萧红在《小城三月》里多次提及到“我”的父亲从前革过命,加入过国民党。“我”的伯父当年也是一个大英雄,五十岁了风采犹存。“我”的叔叔和哥哥都到北京和哈尔滨去念书,开了不少眼界。凡此种种,皆让“我”家里的一切都很随便。这随便,消解了男女有别的旧时观念,一股开明之新风让“我“家里蒸腾着暖意融融的春意。

萧红将这春意揉入三月的春景,寄寓了一腔深情的呼唤。呼唤一种尝试,“暴动”还是“解放”,都是春来了向阳的心绪。哪怕这心绪像“郊原上的草,是必须转折了好几个弯儿才能钻出地面的”,却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刻。可翠姨的爱掩藏在心间,难以明告,最终被礼教抑杀在了对传统的凛遵和恪守下。

翠姨不是“我”的亲姨,“她是我继母的继母的女儿”。这里冗繁的交代有一种强调,强调作为女性的“我”出于女人的天性对翠姨的同情和怜惜,其中深切的懂得凝结成哀婉、凄美的文字传递出萧红冲破礼教、追寻新生的热望。

热望是“蛊惑”,它让翠姨和“我”堂哥哥的恋爱自然的发生,破灭的迅捷。他们就像每一个青春年华的男女们那般,在生命最好的辰光里拾获爱情,还未撷取它的甜蜜就悄然黯败。

萧红没有细致的刻画翠姨的容貌,而是不吝文字的描绘了一番她的端庄和沉静。通过这番描绘,翠姨经过长期训练塑就的端庄和沉静在“自觉”一词的提点下揭示了礼教的严酷。“自觉”亦是训练出的“自觉”,掩去了“像是有什么要说而一时说不出来似的……”强抑着的天性。天性是一个人性情的流露,翠姨身上,却显出过份的小心与谨慎。

讲起话来的翠姨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若是有人在背后招呼,就算正在吃饭,她必将饭碗放下,把头向着自己的肩膀转过去,全身并不大转。这些日常的言行举止,恰是翠姨本人的标志,在“我”那“咸与维新”,透着一股开明之风的家里不由得观照出礼教的闷滞。然而,“我”还是发现了翠姨真正的性情。

“翠姨很喜欢我”。不仅仅因为她像“我”一般大。“我”在学堂念书,而她没有,“她想什么事我都比她明白”,这是翠姨同“我”亲密的原因。她总是有许多事务同“我”商量,她和“我”无话不谈,她那强抑在“自觉”的端庄和沉静下的性情也就这么不经意地流露着。

翠姨其实是很欢喜那些流行的、新样的东西的。毕竟她只有十八九岁,正当妙龄的青春年华。只是她不像其它女子那般,有了新样的东西就开始采办。“她必得等到许多人都开始采办了,这时候看样子,她才稍稍有些动心。”一旦动了心,翠姨则必定要将自己爱上的东西买回来,无论式样颜色好看与否。这就是一个旧式女子抑压自己身心自由的真实写照。她不敢直白的表露喜好、爱憎,只愿将其藏在心底默默地犹豫着、踌躇着,没有勇气冲破经由长久的训练为自己设下的那道规范的界限。她不能越界,不能表现出一点儿逾矩的样子,那样就会失去她素来的沉静。这沉静配以端庄的仪态,成为翠姨惯常以之示人的装扮。翠姨不能失去它,因为这装扮是她赖以获得他人认同的一份身价的显示。

这份身价是十多万聘礼的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寡妇的儿子。那是翠姨将来的丈夫,年纪尚小,翠姨以此为由将婚事远远地推着。这是翠姨在婚俗许可的范围内难得的主见,它没有越出礼教的大防,可翠姨的心绪竟逐日的抑郁了起来。

因为翠姨和“我”的堂哥哥恋爱了。“母亲很久的就在心里边猜疑着他们了”。无论翠姨如何的掩饰自己,她一个人站在网球场的短篱前面,“向着远远的哈尔滨市影痴望着”的身影依然可以映射出她内心的渴盼。然而,渴盼终归被无可慰解的落寞笼罩,化作一股难以排遣的愁绪萦绕在订婚之后的翠姨有别于往日的举止中。

有了十多万聘礼的钱,阔气的翠姨打扮起来比从前漂亮了不少。这不是寻常的漂亮,而是对新的思想努力接纳后重新发现自我的开端。萧红用高跟鞋作喻,以这摩登的物事象征了蔓延至这座小城的新的风尚。风尚包含了解放身心的主张,也包含了对新生事物接受的程度。翠姨在接受新的风尚面前比小城里其它女人表现的更为果断,尽管略显拙笨,那份饱含了深情的用心却是显而易见的。

翠姨的深情自然是倾注在“我”的堂哥哥身上。这场横亘着名分的恋情就如三月漫天飞舞的杨花,透着扑朔的迷离。必得要一寸一寸的寻迹,方能觅得这段爱恋的真味。因为名分以及背后作为支撑的礼教,让一对青年男女的相爱最终终结在一场有缘无份的相识里。围绕这场相识,翠姨不但努力接受新的思想,并且还有了她此生唯一的一次反抗。

翠姨向她的母亲提出了要念书的要求。这是翠姨直面礼教所发出的勇敢的声音,虽然弱小的不堪,可还是在她生前实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心愿。一个老先生被请了来充作翠姨的蒙师,在母亲对自己所提要求的敷衍下,翠姨终于有了书念,却也终于支持不住自己的病躯而颓然躺下。

翠姨是在置办嫁妆之际病倒的。这病,给翠姨和堂哥哥的恋爱裹上了一层凄凄之音。蕴藉于此间的凄凉和悲伤对这二人来讲,他们实则都是礼教的牺牲品。“我”这堂哥哥在哈尔滨念书,开了眼界,又懂得尊重女子,加之同翠姨年纪相仿,二人在理解力上也就彼此相近了一些。这却正是一对青年男女在自我层面萌生爱情的契机。他们的爱情藏在日常交往中的照面、闲聚、游玩、嬉闹里,守着居家式的仪礼,暗自流淌着难以名状的炽情。

这股炽情化作翠姨耐心打扮自己的初衷。她将这份初衷托物在高跟鞋上,寄意出接受新思想,拉近同堂哥哥之间个人差距的愿盼。愿盼也会成为“女为悦己者容”的韵致,翠姨刻意延长梳头的时间,正是在这种放慢梳头节奏的思量中将自己对堂哥哥的爱流泻在一丝不乱的发丝上。

萧红笔下,翠姨对爱情的向往有着不见天日的属性,堂哥哥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接受了新学的薰陶,回到小城的堂哥哥,虽说衣着装扮都市化了,穿着西装,踩着利落清爽的步点,人显得庄严、漂亮,却仍然困居在礼教大防的牢笼里失去了自主的男子气概。

翠姨病重,堂哥哥去看了她两次。每次都是以看外祖母的名义去的。小城的讲究,“在这里年青的男子,去拜访年青的女子,是不可以的”。在哈尔滨念书的堂哥哥与其说不能免俗,倒不如说他接受的新学教育不能让他破除礼教大防的限制和羁绊。所以,翠姨和堂哥哥的恋爱注定了是一场被礼教扼杀在襁褓中的悲剧。

这个悲剧萧红用诗化的文字诉尽了一对青年男女束缚在礼教下的“拘泥”。这不是“我”的母亲所认为的年青人的“拘泥”,而是以小心和谨慎对毫无世情根基的爱脆弱的呵护。“我”的母亲对翠姨和堂哥哥有过猜疑,也有过成全他们的心思,却无法撼动礼教的严酷。礼教就如同无形的法度,以看不见的威压将世间的每个人都压得气喘吁吁,战战兢兢的难以伸展自己向往自由的呼唤。

萧红因此对春的到来表达出极致的珍惜。春的脚步忙迫,春的命运短暂。翠姨的爱情就如同春天一样,伴着漫天的杨花,飞舞着缤纷的美丽。只是,春天停留的时间太短。当年青的姑娘们换上了春装,翠姨已飘落成过去的记忆。在“我”的回望下,这个记忆是一辆马车的剪影,它载着翠姨,定格在空旷无垠的时空里。

(全文完。作于2021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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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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