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们是主动选择遗忘,有的时候明明发生了的事,我们就跟根本不知道一样。大量无用的信息,大量真信息、假信息、半真半假的信息,对我们认知习惯的冲击很大。 “所有人都是艺术家”,这句口号早已不只是电子产品的广告词,在图像处理技术的支持下,原先属于“艺术创作”范畴的种种,每个“一机在手”的普通人都可以去做了。但是张力奋教授有点不同。他是正经学过摄影的,扛着大镜头,在暗房里捻新拍完的胶卷,为一张拍得不成功的照片心疼,他都体验过。可是,当他发现手机的拍摄成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立刻成了一个疯狂的手机摄影迷。 在思南书局办的这个手机摄影展,是他办过的第三次同类摄影展。小小的展厅里,展出四十多张黑白照片。房顶的瓦片,拆净了的旧屋,平凉路一户拆迁居民在搬家中一幅画,龙华殡仪馆走廊里的人群,幼儿园门口的接孩子大队,成都北路的“龙柱”,黄浦江上的运砂船……都是的的确确的“寻常”景观,但放大上墙以后,陌生化效应为它们引来了注视、思考和解读。 张力奋上一次办这类展,主题是“2016年上海的最后一天”,他在那天拍了500多张照片,展出的有50多张。他说:“我在回上海之后,用手机拍照一下子多了起来,因为我觉得,我对故土上海的记忆在迅速退化。”一般人只是感叹两句上海“变化快”而已,而他一直在自觉地做着保存记忆的事情:一是拍手机照,二是收集有重大的见证意义的旧报纸。 他旅居、工作二十多年的英国,有着注重保存记忆的悠久传统,无论档案馆、博物馆、图书馆,各种高等学府、收藏机构,还是民间、社区和家庭。在张力奋看来,中国人在这方面的意识是比较弱的,“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以及维护这种集体记忆的基础,都非常薄弱。”展厅中间的展柜里就摆放着几份张力奋收藏的上海旧报纸,每天更换。他积累的中外珍报与印刷藏品总共有近千件,它们都是十六世纪后印刷为王的年代的产物 。印刷品和瞬间成像的数码图像截然不同,却成为张力奋的两种“方法”。“我只关注和收藏中外新闻史上最重要的报刊,以及它所记载的重大历史事件。” 展柜中的三份报纸是《新民报》北平版,均为原件,记录了1949年5月“上海解放”。 Q:张教授是2016年从英国回到上海的,后六年里就一直在复旦大学担任教授吧?老报纸是您从专业衍伸出的爱好? A:我是复旦的全职教授,当然还是有不少学术会议要飞国外。我喜欢拍照,收集旧报纸,是跟我专业做新闻史研究有关,也是我的关怀所在:我们自己的记忆显然有太多的残缺了。我26岁去英国,受过那里的教育后,才明白他们对自己的历史的记录是多么详尽,我们往往觉得英国历史很长,实际上它的历史比中华文明短得多了,但为什么感觉长呢?就是因为他们收集的东西多,他们不但收集自己的东西,还收集全世界的东西。这都是记忆。 Q:确实,我们一说“大英什么什么”就感觉它囊括了一切似的那么的丰富,那么的无所不包。 A:别人说我是“XX收藏家”,我对这个称谓总会比较谨慎。因为我的选择性很强,我只收五百年来有重大影响力的老报纸,并且只收记录某个重大时刻的报纸。我希望我收集的东西能够凝聚历史的瞬间。 Q:在一百多年前,上海这边的纸媒好像特繁荣的样子,是不是有不少人能靠着给报纸写东西来养活自己了? A:我感觉这样的人是很少的,我是说那些有文艺复兴时期气质的人,他们什么都懂,各种涉猎,能做学术研究,能画画,能写书法,还能给报纸写点文章,《大公报》《新闻报》《申报》等等。这都是兼职做,除了写连载小说的人,他们做兼职很难,必须全职,写着写着,他们忽然发现有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说到纸媒多,就讲汉口路吧,那就相当于英国的舰队街,那么短的一条路,当时开了四十多家报馆,彼此都是竞争对手。《申报》是大报,申报馆是第一家专门为报纸建的馆,其他报社都是租一个民居两层楼,就在那里办事了。 Q:我看到您拍的相片里,有五六张平凉路拆迁房的照片,您是跟那里的老宅和居民有什么亲属关系吗? A:不是的。那是我带着14个学生一起做的一次田野考察项目,照片是“副产品”。两年前,我们在了解到平凉路有一片拆迁房的情况后,用半年的时间,介入了他们的拆迁,也介入了相关重要居民的口述史,成果写成了一本书,有三十万字,就在这两个月内能出版。 Q:怎样跟他们熟悉起来,让这些居民开口讲他们的故事呢? A: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是用诚恳,把我们的意图全部告诉他们,一点点打消他们的疑虑。这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大部分居民都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访问他们,上来就说你从英国大老远跑过来做这个干什么,纯粹浪费时间,他们说“这里都是破烂,乱七八糟,我们就希望早一天搬走。” 还有就是,一旦要做口述史,一定会触痛他们心中某些伤心的事情,痛苦的记忆,他们若是回避这些,就说不出对我们来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花了太多精力,才取得了十五六位居民的信任。 Q:那张家长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照片,您是怎么想到要拍的呢? A:那就是我家旁边的一个幼儿园,那条路很僻静,可是每天早上下午,一大群人聚集过来都会妨碍交通。我拍的这是个十分中国式的现象,十分普遍,每个幼儿园门口都这样,上百个家庭。实际上中国城市的安全度是非常高的,上海尤其高,安全记录要比国外很多著名城市好得多,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又始终有着不安全感。 Q:确实有个对比,东方西方,说不上哪一方做得更对。 A:我觉得这些都是真实的:安全也是真实的,不安全感也是真实的。人们始终放松不下来,总觉得“Something may happen”,于是门口的接送人群就成了一个很大的景观。这种照片我拍了很多,选了这张,我觉得一百年后的人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是需要做一些解释的,这是一个中国人曾经经历过的时代。我不能解释不安全感的成因,不过我可以介入,用拍照的方式。 Q:您有在龙华殡仪馆拍的照片,还有一张一根电线杆下面一个人抱着头的照片。 A:我是比较敏感,对司空见惯的景象我会有不同一般人的感触。这个抱着头的人也是在殡仪馆外边,显然是深度痛苦中的。很多人说张老师能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我说是啊,我的眼睛对我来说最重要。敏感是我的性格,也跟我受到的教育,尤其是西方式的教育有关系。我拍的照片很难上报纸,你看到,我的照片都有种淡淡的忧伤的,我想说我是用一种比较自然主义的方式,很自然地关注到那些社会中比较底层的人,或者说,一些在挣扎的人。权力的东西,从我的画面里都是清除掉的,这样场景才会显得正常,我想一种正常的人文主义的感觉也就是这样的吧。我在国外做展的时候有的人说“你的视角犀利”,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Q:这些人所处的环境也让我觉得有忧伤感,比如平凉路那些场景。 A:我做田野考察,就想做杨浦区。杨浦区在上海是多么重要,上海的经济少了杨浦区根本不可能,可是它的人文和文化记忆又如此缺位,它只有工业记忆。上海这个城市提供了太多的情绪的可能性。杨浦区和虹口区就不一样,和法租界就更不一样,在每一个环境里我都能感受到不同的情绪。必须去关注它们。 我展出的照片里有一张是我外公的老宅。我是在虹口长大的,去年有一次我从封闭中溜出来,边走边看,走着走着发现要到公平路了,我外公以前就住那里,我突发的想法就是,去看看那个两层楼老屋还在不在。结果发现居然还在,上了锁,看起来很平静很普通,但是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外公在解放后,是按政府的要求开一个烟杂店的,因为铺面开了店,客堂间的光线就给挡住了,我那时就记得外公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开着灯的。然后还有通往阁楼的那道木楼梯,陡得不得了,我就喜欢去外公家,爬这个楼梯,每次爬都有冒险的感觉,很刺激。 Q:实际上无数环境,根本谈不上也不需要有什么“景观”,你只要置身其中,什么事都不做,都会有感受,我认为是在“存在”层面上的感受。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电子媒介为王,一切都转化为数据碎片,转化为“信息”,而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忙于接受所有这些东西。 A:所以记忆的能力也为之折损。每个时刻都有新的东西刺激我们的认知,所以我们就连上周的事情都记不住了。有的时候我们是主动选择遗忘,有的时候明明发生了的事,我们就跟根本不知道一样。大量无用的信息,大量真信息、假信息、半真半假的信息,对我们认知习惯的冲击很大。 Q:就是“后真相”。 A:是,我一直用的词是“短记忆”。我们一直认为记忆应该是长的,但现在悠长的记忆变得几乎不可能。在伦敦时我没有这么强的感觉,因为有那么多博物馆、画廊,有那么多的书和图书馆,可以引用、可以查找、参考的资料、物品太多,能让我随时从当下退入过去,所以不会产生记忆会快速消失的感觉。 而到了上海之后,大概也是因为离沪太久导致了饥渴吧,我感觉这城市已让我不熟悉了,感到陌生了。我突然发现,手机是我非常好的日记支持,我用来记日记,我看到某个东西没时间细想的话,我就先把它摁下来。时间长了,它就成了一个有效的记录工具。 而且记录的成本几乎低到零了。想我八十年代学摄影的时候,胶卷多么节约,135的胶卷,拍坏一张很心疼,三十六张胶卷,最好能拍出三十七张来,装胶卷时小心一点,多出一张来,我就会觉得赚了。我到了伦敦后借专业暗房冲洗,还是很贵,很麻烦的,三十六张里往往只有一张可看的。 现在成本这么低,可拍的东西那么多,我就觉得我得对得起这个进步的技术。我现在抓拍的技术,我觉得比十年前就进步多了,这是练出来的,我怎么敢用胶卷去练呢?不过我很少去整理自己拍的照片。 Q:您拍了这么多上海的场景,可以说说这几年对这个城市的体会吗? A:无论是作为记者采访还是作为教授,我对上海的好感度是在增加的,我觉得它还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我认为它也比较有温情。我感觉到它越来越方便。伦敦非常好,但是在方便程度上,伦敦不如上海。就都市生活的舒适度而言,上海也很不错。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地方,是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能够提供的文化还远远落后于其他城市,毫无疑问它落后于伦敦、纽约、巴黎,落后得太多太多。我在伦敦花很少的钱,排个队就能听到柏林爱乐了,可是这里就不行。假如有一天,世界级的大乐团要搞国际巡演的时候,觉得“上海毫无疑问必须是一站”,到了这个程度,上海的文化地位才算是起来了。 Q:也许亨利-卡迪埃·布列松式的摄影是您想要看齐的? A:我没有刻意去学他,但是精神上肯定是相通的。我会去拍有反差的东西,有张力的东西,人物都在放松的、自然的状态下,没有刻意地去摆布什么。我希望场景中会有一丁点让你意料之外的东西,也希望有幽默的、新鲜的东西。我会为了等待一个好画面拍很多,因为有时就是几秒钟的差别,光线就不一样了。有时感觉错过了一个场景,我还会回到原地,去捕捉那个场景。 (配图照片均为作者所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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