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贾国勇:三入定林寺

 读在现场 2023-05-02 发布于河南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可以这样说,尽管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书》并非为刘勰而作,但是,当年逾七十的刘勰回到祖籍山东省莒县东莞镇大沈庄村时,与这首诗所述的情景却是那样的吻合。感同身受的刘勰站在大沈庄村的村口,想到自己在外近五十年的奔波,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夙愿不遂,怏怏而回,怎能不让人热泪盈眶?
这是一位失意的老人,满头的白发已经剃去,代之一袭灰色的禅巾包裹,青衣的僧服面纳连缀,脚下的芒鞋筋断骨折,露出了老人灰垢裹甲的脚。如果说要寻找能代表他僧人形象的器物,那就是他手中的禅杖,一只佛铃悬挂在上方,春天的风吹来时摇曳不停,发出了一串串清脆的响声。
青春不再,衰老已临,大沈庄的父老乡亲已经认不出他这个游子,调皮的孩童们拥了上来,瞧稀罕般围着刘勰,听那佛铃铮铮,看他诵经喃喃。有的孩童,趁刘勰不注意,还偷偷地捋了一下刘勰花白的胡须。
2014年的晚秋,我从日照市来到了莒县,来到了当年刘勰归乡后渡过残年的地方——山东省莒县浮来山山上的定林寺。定林寺山门台阶的下方伫立着一块由山东省革命委员会颁布的“刘勰故居”石碑,可见这定林寺不仅是佛家的丛林道场,还是刘勰安度晚年的居所。或许是秋天的缘故,定林寺山门前非常安静,没有游客信徒们朝拜佛祖时的那种熙熙攘攘,更没有佛殿前香火鼎盛烟雾弥漫,两只硕大的石香炉内佛香的灰烬尚暖,一株松树孤苦伶仃地站在那儿,如是一位苍老的值日僧,面无表情地欢迎着我这个远来的客人。晚秋的风从远处吹了过来,扑面而来的多是清冷的感觉,当然,还多多少少地带了点咸湿的海洋气息。寺院内的那棵千年的银杏树早知秋的萧瑟,绿叶已黄,伴随着秋风的吹来洋洋洒洒地把叶子抛出了寺外,犹如撒落了一地的黄金。站在定林寺的山门前,犹如看到金光闪烁中的净土,还有净土中的极乐世界;台阶下的青草却不知秋,依然沉醉在春的蓬勃里夏的热烈中,努力地托起一片片的银杏落叶,交叉烘托,在寺院外铺上了一层层松软的金黄色的毯子,踩踏上去,心中感受到的是如母亲般的柔软和温馨。
举头望去,定林寺山门素洁,没有别处的那种金碧辉煌,有的,是远古而来的佛香,千年传承的法相庄严和肃穆。青石砌就的台阶上沧桑留痕,潮湿的一角藓苔滋长,朝拜者的屐痕深深地铭印,驻足倾听时,似乎还能听到定林寺当年红尘净土的喧嚣嘈杂,以及信徒们朝山礼佛时急促的脚步声。
这是一座当今世界唯一一座未经过后期人为修复的佛教丛林道场之一,自晋太元二年(公元377年)高僧竺法汰到莒县传法开山佛教丛林道场以来,浮来山开始了梵音袅袅,距今已经有1500多年的历史。今日定林寺山门上的匾额没有其他地方那种镶金裹银的豪华仪仗,也没有攀龙附凤的名家题额,仅仅是一块黑漆漆了的油松木板,写了三个简体的蓝色“定林寺”大字,苍劲有力,彰显着佛家的威严;山门两侧悬挂着的迎客门联更是简洁,少了那些故弄玄虚的“妙语”,仅仅是“鲁公莒子会盟处,法汰僧远坐禅山”,即把定林寺的历史和发展做了详尽的交代。
佛家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佛家的智慧以明心见性为目的,所有的修行并不是用来猜谜语的,如是很多的禅语说来非常经典,其实是一种机巧罢了,真的论起修行佛法,不过是一种破“执”的手段。这些,在定林寺都能体会得到。比如这山门上的对联,简单扼要,讲的是寺院来历,谈的是佛家的道理,没有华丽的绮语,更没有虚无的妄言。
这一切,都是刘勰入主定林寺后,在继承开山者竺法汰的禅风,以及出家师健康城定林寺住持、佛教律学大师僧祐的遗韵并发扬发大。我相信当七十岁的刘勰来到定林寺回头再望一次走过的路时,一定会发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梦幻境界。

当年,25岁的刘勰离开家乡前往南朝的首都健康城求取功名时,健康城的定林寺就是他的第一落脚之处。受僧祐大师的竭力推荐,刘勰才有机会从科员级别的“奉朝请”开始,临川王萧宏中军“将军府记室”、“仓曹参军”、“太末县令”、“东宫通事舍人”等等职务,一步步走到了东宫步兵校尉的位置上。没有想到,当刘勰在东宫步兵校尉的职位上苦苦熬了八年,等待东宫昭明太子一朝登上九五之尊、自己也好在官场之上长袖善舞时,好佛的梁武帝萧衍却因为要整理释典,校定佛经,把“寻贤”的目光落在了刘勰身上,在天监十八年(公元518)的春天颁下一纸诏书,命刘勰和沙门慧震入定林寺撰经。
对梁武帝萧衍来说,命刘勰再入定林寺是一桩选贤任能之事。因为自定林寺主持僧祐大师圆寂后,除刘勰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对定林寺那浩如烟海的佛经进行整理和校勘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刘勰作为僧祐大师的承继者;对刘勰来说却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儿。刘勰进入定林寺投靠到僧祐大师门下,目的并不是守清灯事佛,而是为了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没想到健康城的定林寺竟然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转了一圈之后,奉帝王旨意再入定林寺,什么时候还有出头之日?
仕途的终结让刘勰非常失望,于是他上表梁武帝萧衍,希望能准许他出家为僧。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刘勰还“先燔鬓发以自誓”,也就是在没有得到皇帝的准许之前,刘勰已经焚烧掉了自己的发须。看到刘勰的奏章,以及刘勰的誓愿,梁武帝萧衍非常高兴,不仅立即批准了刘勰的奏本,还亲赐法名“慧地”。作为一位出家人,能得到皇帝的亲自赐名当是莫大的荣耀,但是,对刘勰来说却是彻底的失望。这说明他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即使在健康城混下去,也不可能离开定林寺重新走上仕途之路。
在定林寺,刘勰又苦熬了十七年,完成了梁武帝萧衍交付的校对经书的任务。或许正是在这十七年校经的过程中,耳濡目染,无比神秘的佛法开启了刘勰的心智,终天让他明白了人生的意义何在,解脱了心中的烦恼,成就了一代的宗师。
人生总是这样,你所费尽心机追求的,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你不经意的甚至是厌恶的,却伴随着你的一生,甚至于成就了你的一番事业。所以,俗语有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其实,如果从因缘关系上讲,这“有心”与“无心”之说,不过是缘分使然,缘分到了,水到渠成。或许,刘勰正是与佛法有缘之人,尽管他一直醉心于在仕途的发展,到最后却成就了一代的高僧大德,不过是一个走了弯路的孩童,从起点回到了终点的过程,是人生历练的过程,更是参禅悟道的过程。
就这样,刘勰向梁武帝萧衍交付了校勘好的佛经,辞朝别驾,离开了健康城,回到了他的祖籍地山东省莒县的浮来山。
如今,历经兵燹匪患的定林寺青灯未灭,佛法未绝,以山门、大雄宝殿、校经楼、三教堂为中轴的寺院屹立在浮来山上,巍峨壮阔,大雄宝殿稳坐丛林道场中央,轩敞明朗,典雅大方,如是禅定的老僧,又如是定林寺的心脏,主持着定林寺的大大小小的殿宇、禅房奋力精进,不至于在岁月的风雨中湮灭;刘勰晚年居住的校经楼静静地伫立在定林寺的一隅,门楣上悬挂着当代大文豪郭沫若手书的“校经楼”三字,镌刻进青石的匾额中。居佛家的丛林道场中,这校经楼如法而建,尽管是飞檐螭首,却没有雕梁画栋,门前倒有兰花绕径,让人足下生香。一种名为“爬山虎”的植物辛勤地绿化着校经楼那斑驳陆离的墙面,几棵松树掩映在校经楼门前,牵手搭肩,几乎阻挡了人们远眺校经楼的视线。脚下的兰草,头上的松柏,还有校经楼墙上的“爬山虎”,摇颺葳蕤,与时推移,把校经楼藏匿进了绿的深处,远远望去给人以曲径通幽的感觉。
走进校经楼,就可以看到刘勰执笔坐在一块标着“浮来钟灵”名字的屏风前校对经书,屏风的两侧是“积一生学识述道论人绎理严正缜密,释千古文心索真扬善审美博大精深”对联,字字珠玑,可谓是精准地总结了刘勰的一生。离开家乡投奔健康城定林寺的前十多年中,刘勰不仅帮僧祐整理完成了《僧祐法集》,还写下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的文学理论专著《文心雕龙》。在这部书中,刘勰以儒家的美学思想体系为基础,兼顾佛道两家,不仅总结了中国齐梁时代以前的美学成果,还细致地探索、论述了语言文学的审美本质及其创造、鉴赏的美学规律。也正是这部书,让一生郁郁寡欢的刘勰在中国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成为一个后来人敬仰的文化大师。
从健康城的定林寺回到莒县浮来山时,刘勰已经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不是当年那个离家出走的小伙子了。从家乡走到健康城,千里迢迢,为的是一个求仕进取之道;从健康城定林寺回到莒县时,刘勰已经对仕途心灰意冷,决心长隐山林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刘勰在浮来山的佛教丛林道场内遇到了高僧竺法汰,这两位祖籍同是莒县东莞镇的历史风云人物在浮来山相会,进行了一场跨越二百年时空的对话。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说了什么,我们从历史的典籍中可以得知,竺法汰的佛学理论是在论辩中形成并完整起来的,其自成一派,对禅宗在后来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开刹浮来山时,竺法汰传法以“禅定”为主,面对一切境界相不执著不动心,破一切生理、心理及潜意识的障碍,证明一切事物的真如实相。刘勰当时的心结正是被世俗的外相所困扰,尽管在官场拼搏多年,奉献了不少的精力,到头来却因为梁武帝萧衍的一纸诏书结束了仕途生涯,心中怎么能不纠结?
可以说,这场跨越二百年时空的对话非常及时,不仅打开了刘勰的心结,还让刘勰明白了佛法的奥秘,摆脱了一切外相的干扰。于是,刘勰按照健康城定林寺的规制,在高僧竺法汰开刹浮来山的旧址上重新修建了一座定林寺。一则他是健康城定林寺主持僧祐大师的入室弟子,理应继承僧祐的法脉,二则是这定林寺的“定”字,以及竺法汰传法的“禅定”,恰好适合刘勰的心意。
从校经楼内走出来时,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感慨。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曾经提出“参禅三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这在刘勰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第一次入定林寺,刘勰无论是在佛学或是在文学上都取得了让世人瞩目的成就;再入定林寺时,对刘勰来说,修为佛法则是一个对人生反思的过程,备受煎熬;当他回到莒县浮来山重建定林寺时,已经彻底地解脱,再一次回到了丛林道场的禅堂之中,静下心来校对佛经,把佛教的“禅定”思想引入到了勘正《文心雕龙》的过程中,这部辉煌的文学巨著才日臻完美,让我们这些后来人赞羡不已。
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
历经风雨之后,晚年的刘勰参透了人生的真谛……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