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给童年 文/梁年桥 玩水 疯了一天的太阳开始变得温情,开始泛起少女似的红晕来,我们这群顽童便着了魔似地开始了规矩:弄堂里,于是不再响起窗子玻璃被愤怒的石子洞穿的碎裂声,不再有站在弄堂口抖着瘦腿扯大嗓门鬼喊大人姓名寻乐子的吆喝声…… 此刻,炼狱般苦熬着的我们正众星拱月般地散在“四眼黑皮”屋门口的梧桐树荫下,小猫一样温柔乖顺,希望盯牢“四眼黑皮”紧锁着的眉头鲜花怒放舒展开来,宣旨一般道一声:“玩水去!” 犹如受了大赦似的我们于是效仿他的装束,打着双赤脚,光身着条大裤衩,肩头搭条手巾子,一路发了疯似地戏耍,死不改悔紧紧地追随。 走过村舍菜园稻田和几座国民党军队遗留下来的碉堡,便见一条银链子似的大河横弯在眼前,亮闪闪地勾你的魂。 我们于是开始乱了阵营,忘了皇帝一般的“四眼黑皮”,一个个心急慌忙争先恐后地跳进河堤下的毛豆地里,撸下大裤衩美美地哼哼起来开始“减负”。 “减负”不仅是减轻身体体重,而且还是弄堂里我们这群顽童野泳玩水前约定俗成的一种仪式。 没有“四眼黑皮”嘴里的香烟吞吞吐吐,照着样揪下一根地里疯长的鸡脚草咬在嘴里,一样地有腔调生产下一堆金黄灿烂的粪垛子,再摘几片绿得沁出油来的毛豆叶子,将娇嫩的屁眼不要命地擦得一阵阵痉挛,渗出血丝。 还在悠闲地蹲着哼哼的“四眼黑皮”开始发慌,一个劲地声明:“勿好打棚(沪语:开玩笑的意思)。深来兮,淹死人格!” 我们于是眼睁睁地看“四眼黑皮”水里折腾。 河水由着“四眼黑皮”的折腾,大把大把地撒下碎银似的熠熠生辉起来,回光返照,衬得“四眼黑皮”益发地碳黑,令人油然地想到“黑泥鰍”这个丑陋的劳什子。 “伊腔调像泥鰍伐?”我们中的阿毛说。 这一点穿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四眼黑皮”从水里露出脸,疑疑惑惑盯牢我们。阿毛就问:“惬意伐?” “四眼黑皮”神经兮兮地一个背跃,脸朝天浮在水面歇斯底里吼道:“惬意了骨头酥脱!” “阿拉下来了噢?”阿毛被“四眼黑皮”诱惑得不行,下到堤坡一步步地往河里挪。“四眼黑皮”吃惊得大声喊起来:“深来兮,淹死人格!” 骇得阿毛刹住了步子,呆呆地看“四眼黑皮”水里惬意,心里恨恨的,一眼瞅见河堤上有半截子瓦嵌在泥里,便抠下往河里打起水漂。水花溅得“四眼黑皮”睁不开眼来,他恼怒地要挟:“侬勿想再来了是伐?!” 阿毛于是撇撇嘴:“来勿来一样!” 我们异口同声:“来勿来一样!”于是一个个往河里恶作剧地砸起水花。 躺在我们脚下的,是个一池碧水的小荷塘,漂游着浮萍,疯长着大片肥硕的水葫莲。两岸高大的柳树婆娑地垂下枝头于塘面,把个小小的荷塘密密地罩了起来,遮住了烈日,荷塘里的水便浓浓的绿得发黑。 我们猫着腰掩进堤岸旁的刀豆棚,第一次冒险而刺激地分享疤子化了一角钱人民币买来的七根“臭码头”飞马牌香烟。 疤子撸下大裤衩,开始“减负”美美地哼哼生产金黄灿烂的粪垛子。我们便惊羡地发现疤子白得晃眼的阴部,已经早熟地长出了一团“四眼黑皮”一样毛茸茸的东西。疤子为之很是得意,赤裸着身子骄傲地在我们眼前显摆。我们于是故作姿态小大人般潇洒地大口吸烟。一阵烟呛招来的疤子死命的讥笑,顿时将我们心底里救命稻草一样青春期的自尊和虚荣撕扯得粉碎······ 恹恹地离开刀豆棚,脑际里大人们赏给我们的怒斥巴掌和毛栗子招来的犹犹豫豫,已经悄没声息地被眼前的碧水所淹没,浮现的唯有如何挽回横遭疤子奚落而丢失的一个小男子汉的尊严,我们急猴猴一个个下饺子似地抢着跳进了荷塘。 死水般的塘子,便在我们一片狗爬式的嬉戏中开了锅…… 酷日炎炎的夏天,我们成长的季节! 游戏 小女孩里,数你最能了:“造房子”跳橡皮筋踢毽子……这些游戏,弄堂里的小女孩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于是,游戏中一旦轮上你玩耍时,她们便想法子绝玩:或是趁你不在意时猛地扯高手中捏着的橡皮筋,或是少数漏数你踢毽子的数,或是……做尽了小动作欲赶你“下台”。你全然不理,“小皮球”一直“歇歇来”毽子一直从“荡一”踢到“拐”……害得弄堂里的那些小女孩们好似不会女红的大姑娘,几份嫉妒搅合着几份羡慕几份害怕,生怕有一天你会当众扔下这张足以羞死她们的王牌。门槛精的,干脆就“注销”了你在她们“集团”中的“常住户口”。 ———屋山头,三、五个头上扎着小刷把的小女孩们兴兴地玩得起劲,远远地瞅见你从屋里厢蹦蹦跳跳闪出,赶紧收摊散伙。惹不起还躲得起呢,她们可不愿陪着“插竿子”,吃这个亏。 没人玩可真不是滋味儿。脚骨痒痒时,你就拿我“插竿子”。弄堂里,孩儿把戏中我最小最皮最讨人嫌,那些个打弹丸旋陀螺撒着脚丫满弄堂滚铁圈玩耍的背着我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丈把长的橡皮筋一头绑在树身一头被我挠痒笊似的细手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攥着,捱到乏了累了疲了玩兴过了便一撒手歪歪地扭着脚丫跑了…… “来来珍珍伊拉做啥勿带侬游戏啦做啥啦?” 一次,冲着诱人的零食盐金枣,我又被你哄到弄堂口的梧桐树下。 你往树身打着结:“伊拉输脱了猴急了输脱了猴急了。” “捣她们蛋去捣她们蛋去!”咂巴着嘴里的盐金枣,我稚气地说,很有点为你打抱不平的意味。 “拉倒了咪嗦啦嗦了拉倒了咪嗦啦嗦了。”你说。 “啦嗦啦嗦咪嗦啦嗦啦嗦啦嗦咪嗦啦嗦。”我跳将起来,拍手拍脚唱合起来。 “跳小皮球歇歇来。侬唱。”你说。 “跳小皮球歇歇来。阿拉唱。”我说。 绝了:是日,一挨“插竿子”,我的身子便象叫齐天大圣孙悟空施了魔法沿四周圈划过似的,不得你的同意没敢逾跬步;笨嘴拙舌,唱的游戏谣老是跑调串调合不上你的脚法节奏,可还一个劲地扯着嗓门鬼喊。你知晓,我是冲着弄堂口那头游戏正嗨的小女孩们“轧伙”呢。 我们这片弄堂有个章法,一块地盘上容不得有两伙人游戏玩耍。——此地先前的住户是一个族里的,此举莫不是哪位老祖宗家法订得严把出了规矩,容不得他的子孙们存分心之意之缘故吧。 沧桑变迁更朝换代至今,昔日的整个家族虽然源于历史的因素衰落而解体,原先的屋宇宅院也已被外族零碎瓜分,颓变成道地的大杂院,但是,游戏的规矩还是依着老皇历承袭了下来。不然,采用“轧伙”或“并伙”: “并伙”简单,一伙人占着地块头里斿戏得来劲,另一伙人在后摆开了架势,两伙人猛一抬眼瞅见了,一伙吆喝:“合吧?”另一伙应:“合。”于是,两伙人合二为一地“并伙”了。 “轧伙”就不那么心平气顺容易了,得真刀对真枪地拿出游戏的本事。因都吵着要作东,横竖都不肯夹着尾巴走人成全,各伙人谁也不买谁的账,都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些个看耍的人吸引到自家的地块前。此时,若是哪伙地块前没了看游戏的人影,冷了场,也就意味着被“轧伙”了。 弄堂里的那些小女孩们不愿吃当“竿”使的亏,她们当然不会和你“并伙”。仗着人势,她们想“轧伙”了你。 看游戏的人冲着本事来的,玩俏含糊显山露水般明眼,蒙谁?!此举当不攻自破。 照橡皮筋的玩法,得过腿、腰、肩、天灵盖、一撑手五关算一回合。弄堂里那些女孩对前四关都能应付着过来,独独“一撑手”是尅星。游戏这关,“插竿子”的攥着橡皮筋的臂膀需紧贴耳竖直举着,游戏的人得用脚够着,玩出花样。我是脚下垫够了厚砖,才和你的“一撑手”齐平的。 你游戏时玩得活灵透了,钩、挑、绞、挂,脚法干净利落有板有眼,娇小的身子由着双脚的蹦跶一上一下起伏,好似一只攀着虬枝上下腾跃撒欢的鸟儿,把弄堂里那些个打弹丸旋陀螺滚铁圈的小伙伴们吸盘似地磁化了来,不约而同合着你的游戏步法: 小皮球,歇歇来 落地开花二十一 …… 唱起了游戏歌谣儿。山响。 有天,你抬头猛地发现看游戏的人群里混夹着弄堂里那些被“轧伙”了的小女孩,她们一个个茨菇似地拉长着脸,狠瞪两眼,目光针似地扎得身子直哆嗦。你慌神了,游戏时落脚点子踩在棉絮上似的不那么轻盈洒脱了;挨“一撑手”那关撩腿时,身子一软脚够了个空。 砸锅,这可是在公开场合游戏时从没有过的失手啊! 顷刻,乐得那些被“轧伙”了的小女孩们笑短了脸儿,她们尖着嗓门幸灾乐祸地起哄。于是,推多米诺骨牌似地感染了人群。哗然。 “抖呀抖呀!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吗。”来来早熟的嘴角挑着丝讥笑,她用高八度的嗓音发话。 “哼,勿想想是块啥料,神气活现点啥?!狗崽子!”为求心理平衡,珍珍一个劲地泄愤,几句话字字似千斤,把个乱哄哄的场子硁硁几下砸懵了下去。 “侬是狗崽子,倷祖宗八代是狗崽子!”你一下子跳将起来,憋红了脸儿扬起脖颈回她。 “勿是狗崽子,倷爷娘做啥挂牌子游街啦做啥啦?”人群里,细细地冒出飞飞的声音。只见她的手里,正把玩着根橡皮筋。 你不响了。 我似懂非懂你们之间的对白,私下里忖度以为弄堂里那些被“轧伙”了的小女孩们赖皮在撒泼,禁不住脱口而出:“输脱了猴急了输脱了猴急了。” 笃。我的脑壳上不知被谁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毛栗子。 沉默。还是沉默。 终于,一个声音从沉默中爆发:“把橡皮筋交出来!” 你象是猛地醒悟,心急慌忙一把拽过我手中牵着的一头,狠劲扯断绑在树身的一头,把根橡皮筋收井绳似地快速球成一团紧攥着……可是已经迟了,那些红了眼的人群发了疯似地向你扑去。 你头上扭着小刷把散了衣服破了脸上手上伤了…… 橡皮筋终于还是被抢了拗了扔进阴沟洞了。 你哭了。 我也哭了,急起时冲着早已没了那些人踪影的弄堂歇斯底里呐喊: 呦嚓哪呦嚓哪大人打小人呃 呦嚓哪呦察哪大人打小人呃 …… 一场“游戏”下来,我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时,发现我那充满了七彩般美好的童年,随着梦一起飘逝了。我开始领悟“孤独”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哦,一场游戏一场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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