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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汉筠‖仁孝碑:千年家祭

 唐白甫grpj8q5p 2023-05-05 发布于新疆

仁孝碑:千年家祭

林汉筠

士处州里,名不登仕版,无理民之责,所可建白者,施于家曰孝悌,施于人曰睦婣,任恤庸行焉耳。至于坚苦亢烈之行见,必其遭时之穷,危身为众以捍外患者也,不然彯节自将而死不失义者也。

——《仁孝亭记》(1948年)

《仁孝亭记》:民国三十七年(1948)立石,现存于东莞樟木头。
在浩瀚的文学天空里,告诫后人的诗文很多,但没有一首像宋代诗人陆游的《示儿》那样,以清新圆润、气势恢宏见长而震撼心魄;在上下五千年华夏史上,写下绝笔的名人很多,但没有哪个像陆游一样,凭一首诗激荡千古而成为不朽。记得上小学时,老师将这首不假雕饰、直抒胸臆的诗作抄在黑板上,我们就争先恐后地朗诵起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声声带着湘西南乡音的童声,在敞开的教室里回荡,然后撒到乡间田埂、山梁上。那种被英雄呼吸着时代的气息、呐喊着战斗的呼声、表现出高度爱国主义热忱的诗句,显得更加大气磅礴又儿女情深。
我曾专程拜谒过位于鉴湖之滨的诗人故居。走进那个被尊称为“三山故居”的先生出生、“归冥”之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自然风貌,亦跃然而来。在兴奋之余,为没有找到载着诸如《示儿》那样气冲云霄的诗作的碑文而“凭阑干立”。
或许,对于一个英雄来说,碑是一种象征。谁敢说为武则天所立的乾陵无字碑就没有无限能量?《示儿》也一定是这样。那句“家祭无忘告乃翁”,带着羸弱的呼息,历八百多年时光,仍在华夏大地回响。

东莞樟木头赤山路口,一块石碑深深地牵引着我。这是一个金秋的下午,在文史专家曾玉秀的带领下,我们一次次地跪在这块“仁孝碑”跟前,一次次抚摸嵌在碑里的方块字,一次次惊叹人间冷暖,又一次次回味碑中过往。
突然,一个身影走进密密麻麻文字里——是碑的主人蔡丽金。这个曾签署日本战犯、华南最高指挥官田中久一中将的判决书的广东高等法院检察官,在碑里已站了70多年,用穿透碑里的每一缕阳光,用一个个模糊的麻石字,讲述关于忠孝、关于忠节、关于忠贞的故事。
岭南自古出忠烈。宋末三杰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明末英烈袁崇焕,明末岭南三忠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甲午忠魂邓世昌等等,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忠义之士,在岭南大地谱写壮怀激烈的乐章,留给中华民族史一个大写的背影。千百年来,岭南人坚守和传承这一忠烈文化,并将它融入大海山川,融入岭南人民的血液之中。
1918年9月,弱冠之年的蔡丽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国立北京法政大学政治法律科(即北京大学法律系)。消息传来,全村哗然。父亲蔡锡传在开心的同时也焦虑着——家里就连供儿子上京的车船费也没有,更不用说在大城市里几年的学习、生活费用?面对蔡家家徒四壁的困境,村中老人立即召开会议,表示绝不能让孩子中断学业,决定动用族产进行资助。就这样,蔡丽金带着一份执着、带着乡亲们的深情厚意、带着家族的希望、带着岭南情怀,一路北上,开始了新的征程。
一个英雄,首先是精神战胜邪恶,从容自信地走上历史前台的;一个英雄的时代,首先是一个“风云际会”而滋生出来土壤的。来自岭南赤山冲里的蔡丽金与来自湘东韶山冲的毛泽东,在一个不经意的握手间走在一起,互相学习,并肩战斗。

甫到学校,蔡丽金就钻进学校图书馆。毛泽东正是这里的管理员,带着湖南口音的他与有着浓浓岭南客家口音的蔡丽金在这里,用“南方土话”天南海北地侃着。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17岁的毛泽东写下的这首诗,一直成为那些离乡别井、奔向更加广阔天地者的内心告白。蔡丽金望着跟前的偶象,情不自禁地背诵起这首诗来。
毛泽东,是否与蔡丽金谈过当年自己在县城里就学时,一口气通读十几遍的《盛世危言》?是否推荐过记载着我国长达4000多年浩瀚历史的《二十四史》?是否聊过读《二十四史》时除把它当成史书来读之外,还有其他很多的视角?是否说过,因为视角不同,兴趣就不同,理解就不同,启示就不同,收效就不同?这些,我们无法查阅到相关资料。但蔡丽金一直说,他与毛泽东的每一次谈话,都会让他感到心身发热和震撼。
可惜,不久后毛泽东远征他方,走进轰轰烈烈的历史洪流。而法学专业的蔡丽金仍然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在课室与图书馆间来回奔跑着。在那个信息极不发达的时代,两人之间少了一份联络,多了一份思念。

第二年,蔡丽金在同学那里看到毛泽东的一首四言诗。这首关于“孝”的长诗,也是毛泽东一生中最长的诗作。诗里让人感应到母亲的大爱,字里行间浸透着儿子对母亲深沉的眷恋和失去母爱的痛惜。1919年10月,毛泽东的母亲病逝,他跪守慈母灵前,挥笔写下了这首《四言诗·祭母文》。“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呜呼吾母,母终未死。躯壳虽隳,灵则万古。”当天,他还含泪写了两副挽联,其中一副写道:“春风南岸留晖远,秋雨韶山洒泪多。”同学转述毛泽东的话说:“这是人生一个痛苦之关,像吾等长日在外未能略尽奉养之力的人,尤其生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痛!”
“仁孝闻天下,巍巍冠百王。”早在岭南老家时,他对父亲蔡锡传“读书明理”“仁孝仁义”的叮咛一知半解。在京城,自邂逅毛泽东,聆听毛泽东的一席教诲,他感觉得脑洞大开,明白学习不仅是追求知识,更是一种忧患意识和社会担当。
岁月鎏金,时光匆匆。从国立北京法政大学毕业后,蔡丽金又以优异成绩考取民国政府司法部设立的储才馆(类似研究生院)。学业期满,先后任职于福建、广东高院,担任推事,审理了很多疑难案件,博得了百姓信赖,政声甚远。直至要任广东高等法院检察官,审判并签署判决日本战犯、被称为“华南之虎”的华南最高指挥官田中久一中将,一洗家仇国恨,更是扬名海内外,被载入法学史。
1938年10月12日,日本“南支那派遣军”在大亚湾登陆,铁蹄随之踏破宁静的岭南大地。作为军事要地的东莞樟木头,广九铁路贯穿全境,毗邻港澳,又是惠州、东莞必经之地,侵略者早就垂涎三尺。不久,这方秀美山水遭受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处处烽火,处处枪声,以致山河失色、粮食失收、百姓失亲,人们整日里惶恐不安,民不聊生。

“从来燕赵多豪杰,驱逐倭儿共一樽。”哪里有侵略,那里就有众志成城、抵制外侮的儿郎。年过古稀、谨慎胆小的蔡锡传,亲历了这场残酷的战争,也参与同是樟木头同宗的蔡子培在家乡成立的“白马乡民众抗日自卫团”“东宝惠边人民抗日游击队”。
抗日先驱东江纵队在这里一个又一个捷报,无不激励着他与乡亲们。他们一道积极参战,决心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国门。“但使樟城飞将在,不教倭寇度银瓶。”村里村外,到处传唱着《游击阿哥打胜仗》的客家山歌:
日头一出烈啾啾,游击阿哥打倭奴;
崖地(客家话,我)今日割山草,割到一揪“萝卜头”。
隔远望妹笑嘻嘻,问妹“笑哥么东西”?
“今日阿哥打胜仗,缴到一挺好轻机”。
1945年,节节败退的日本侵略者仍在岭南作垂死挣扎。这年三月,驻守在东莞的日军前往惠州,企图去阻止盟军登陆。一路上,见人抓人,见物抢物,无恶不作。蔡锡传在街市上听说侵略者要从赤山经过,匆忙赶回村里,疏散群众,组织村民上山躲开日军的扫荡。为防遭受更大的损失,决定自己留下来与鬼子周旋。村民拉着他一起上山躲过这一劫,他却使劲地推开说:“我一把'老骨头’,鬼子还能把我怎么样?何况村里需要人来守着呀。”望着村民躲进山洞,他抹了抹泪,大声说:“如果我被日本仔打死了,等哪天赶走了日本仔,让品三(蔡丽金的小名)烧张冥钱告诉我。”

蔡锡传虽读书不多,但大道理还是知道不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当年私塾先生教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使过了几十年,他都能倒背如流,教育起儿女来“仁孝”二字不会离口。族人们用族田租金送儿子读书的情景,蔡锡传一直牢牢记在心头。
“吾儿虽戆素业存,颇能伴翁饱菜根。万钟一品不足论,时来出手苏元元。”陆游一生不仅自己用功苦读,也立志让子孙后代成为博学之人,倒不是为了功名富贵,而是要让后代做为国尽忠之人。蔡锡传“一饭之德必报”,在儿子博取功名后,他一边督促儿子“身居高位而不骄躁,手掌大权而不乱施,身处乱世而不妄躏,行程远达而不忘初心”,要禀公执法,不要给家庭、家族丢脸。全家憋着劲,等日子好了,报答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尚处在困境的族人,接济苍生,造福家乡。客家汉子蔡锡传教育子女,不正与大学问家陆游教育儿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人,首先是行走的人,其次才是升华的神。面对生死抉择,蔡锡传内心有着无限宽阔的天地——把生的希望给了别人,把死的选择留给自己,这绝不是一时感情冲动,而是在危难时刻,一个人所闪耀的人性。壮志未酬的“老骨头”蔡锡传,渴望着岁月犁过的生命会再次闪现出一道亮丽的光辉。除了内心保留着那份质朴的“仁”外,更想着有朝一日“提刀独立顾八方”。但事实告诉他,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也会遭受外侮,他不能再做一个木榆人。他要勇敢地站起来,腿肚子不再抖,腰杆子不能弯,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家乡和亲人,书写大写的“仁”字。
目送着躲进山洞的乡亲,蔡锡传缓缓站直了身体。夕阳西照,金黄色的阳光从背后射来,把他躬背的身体衬托成一尊威风凛凛、散发着耀眼金辉的战神。

残暴的侵略者来到村里,看不到青壮年村民的踪影,恼羞成怒,一把扭住喘哮病正在发作的蔡锡传。
翻译官走了过来,指着正在咯血的蔡锡传说:“此人的儿子在北京上过大学,现在是一个法律专家。”
“八格,我就是要挑战他。你儿子不就是法官吗?让他来审判我吧。”日本军官用枪顶着蔡锡传的背说。
蔡锡传在敌人刺刀威逼下,爬山过坳,咳嗽、咯血,心身更遭受凌辱。“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古代士人讲气节操守,强调在生死关头要有静气与定力,不随风摇摆。在这场腥风血雨中,虽然没有像侠士一样替天行道,用拳头击败日本仔,但自己用身体救出族人,得一村平安。现在,自己被拉来做壮丁,替鬼子扛武器,会不会被误认为汉奸?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在滴血,他在留意着每一个出逃的机会。“天不负人”,在东莞与惠州交界处,他趁侵略者休整防备松懈时,瞄准时机,带着重伤逃出鬼子的魔掌。

“死,也要死在家乡。”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他一路小跑往自己的家里赶。遗憾的是,因重伤在身,再加上饥寒交加,他最终还是没有跑回自己的家乡——在离家不到四、五里地的谢岗定公岭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不知道,蔡锡传有没有听说过民族英雄吉鸿昌在就义前用一杆树枝写下的绝句。这个绝句,是不是作了他这个岭南人舍身成仁的注脚:“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这些诗句,有着生死的沉重,更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感慨。时隔几十年,我还在想,蔡锡传用75岁的病体托起全村希望的举动,不正是一种英雄主义吗?
正在外地的蔡丽金,得到父亲牺牲的消息后,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抱着父亲的遗体,亲手擦拭遗体上的血痕和泥土,合上盈满泪水的双眼。陆游那首《示儿》的诗又划过脑际,他默默站在父亲倒下的地方,两眼血红,拳头紧握:阿爸,你一路好走!倭寇逐出华夏之日,定当在这里建亭立碑告慰英灵。
此时,催人心肝的还有大雁哀号,牛角声起。
时代英雄,无不侵淫着时代的性格和历史的命运。伟人毛泽东曾说过:“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这个自称讲“南方土话”的人,讲天下与共,讲民族崛起,可谓气可吞天。内秀的蔡丽金同样在等待着豪气干云的那一天,等待着手捧素纸、告慰父老的那一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1945年8月15日,凡爱好和平者永远记住的一天——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正式宣告结束。9月16日上午10时,广东地区日军投降仪式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

时任广州审判战犯军事法庭主任检察官蔡丽金奉命整理相关资料,一场公正严明的审判即将到来。日本投降后,被侵略者称为“华南之虎”的田中久一,被列为重要战犯而被拘捕。而对他犯下的战争罪行提起公诉的,就是东莞人蔡丽金。
田中久一,是日军在华南地区的最高指挥官。1941年8月,攻占香港,在圣斯蒂芬学院用刺刀捅死盟军伤病员60多人;1943年3月,任第23军司令,主管华南军事,驻扎在广州中山大学。1944年,他参与指挥进攻广西、湖南的湘桂作战。在战区内肆意屠杀平民,破坏财物,奸淫掳掠,强拉夫役,滥施酷刑,无恶不作。1945年年初,下令将汉粤铁路几十名中国士兵的衣服扒光并将他们捆绑在树上,毫无人性地用刺刀一块块割下他们身上的肉,肢体分离,白骨显露,惨不胜睹。田中久一犯下一系列侵华暴行,竟然还被日本裕仁天皇授予金A三级勋章。
在每一个带血的文字面前,蔡丽金的手颤抖着。每一个文字,都是忠厚老实、讲究仁孝的父亲,是像牲口一样被赶着当挑夫的父亲,是满身伤痕的父亲,是倒在田埂上死不瞑目的父亲。他的血与文字流过的血,一瞬间就融贯起来。正义永远不会缺席,只有用铁的事实回击敌人,才能打败敌人。他不断收集整理田中久一的犯罪事实:1942年1月,在进攻惠州时,屠杀平民2000余人;出动6架飞机,对惠州一家医院进行绝灭人性的狂轰滥炸,造成严重伤亡;1944年7月,派人到台山县杀死群众240多人,进攻开平县时将7名俘虏屠杀肢解;同年10月,攻占广西蒙墟集体屠杀俘虏……一件件,一桩桩,可谓用尽南山之竹也写不完。
大量的取证,使其单纯的杀人、掠夺、施酷刑罪,上升到破坏和平罪、反人道罪。经过长达4个月的十几次庭审,任凭田中久一巧舌如簧,也无法改变侵略者的罪行。在如山铁证面前,田中久一最终低下了罪恶的头颅。

1947年3月17日,蔡丽金以执政官的身份坐在宣判台上,神态凛然,庄严宣告执行田中久一死刑。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一直以来,所倡行的德行,莫过于“孝”。“孝,善事父母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在纯朴的客家小乡村里长大,在汇聚各方精英的繁华大都市里就学,在各色人等、尔虞我诈的社会里练达,蔡丽金一步一步走向成功。每每站在寓所的细叶榕下,听到一声声青蛙的叫声,看到彩云从头顶飘过,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陆游那首《示儿》又一次展现在眼前。父亲临行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侵略者已被赶出了国门,自己也亲自审判了日本驻华南最高指挥官,是时候回乡建亭立碑、告慰先父了。
谢岗定公岭是不幸的,一个热血志士不屈外侮倒在这里,“以身殉仁”。定公岭又是有幸的,一个平凡又伟大的儿子,“常怀孝思于不匮”,用一座亭、用一块碑来告慰先灵,“以孝事国”。
这是1948年仲秋,一座山的时空与一个人的故事,被这座亭、这块碑联系起来。当年蔡锡传牺牲的地方,一座钢结构的五角亭耸立在这里。亭檐上的“仁孝亭”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蔡丽金跪在碑前,手中的冥钱上被泪水溅起一朵朵纸花。“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平民父亲,同样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碑文,为时任东莞县县长罗瑶所撰,恩平地方法院院长崔斯哲所书。麻石阴刻行书中,有仁义乐施的父亲蔡锡传那个羸弱又强有力的手势;有抗日英雄蔡锡传在那个风雨之夜与侵略者血火的较量;有民族精英蔡丽金高扬正义大旗,仁孝感动天地的情怀。
各路抗日英雄,法律界的精英,那些被蔡锡传用生命救出的乡亲们,都争先恐后地来到这里,用一座亭的方式、用一块碑的语言,哀悼英灵,告慰先古。
据说,仁孝碑揭幕之时,先是一阵细雨洒过,然后一轮太阳透过云层,直达碑底。而亭外的山岭上,山花盛开,争奇斗艳。
我一直怀疑这个场景的真实性,但这个灵异事件的确广为流传。我想,鲜花的背后,就是甜蜜、就是和平、就是胜利,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层意识,这一切足以让人相信当年发生在定公岭上的一幕。

是呀,鲜花连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想象,已融入到这座山岭的烟雨之中。
定公岭,在岭南的山水画册里并不起眼;蔡锡传,在岭南浩如烟海的历史人物中不过“沧海一粟”。但在危机关头,将希望推向他人的那个手势,无不感动着一个个来者。“然人则谓坚苦亢烈之行难能,而今益寡,是宜称道,其事宜昭遗,则使全上变者所法。”时任东莞县县长罗瑶老到的笔调,让一座山证明了。
巍巍银瓶青山不老,如同蔡锡传不老的故事,在岭南大地上蓬勃着,年轻着。
滔滔东江碧水不竭,如同蔡丽金铿锵的声音,在岭南上空里回响着,激励着。
经过数十年风雨,当年荒无人烟的定公岭已是厂房林立,那座仁孝亭也不复存在,遗址难觅。但那块记载祭奠的石碑,以及两只守护的石狮幸运地保存了下来,并立在蔡锡传父子相送的路口。
陪同我的历史专家曾玉秀,似乎看出我的疑问,站在路口如数家珍般讲述仁孝碑立在赤山的那段往事。
仁孝亭被毁,立在亭里的石碑因质地较好,适合田间溪流架桥,被人当成一块石板架在一道水沟上。一天,一个樟木头籍蔡姓老师,在带领学生进行“耕种实践”时无意中发现了它。这块蕴藏着激荡风云和热烈思想的石碑,才得以被运回赤山,重新立在村头,站在英雄的路口。
碧绿的溪水环碑而过,合抱的香樟守在碑旁。碑有拜祭过的痕迹:烛香气味尚在,碑底下还留有冥钱的丝丝余灰。雄踞在两边的石狮及路边的香樟树,被人用红布绕过一圈。飘在风中的红布,与石碑、与绿樟、与肃立的我们构成了一幅别样的图,也构出我的家乡那块“母亲石”。

老家有一个风雨亭,亭里立了一块石头,上面缠着一层又一层红布。因有了这一块块飘荡的红布,破败的风雨亭显得生机勃勃起来。孩时,每每在这里游玩、躲雨、避暑,老人们要我们先向石头拜上三拜后,方才可以走进亭里。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块石头在这里立了多少年。传说,有一个母亲送儿子出外求学,母子两人来到路口倚着一块石头小休后,仍舍不得分手。“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后来母亲每次打从这儿经过,都会背靠石头小憩一会。汗水、泪水滴在石头上,结出一层“石痂”;石头,被母亲磨出了一道背痕。即便如此,也没有改变母亲对远处的眺望——她在想着远走他方的儿子啊。多年以后,学成归来的儿子找不到母亲,却找到了保存母亲体温的那块石头,便在这里大兴土木建了座风雨亭,栽了棵檀树,每年母亲生日时要在石头上绕上红布一块。村民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也跟着在这里点起蜡烛、燃上青香,缠上红布,拜祭“石头”成了村里的集体行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石头边结成一块块“蜡土”,石头被绕成了“红布石”。因为故事太感人,人们称它为“母亲石”。

我的母亲太忙,很少送我到这里,也很少跟我讲过离别之苦。让我记忆犹深的是父亲离世后的那次相送。那天,我们静静地坐在石头边,为打破沉默无语的尴尬场面,便好奇地聊起佛来。
我问母亲:“什么是佛?”她没有说“佛既能自觉、复能觉他、觉行圆满”。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肯定没有这番高深的哲理。只见她站起来,对着石头鞠躬,用红布虔诚地缠着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你看这块石头,它就是佛。佛就是人,是咱们遵从佛的教诲而变出来的。”
我不知道,母亲从哪儿得来的逻辑,但在这块“羡慕、嫉妒、爱”的“母亲石”边,发现母亲是那样深切地望着我,直至我们依依不舍地走开,直至我再在回头时,母亲仍静静站在那里,那块崭新的红布仍在石头上飘荡。
如今,家乡那座风雨亭早已不存,但“母亲石”还依旧立在那里,真切地贴进了清代戏曲家蒋士铨的母子情怀。“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那棵檀树依旧傲立风雨,那些干枯的枝丫上依旧年复一年地生出新枝。
二十年前,我失去了喊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亲;十年前,又失去了叮咛“应须饱经街,已似爱文章”的母亲。每次回乡,在祖屋的神龛下,在他们的遗像下,在他们使用过的任何器具里,甚至在这块石头边,何曾不想去感悟他们的气息、触摸他们的体温?一次次走在路口,面对凄风冷雨里的“母亲石”,何曾不想用一块崭新的红布,擦拭上面的灰尘?
这块让乡亲们引以骄傲的石头,历数百个春秋而成为一方传说,在于它带着梵音、带着母亲的体温、带着母亲的汗水、带着母亲的思念,早已越过世间冷暖,讲述人间温情,让一代又一代读下去,又缠过来。今天,我们站在赤山路口,望着披上红布的仁孝碑,它又能给我描述什么?
“士之奇节孤诣,其传与否,每视其后人,不于国史而于家乘,不朽一也。”罗瑶凌云健笔的“庾信文章”,给我们做了一个回答,历史也一定会给予回答。
就在我们忙着为碑拍照的当儿,对面走来了一个穿着T恤的男子。这个来自湖南的曾姓兄弟,十几年前就来到这里,在路口开了间小店。他说,随着工业园区的产业升级,工人数量大幅度减少,小店生意也一年不如一年。加上小孩现已长大到外地就学,家里人让他到小区里去住,但他舍不得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这块石碑。只见他走上前来,整了整碑前的祭台,说:“我是守碑的。为蔡公的忠义之举而感动,为他的凛然正气所感召。”他点了三炷香,默默地站在那里,像自言自语。
他说,每当有人来看碑,他都要过来聊聊碑的前世今生,他要使仁孝碑成为一处供人感怀、抒情之所。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按照风俗,带家人拜祭一番,将它作为一个借古证今之地。
我们在赤山小村里走了一遭,临别时又点了三炷青香肃立在仁孝碑前。
一个弱弱的又斩钉截铁般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
仁者爱人,孝者忠敬。

作者简介:林汉筠,中国作协会员,东莞市作协副主席,二级作家。中国自然资源部签约作家,东莞市签约作家。出版专著多部。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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