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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误入贾府的林黛玉: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成千古恨

 漫话红楼 2023-05-06 发布于北京

“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是作者通过花签给予林黛玉的定评。什么是东风?答案在众人所作的柳絮词里。黛玉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宝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宝钗的“东风卷得均匀”,都是借东风吹散柳絮来比拟女孩之孤弱无力。

这里的东风,指的就是外部的力量。一直以来,黛玉和读者都以为其悲剧的根源是外部力量对她的摧残,到了第六十三回,作者借花签一锤定音:别怪他人,都是你自嗟自叹的结果。

是的,黛玉的悲剧命运,她自己要负主要责任,因为她一进贾府就陪宝玉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成千古恨。

梦里不知身是客:陪宝玉醉生梦死的黛玉,把自己当成了贾府的主人。

读红楼,最容易进入宝黛缠绵的部分,先入为主地从黛玉视角去看问题。我们不能忘了,红楼是贾府视角,黛玉只是贾府的一个外来客。

我们不应该忘记,黛玉初入贾府时的表现,“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才是一个客人该有的态度:谨言慎行,进退有度。

很多读者夸黛玉真性情,没错,人人都想按照自己的真实意愿生活,但仅限于在自己的私领域,也就是在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才能做到。我们在自己的家里,都很难做到彻底真性情,因为我们既要尊老也要爱幼,上不能对长辈不敬,下不能与幼小争锋,所以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真性情。

做客更是如此,要时时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尤其不能反客为主。

贾府是个注重规矩的大家族,在这里,只有三个人能释放真性情:贾母、宝玉和王熙凤。

贾母能释放真性情,因为已由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为了至高无上的老封君,而且她已经进入老年,儒家制度允许她从心所欲。

王熙凤和宝玉能释放真性情,是因为他们得到了贾母的宠爱,被赋予了特权。所以,当贾府“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时,唯有王熙凤能“放诞无礼”,大说大笑。当贾府子弟都要按时上学时,唯有宝玉能在大观园“厮混”度日。

然而,即便是被赋予了特权,王熙凤和宝玉也不能百分之百地释放真性情:面对王夫人询问克扣月钱之事,王熙凤满腔愤恨也只能先忍着做解释,出来后再对着空气开骂;宝玉见了贾政,就像老鼠见了猫,只要听到贾政要见他,心里就不自在,但也不敢有半点违抗,只能恭恭敬敬地听训。

黛玉也被贾母赋予了特权,“寝食起居,一如宝玉”,与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从而和宝玉一起成为了贾府人人皆知的“两个玉儿”。

这份特权,导致了黛玉毫无约束,同时也放弃了自律。

在无他律的环境下,自律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一点,同为寄居者的宝钗就做得很好,时时记得自己只是贾府的客人,严格要求自己不要逾矩。

所以,在读者眼里,宝钗显得很无趣。殊不知,无趣才应该是正常状态啊。在必须以礼相待的客居环境里,太过随便地释放真性情,本身就是一种无礼的表现。

这是宝钗的得体之处,同时也是黛玉的不得体之处。而且,黛玉的不得体,明显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只因为她把自己当成和宝玉一样的贾府主人了。

宝玉是怎样的贾府主人?他是一个始终在做梦的人,活在自己营造的梦境里。作者通过太虚幻境描述了他的梦:在梦里,没有父亲与老师的责打,没有读书上进的压力,只有幽香茗茶、琼浆玉液、仙乐飘飘、美人环伺。

大观园把他的梦变成了现实,他就在这个乐园里醉生梦死。

忘记了客居身份的黛玉,陪着宝玉一起入梦,一起在大观园里享受神仙般的生活。

被宝钗从梦中唤醒时,黛玉才意识到已成千古恨。

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黛玉是被宝钗唤醒的,第四十二回的“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是黛玉命运的分界点,也是钗黛关系的转折点。

就在这一天,黛玉被宝钗唤醒了,“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是黛玉对十年长梦的总结:这十年来,我都活在无人教导的梦里。

一个人有没有教养,在做客的环境里最容易暴露出来,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道理。没有教养还无人提醒,这是最可怕的,会让人在不自知的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走向狂妄。十年来,黛玉一直活在不自知的狂妄里,大家要么哄着她,要么躲着她,结果导致大家习惯性地拿她当挡箭牌。

直到被宝钗唤醒,黛玉才意识到自己实在错得太离谱:“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

这是一句不能被轻看的话。黛玉意识到了自己和阿凤、宝玉三人因老太太疼爱而成了特权人物,而特权带来的负面影响是“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

“何况于我”的反问,表示黛玉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客居,她始终和阿凤、宝玉不一样。

你是客啊,怎么能和凤丫头、宝玉一样“放诞无礼”呢?

这些“虎视耽耽”的人里,竟然没有她一直怀疑藏奸的宝钗。宝钗不但没有抓住她的把柄难为她,反而以兰言劝导她,这就让黛玉极为感动,“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同时也彻底醒悟。

虽然鸡汤告诉我们,什么时候醒悟都不晚,但对于黛玉来说,已经太晚了。

原因有二:一是从六岁到十五岁,这个梦做得太长了,错过了女孩成长的黄金期;二是黛玉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一个长梦,让她的病体变得更为衰弱,即使宝钗提出改药方,也已经回天无力了。

这便酿成了黛玉的千古恨:醒悟后的她感受到了来自薛姨妈的慈爱、姐妹们的友爱,这是多么温暖舒适的爱啊,可她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些爱了。注定泪尽而逝的她,发现“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这预示她时日不多了。

对于美好的事物,我们经常说“来日方长”,因为我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感受。但对于来日很短的人来说,越感受到美好,就越是心痛难舍。

正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黛玉写下了《桃花行》,“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春光正好,我却无力享受了。

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此:在最好的年华蹉跎时光,醒悟时已来日无多。

这就是“莫怨东风当自嗟”的真正内涵:初进贾府的黛玉便知要谨言慎行,她不是不懂做客之道。她错就错在陪宝玉做梦忘了身是客,以至于蹉跎了岁月、拖垮了身体,当真正的美好降临到她身上时,她已经接不住了。

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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