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边,一家布满姹紫嫣红芍药的咖啡店。 当我静静独自享受着旅途中这难得的清恬安逸时刻,身后传来年轻女孩儿的话语声: 你快点回来好不好?快点回来好不好? 迷茫、软弱、迫切、卑微…… 我并非天生软骨,只是为着你,才这样六神无主。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我并不愿意窥探一个陌生人的心事,却也不由自主地与一段故事迎面相逢。 男孩儿在北京求学,新近找到一份实习工作,薪酬待遇颇佳,女孩儿青春靓丽,尽管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言语当中透露着养尊处优,聊着有关出国留学以及医美计划之种种。 隔着800公里的距离,两个人言不及义地喂养着思念。 我凝望着窗外的蔷薇,那样野蛮生长,轰轰烈烈从高处披拂如流瀑。 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念起秦少游那句诗: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芍药尚且有情,又何况血热世人? 然而终究是隔着山水,两座古代繁华落尽的都城,一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苦情人。 时不时,回头关注那女孩儿背影,不知怎的,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曹植。 也许恰好此时,身在洛河边,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的一曲《洛神赋》,教古今多少人遐思怅惘? 他自己讲的是,“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可有心人难免会猜测,不过是以他人情思,浇自己块垒。 那在水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真的不是心上人雾里看花的化身? 有人说是兄嫂甄宓,有人说是皇兄曹丕。 有人说他为着抒发政治苦闷,有人说他为着倾诉绵绵情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 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 总之这个人,不在伸手可及的近旁便是了。 总之这个人,仿佛一场海市蜃楼,一场疏影横斜的迷梦便是了。 隔着浩渺烟波望去,伊人如此美不胜收——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七步成诗的曹植,歌颂起神女来,华丽纷繁,目不暇给,足见爱重。 然而这般绝美,是否也托赖距离的缘故? 若是近看,女神光辉会否还能存在? 古人是懂得这般道理的,于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于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于是“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于是“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没有了这叫人望眼欲穿的时空阻隔,何来《洛神赋》的华丽深刻? 没有了生命中种种艰难与蹉跎,一段感情会不会显得苍白而轻薄? 一时间,我竟然分不真切,究竟对这女孩儿,该感到惋惜,又或者是艳羡? 多少人,因为离得太近的缘故,终至于大跌眼镜——隔着距离望去,真正风情万种,凑近一看,原来百孔千疮。 多少感情,因为织得太密的缘故,究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如果从前,还能将黑锅一概推给空间,在一起相处后难免发现,原来需要磨合妥协的,层出不穷。 原来一段感情需要经受,无穷考验。 原来爱情不只是游赏花都,还要日日夜夜目睹一张,清晨脂粉未施的脸。 原来同心而离居,并没有比同床而异梦更麻木或疼痛。 人世间,多的是兰因絮果,少的是得非所愿,正在于此。 因为人心最易更迭,因为缴械投降,比咬牙硬撑更显吸引。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得怀念某年月日,在洛河边一家布满芍药的咖啡店,她曾这样遥遥渴慕,尘世间一个原本不足挂齿的凡夫俗子。 彼时,他是当之无愧的君王,在心上攻城略地,如此不可一世。 后来,洗过内裤与袜子,听过鼾声与屁响,一段感情渐渐消磨光,如古埃及干尸,徒留躯壳。 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距离,成全彼此。 晏几道《采桑子》——“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时着意深”,讲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当然祝福人世间多一双善始善终的眷侣,但我心知异地恋有多么荆棘密布难以为继。 但我心知人世间,多情自古空余恨。 不过,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吹皱一池春水,干我底事? 像张爱玲在《年轻的时候》里写到的: 「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我亦不过只是恰好路过,却缘何生出“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情绪? 大概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曾经,每个人都这般求爱若渴地苦恋过某个人。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过那么三两段,被时间或者空间考验过的情事。 我亦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位,并没有什么特殊可言。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条思念的河,如何艰苦,到底跋涉过,便可以清心做一名观众。 便可以冷冷静静地起身,拖着行李箱,从那不知会向何方发展的别人的故事里超脱。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也许就像亦舒说的,做一名观众,永远最高贵。 因为旁观者清,隔着一定距离,不会被沾湿衣袂。 难得的是那一点冷静与清爽。 所谓人生种种欢乐趣,离别苦,若能以观众的眼光去打量,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你可以盖棺定论以悲观,也可以心向往之以清醒,似佛经里唱: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于是我得以清心寡欲地,闻那芍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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