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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秋天

 程虫虫 2023-05-07 发布于河南

人生大步往前看,别回头!

世人往往有一个尘俗中的终极理想,那就是寻到一个黄金屋。在我们的文化中,书中的黄金屋,是读书上进的动力之一。而我心中的黄金屋,是一种富足的归宿感,在生活中,松弛而从容的生活。我喜欢的黄金屋 ,“与黄金屋,写人生书”,与我正有这样的心灵共振。这个世界,有趣的是,人们总是如此热诚地鼓励其他人去做自己连想也不敢想做的事情,如此热情地把你推向毁灭,甚至连最善良的、最爱你的人也很少真正把你的利益放在心上,他们给你建议时,所处的环境通常更为安全也更为封闭,对他们来说,逃离只是梦而非现实。也许,我们都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旦看到自己的伙伴逃出笼子,就吼叫着让他拼命快跑,尽管这样做只会让他迷路。                                                            一一题记

我们无法想象,假如世界没有书,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假如世界没有书,此时此刻,我们说不定还呆在山顶洞里,商量如何杀死一只野猪。

假如世界没有书,手机可能是外星人的,电脑是外星人的,飞机还没在地球上发明出来。

假如世界没有书,去一趟欧洲,我们得像唐僧一样带上几个会打架的徒弟走上几十年。

……

虽然是秋天了,天气却还是出奇地炎热,秋老虎,绝望地要做出它离开地球之前的最后一搏。太阳斜射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古老的木头窗棂浮起了一层金粉似的尘埃,我看见语文老师慢吞吞地走过窗口,拐进教室的门,而她总是这样的,脸孔上没有表情,也很少笑,对于上课,她似乎比起讲台下一群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孩,还要更觉得无聊。但她在教育界却相当有名,毕业以后我还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最后一次是在电视上看到她,正以退休教师代表的身份,对着摄影镜头,激动地争取公教人员百分之十八优惠存款。

她在荧光幕上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让我感到陌生,因为当她坐在讲桌后面时,总是恹恹的,还没有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似的,也很少从椅子上爬起身。而那一天的作文课也是如此,她自己一人靠着椅背发呆,想该给同学出什么题目才好?那时的作文还得要用钢笔写,教室中安静到只听得见大家在书桌上沙沙写字的声音。语文老师想了好久,给大家出一个题目吧:“假如世界没有书”!至于体裁,诗歌除外。她笑了笑说,那就自由发挥吧,大家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握住笔,眯着眼,窗外的天空发出蒙蒙的金黄,头一回遇到自由写作,我的脑袋却反倒一下子被掏空了。思绪有如脱缰而去的马,刚开始时,还不安地在原地吐气甩头,踢踢脚,但发觉果真没有任何的羁绊之时,它便大起胆来了,越跑越快,越跑越野,连我都发慌了追赶不上它的脚步。我埋头在作文簿上疯狂地写起字,钢笔尖划过纸页唰唰地响,墨汁染黑了我的指头和手腕,也来不及去擦,因为我正在写自认为是生平的第一篇小说,而且必须赶着在下课铃声打响以前,把它写好。我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到了后来,简直就像是手中的一支钢笔在自动书写似的,而我只能坐在一旁发愣。

假如世界没有书,那就建一个没有书的图书馆吧!

昔日的文学青年小鹿跟我说,当年他在北京跟出版社要债无果、成天和一群带着孩子上艺考班的家长们混居在地下室的时候,帝都的天总是他妈的湛蓝湛蓝的,跟部科幻电影一样。

那是2005年,二十一世纪刚露出半个脑门,青春文学是棵摇钱树,纯文学一如既往需要伟哥。

离家出走之后小鹿写的纯文学小说没人要,别人重金求他写的青春小说他不愿意写,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有个做生意的朋友说在杭州有家私人图书馆找管理员,给工资还包住,工作安静又闲适,很适合他。

小鹿那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他都没去网上查查杭州到底有没有私人图书馆,向老家的妹妹借了钱买了票,背着家当和一箱泡面兴冲冲一路南下。

等到了那儿就傻眼了:一条破旧的弄堂,两侧老屋没高过两层。传说中的图书馆就是二楼一间小破屋,面积还没高中教室大,三个从学校图书馆退役下来的黑铁书架,两张小桌子,就是该馆的主要硬件设备。

促使小鹿留下来的理由有三个:馆主的女儿付他的工资还不错;他实在没钱再挪窝儿了;图书馆墙上特意写着“此处允许抽烟”六个字,体现出一种要熏死卫生部的朋克精神。

图书馆的主人是个姓苏的瘦小老头,脑袋秃得像颗鱼皮花生,嘴角总是往下耷拉,表情高深莫测,脚穿布鞋,走路悄无声息。平时对小鹿爱理不理。

但老头有门绝技,他喜欢抽不带过滤嘴的烟,每次拧下过滤嘴总是很整齐,丝毫不伤到烟纸。

苏老头每天一早来这里,坐在窗边的桌旁看“书”。看到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不再回来,留下小鹿独守空房,笔耕不辍,晚上就睡在行军床上。

书字加引号,因为这座图书馆其实没有书,书架上都是各种手稿,有自传,有散文,有游记,有诗歌、书信集……甚至有文革时期的大字报手抄本。有的是厚厚一本本子,有些就用绳子捆着,毫无顺序可言地随便堆放。 最古怪的是里面有不少科幻小说,纸张陈旧,作者们的笔迹漂亮而老练,都不用笔名,但小说内容……还不如21世纪的初中生写的科幻征文。

对于当时一心只想着写下传世名作的小鹿而言,这些手稿都不太能入他法眼。没有文学女青年暖床,他常彻夜写稿。有时候为了调剂,他会即兴写一段色情小说的床戏,然后看着自己的作品打手枪。打完之后烧掉餐巾纸和稿纸,就去书架间翻看,一边嗤之以鼻,一边疑惑这座没有书的图书馆存在的意义。

他不敢直接问苏老这些手稿的来源,那个付他工钱的苏老的女儿一般不来这里。

给他介绍这份工作的朋友后来告诉他,苏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北京的出版社当编辑。十年浩劫之后中国的科幻文学曾经爆发过一段时间,所有的出版社都发行过科幻小说,各种科幻杂志近百家。但是八十年代初,因为政策问题,科幻热一下进入冰封期,不发表,不出版,科幻作家们要么病死老死要么转行写别的去了。

苏老当时所在的出版社积压了一大堆科幻稿件,出不掉,作者也不要,苏老觉得扔掉怪可惜的,一直存着,等八十年代末退休后就把这些文字牺牲品带回杭州老家。

因为曾在北京出版社工作过,告老还乡的苏老很快在当地文化界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包括一些写作多年但常吃闭门羹的“文学老年”们,苏老就把他们屡次被杂志和出版社退回来的稿子,加上那些科幻手稿,在自家的老屋弄了这么个小图书馆。

十多年来,苏老这个图书馆的名气在圈子里越来越大,“馆藏”也越来越丰富,但其中不少作者今天都已经病故,他们的后人并不想要回稿子,这些手稿可能将永远沉睡在这里。

小鹿听过原委,对苏老好感有所提升。他自己也是常年被各种杂志毙稿的人,毕竟,从青春文学转向混文学,路途坎坷。

在这个图书馆呆久了,小鹿果然能遇到那些上门送稿子的人,最年轻的也是刚刚退休的中学老师,以家乡为背景的乡土题材小说被出版社退稿三十次,心灰意冷,不愿烧掉,遂慕名而来,似乎苏老的图书馆能让自己的作品老有所终。

这些来客总是彬彬有礼,神情落寞,把厚厚的稿件交给苏老时就像饥民把自家的孩子卖给人贩子。

苏老从来都不会流露出同情和安慰,只是很慎重地接过,在一本本子上严肃地仔细记录下作者、书名和联系方式。

像给死人化妆。

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一个花了十五年时间从扫盲班水平努力发展到写出自传的退休老工人来给苏老送书。这本书装帧精美,成本不菲,印量五百,全部自费,是儿子的孝敬。但却让老工人扬眉吐气,让当年看低他的人眼红。

他还送给小鹿一本,小鹿表面受宠若惊,心里嫌书太沉。

老工人走后,苏老破天荒头一次主动和小鹿说话,说他印五百有点多,现如今没那么多朋友了,也没那么多敌人了。

小鹿并不眼红老工人出书,花上几万块钱自费出版对年轻的写作者来说是种耻辱。他只羡慕老工人的儿子,有这么一个热爱写作的爹,不像小鹿自己的父母,热爱那种小城市里平庸而稳定的工作,热爱能给他们早点生孙子的未来的儿媳妇,独独不热爱他最狂热的理想,最终逼得他放弃第三次高考,离家出走。

有一天,图书馆来了一个头发染成紫色、烫得像方便面一样的老阿姨,咄咄逼人地要苏老交出一部手稿。苏老却坚持这里的规矩,谁把稿子送进来,谁把稿子领出去。

老阿姨是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战士种族,话不投机直接开骂,一边走进书架间直接搜查。小鹿不敢阻止,苏老在和她的推搡中忽然脸色发白、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抓住对手的脚不让她走。

泡面头老阿姨见势不妙,赶紧逃走。前脚走出弄堂口,后脚苏老师就自己爬了起来。

这是一个古稀老人唯一的武器。

小鹿的那个朋友是苏老以前的老邻居,祖父与苏老交好,比较了解内情。他说那个泡面头老阿姨是省里一个著名书画家的儿媳妇之一。老书画家去世后,后辈争夺存款房产书画闹得不可开交。老人曾经有一部未出版的回忆录保存在老朋友苏老这边,被这个儿媳妇知道了。这次想抢回去,不知道是为了出版赚钱还是怕书里有不利于她的记录,抑或两者都是。

小鹿想苏老这种以无赖对无赖的法子兴许是最好的,有他在,没有书的图书馆就像座坚固的堡垒,安静地抵御漫长岁月的腐蚀和世间名利的诱惑。那些躺在书架上的文字很多都没有文学意义上的含金量,但至少保留了最基本的敬畏和坦诚。

但是威胁堡垒的风暴很快就来了。泡面头老阿姨来过之后,过了一个星期,一个眼袋厚重的马脸男人登门造访。

他给苏老看过自己的证件之后,苏老的眼皮像被烟头烫了一下。小鹿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种畏惧的神色。

马脸男人很客气地问能不能在图书馆里随便看看,老头默许,但整整一个上午,目光都没离开过书架间男人的身影,连午饭都没有按时回去吃。

马脸男人逛完书架,说这个地方挺好的,就告辞了。他长得如此没有特色,还没走出弄堂,小鹿就忘了他的五官长什么样。

但苏老很激动,让小鹿先去吃饭,自己则走向书架间,在手稿中挑选。

等小鹿回来,发现手稿明显少了。

之后的日子里,原本气定神闲的苏老如坐针毡,极为敏感,外面马路上救护车来过、弄堂里收废品的招揽生意、楼下烧菜的主妇们的家长里短,都会让他从低头看“书”的状态中惊醒,疑惑地看向四周。

有时候,明明小鹿什么都没听到,老头也会猛抬头,盯着门口足足一分钟,确定自己听错了,再缓缓低下头。

这种情况,一个上午要发生至少两次。害得小鹿也变得一惊一乍。

足足过了一个月,小鹿问苏老:“那个人不会来了吧?”

苏老抖落一段烟灰:“难说,很多东西,会说没就没的,说没就没……

若干年后,小鹿和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面的形意八卦大师宫宝森对章子怡说,很多东西,你不看就没了,看看无妨。

小鹿看完电影跟我说,当初苏老胆战心惊的那段岁月,他第一次对这个平时冷冰冰的老头产生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不看就没了,说没就没。

苏老这样经历过动荡岁月的人常常有这种惊弓之鸟的感悟。

但那个马脸男人一直没来。苏老跟小鹿说,这才是厉害呐,只要来过一次就够了,不来就是来,天天来,月月来,年年来。然而小鹿终究是要离开这里了。

长沙有几个朋友开文化公司找他入伙。他本以为苏老不会专门和他道别,这老头一辈子肯定经历过很多道别,跟人的,跟作品的,跟时代的,都是说没就没的。

他小鹿,一介文学小青年,算个什么东西呢?

可是临走前,苏老拿出一条牡丹烟,指着当初老工人送小鹿的那本书:“我知道你不爱看我们这帮老头子的东西,你拿着也沉,扔了又怪可惜,不如交换。”

小鹿拿着烟和行李前往火车站的路上还在想,那个马脸男人会不会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向他打听那座没有书的图书馆的内中玄机。

三个月后,老家的妹妹告诉小鹿收到一家杂志的退稿,稿子上有不是杂志编辑也不是小鹿笔迹的校对修改痕迹。

小鹿发现这正是当初他留在苏老图书馆的几篇百投不中的废稿,是他对无数前辈先烈的献祭,苏老居然能找到,还帮他修改、帮他投出去,尽管这次仍旧没被录用。

小鹿打电话给朋友问苏老的近况,却被告知苏老几星期前过世了。

原来小鹿走后,马脸男人没来,倒是泡面头老阿姨直接带了一伙人到图书馆,又是打骂又是砸抢,跟抄家似的。最后也没拿到手稿。

苏老受了惊吓,在床上一直没起来,原本硬朗的老头就这样一天天萎靡下去,最后在冬至那天忽然走了。

不看就没了,说没就没。

故事讲到这里,我问,就这么完了?

泡面头老阿姨有没有受到制裁?苏老的图书馆还开下去吗?

小鹿笑笑,打开他家房间里一间储物室的门,我看到了堆到天花板的稿子。

苏老没了,图书馆自然开不下去,他女儿一直盼着能把老屋租出去赚钱。那些手稿很多都没办法交还给原作者,正不知道怎么处理,小鹿及时出现,说他出运费,运到他这里来。

那之后,无论小鹿去过多少地方写他的小说、从事他看似前途渺茫的事业,他都会找地方安顿这些无人需要的手稿。

小鹿说,我的储物室里藏满幽灵,它们跟着我四处漂泊,却无法被毁灭。苏老被毁灭了,但那座没有书的图书馆,它只是换了个地方,它永远不会被毁灭。……

当下课铃响,为了写这篇小说,我几乎写光了大半本作文簿,划下最后一个句点,把簿子交到讲桌上,好像把自己也一并交了出去,满身大汗虚脱又空无。我这才发现语文老师早就在下课前溜走了。我木木然地收拾书包回家,然而真正的痛苦才要开始,接下来的一周,我从早到晚净想着那本作文,回味自己写过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到老师终于批改完,簿子又发回到我的手中为止。我打开来,看见这篇作文却拿到非常高的分数,极有可能是全班最高分,而评语只有两句话:这是在上课时间完成的吗?希望你以后可以当一个好作家!

我把簿子啪地阖上,感觉自己也可以当一个小说家了。

然而,我却又如此清楚地明白,这篇小说之于我的真实和热情,我其实是把文字当成了一条黑色的铁轨,一路往前铺设直到天边,铺到了在我想象中那一座冬夜里的火车站,一个孤独的旅人站在月台上,大雪扑天盖地落下,而他不知从何而来,又该要往哪里去。就在那个炎热的秋天下午,我的心中不断飘起无声的雪,幽静而且寒冷,炎热而又充满阳光。

这幅画面或许就是我对于小说的最初认知。文字帮助我逃离此处,逃往一个不为人所理解或是同情的地方。他们甚至会对此不屑一顾。但我以文字铺轨的信念既强大又盲目,也不知究竟从何诞生,只是从此以后,我只会把这一条路留给夜中的自己,而再也不曾在任何一个老师的面前袒露过,也不曾再在作文课上写小说。

这一条秘密的铁轨只有我知道,它通往想象的银河。而想逃的意念从来没有断绝过,生活总是在他方。但有时它也会和现实世界的具体画面合而为一,于是我总是离开家,背着小背包,就从小城跳上一列往远方的火车,然后一直往后走,往后走。

我们不喜欢往小城的方向去,而是要一路向北,往岛屿边缘大海和山的尽头,好像从那儿就可以漂流出海,一直流到看不见的地平线之外。于是我们在车厢中跌跌撞撞地往后走,慢车一向摇晃得非常厉害,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全身的机械螺丝和零件都快要散开来似的,我们就这样走过了一节又一节的车厢。火车上几乎没剩下多少乘客,全成了我们的天下。

车厢内墨绿色的两排座椅大半是空荡荡的,如果上面坐着人,也多是些孤零零的老人,默默地瞪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要不然,就是一些头戴斗笠的农夫,他们的脚旁放着一支扁担,两端的竹篓里塞满了绿色的青菜。那些青菜都是刚从田里拔出来的,一片片蓬勃深绿的叶子舒展开来,溢满了整个篓筐。我们一走过去,叶子的边缘轻轻擦过脚踝,就把那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和潮湿的青菜味,全都留在我们身上了,一直等我们走到了车尾,都还闻得到它。

是的,我们闻得到它。那湿润的黑色土壤,苍绿色的草山,随着海风依稀飘散的硫磺味,以及红树林的沼泽,淡水河口白茫茫的烟雾、沙滩以及大海。这一列火车从小城出发,穿过了绿色的平原,贴着山峦前行,一路就来到了河口的出海处。它的车身沾满了一路上的气味。我闻得到它。这是一列如今已经消失了的,但却还一直留在我鼻腔深处的小城。

于是我们最喜欢跳上火车,一直往后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一节车厢,在车厢末端有一个小小的车门,把它打开,风便呼啸着一下子狂灌进来。在门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台,才不到五十厘米深,三边围着铁栏杆。我们在平台上坐下来,也不怕弄脏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风中乱舞,我把它夹入两腿的中间,坐在火车的尾巴,然后把一双穿着白袜和白鞋的脚,伸出平台之外。望出去,一条黑色的铁轨就在我的脚底下,当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时候,铁轨好像也就跟着激动了起来,化成了一条黑色的粗蛇,剧烈地左右扭摆,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愤怒地追赶起这一列火车,好像要一口把我的双脚吞掉似的。

我们瞪着那一条铁轨,一条生气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绵延到了天边,不禁惊骇得笑了,然后迎着风,便哗啦啦地对着铁轨唱起歌来,不成曲调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咙都沙哑了,反正除了铁轨以外,也没有人听得到,我们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会害怕。

不知为了什么,我们老喜欢拣冬日的黄昏跑去烟台,而那时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海风扑在脸上一点也不舒服,又冷,又腻,又咸。但这或许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原来,我们在夏日也去海边的,只是明媚的艳阳、穿着泳装嬉戏的人群和闪闪发光的沙滩,却全都被我给遗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萧条无人的沙地和数不尽的招潮蟹,在我的脑海中磨灭不去。我闻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车站,在年少轻狂的欢笑之下,仿佛更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伤。

就像许多平原长大的孩子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海,是在烟台的金沙滩。大海,从此不再是书上的彩色图片,或是一个个黑色铅字堆砌起来的符号,它开始在我的面前真实地流动起来,有了呼吸,有了气味,有了温度,有了湿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在烟台,有美丽的银色沙滩,有蔚蓝的大海,也有雪白的浪花,有洁净的贝壳和鹅卵石。这里的大海和我们从故事书或电影上看到的一样。也或许,它算是真正的大海,那儿的浪也并不算大,它哗啦啦地时而涨上来,时而又神秘地往后退,没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么远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静,波澜不惊,但规律地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之间,却又暗藏着可怕的漩涡,骇人地,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发出嗡嗡的回响。

如果沉到烟台的海水里,你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这里的海水多半是黯淡的,就算夏天的阳光照射下来,也无法把它穿透,反倒是会把所有的光芒都吸收掉了似的,只留下来一股郁郁的黑。那黑,却自有一种奇特的魅惑力,它吸引着我拉起裙角,一直要往大海深处走去,直到海水淹没了我的膝盖,一下子忽而涌上来,打湿了我的腰。海边的风凄厉地刮起我的头发。我浑身又湿又冷,两条手臂都在发抖,却忍不住还想要继续往前走。就在那混浊不清的海水之中,似乎躲着一双手,它抓紧了我的脚踝,一直把我往那片神秘的大海拖去。我被魇住了。

十七岁的我们,确实是被那片大海魇住了。几乎每年,我们都要从小城跳上火车,一路沿着黄河,经过那时才刚落成不久的黄河大桥,经过河边绵延不断的茂密红树林,往烟台那蓝色的怀抱里跑。尤其是到了秋天的末尾,我们从小城一路晃到东海,而那时的海水浴场已关闭了,海边一个人都没有,冷得人头皮发麻。我们绕过金沙滩的正门口,沿着一排铁丝网,向左走到尽头靠近沙丘的地方,那里的网不知被谁剪出来一块小小的缺口,正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我们从洞口钻进去,穿过林投和黄槿,一边跑一边把鞋子脱下来,打赤脚,在冰凉的沙滩上狂奔起来,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比赛看谁最先跑到海水里。而那时的沙滩上也还全是密密麻麻的招潮蟹,伸出泛红的大螯,我们一跑过去,它们全唰的一下躲进了小小的洞里。洞口堆着可爱的沙土——在这一片看似死寂的金色沙滩上,居然也蠢动着无数不安的生命。

当黑夜来临,我们把零用钱全掏出来,凑在一起向小贩买了几百元的烟火,立意要给十七岁的自己一个最美丽的烟台之夜。我们点起了火把,宛如祭司一般鱼贯地走上那一道如今已然坍塌的木头平台,一直走到海的中央。黑色的海与黑色的天在眼前流成浑沌一片,天地鸿蒙,泯灭了所有的疆界,只把我们包围在正中央。我们在平台尽头蹲下来,放烟火,高空中炸出来一朵又一朵巨大灿烂的火花,而我们仰起头望着,被震呆了也震哑了,却忽然兴起一股莫名的悲壮,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青春的脸庞上全挂满了泪,连天地也要为之颤动。就在那一刻,苦涩的海水、咸湿的海风,一波波从黑暗中哗然涌来,如泣如诉,也仿佛填满了我们心底说不出口的虚无与空缺。

漫长的秋季已经过去,冬季已经开始,春天,还会远吗?

秋天的故事已讲完,人生大步往前看,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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