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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明症漫记》:一部在冷漠中书写谎言的荒诞之书

 王栩丶 2023-05-08 发布于重庆

(作品:《复明症漫记》,[葡]若泽·萨拉马戈 著,范维信 译,南海出版公司 2014年3月第1版 2018年1月第2版)

与《失明症漫记》里闪耀着抗争与希望的文字不同,萨拉马戈在其姊妹篇《复明症漫记》里用冷漠的笔调铺陈开一个出自政客的谎言。这个谎言在无具体指向的象征国度里上演,在政客们的策划与操纵下,对个体实施的阴谋成为缓解政府压力,抒泄民众矛盾的有效途径。在这一情节的主导下,《复明症漫记》以冷漠贯穿全书,将故事循序渐进的导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四年前,在那场白色失明症笼罩下的这个国度,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的妻子在四年后蔓延全国的选举危机中,成为政客们的牺牲品倒在了不明人士的枪口下。

在《失明症漫记》里,萨拉马戈以激情抒写抗争,以悲悯重燃希望。《复明症漫记》里,萨拉马戈则将满腔悲愤灌注在对谎言与阴谋的揭示上。潜抑在文字深处的悲愤在冷漠的叙述基调的主导下,透过看似平淡无奇的情节演绎,于经验层面合乎情理的调动起读者的阅读体认,继而势所必然的在阅读感知的累积下进一步唤醒了读者的共鸣。

《复明症漫记》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象征,也浸透着荒诞。不知名的国度里,一场全国性的选举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从表面上看,选举无疑是成功的。因为选民们排着长队去投票,这番盛况在各个选区都是令人感到欣喜的。结果却是,经过统计,无效票为零,弃权票也为零,绝大多数的选民(占选民总数的83%)都投了空白票,而这些空白票仍然是法律意义上的有效票。

面对如此的选举结果,部长们召开紧急会议,在总理的强力推动下,宣布全国进入非常状态。与政府的快速反应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民众们仍然自顾自的生活着。从街道上井然有序的行人中看不出丝毫慌乱的征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场选举危机有任何人为操控的迹象。相反,用一个选民具有代表性的陈述可以表明普通民众在这场选举中毫无任何过错,政府的反应不过是小题大做似的违心之举罢了。

“我按我的喜好投了票,符合法律,现在你们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如果觉得山芋烫手了,那你们就去吹一吹吧。”

来自民众的声音在尊重法律的基础上透着些许疲惫,亦或还掺杂了堪称细节性的玩世不恭。可关注细节或许并非萨拉马戈设置这一情节的初衷,文字中隐喻性的提示“政治”已从普通人生活中逐渐淡出才是作者笔下这一指向性叙述的主旨所在。

民众的声音向来都是与政府对立的存在,这是政客们对民众的判断与结论。基于这一结论,内政部长坚定的与总理站到了一起,为了应对共同的敌人。虽说到目前为止,操纵这场选举危机的敌人是谁,来自何方仍然无从知晓,可为了有一个应对目标,方便将具体的应急措施贯彻下去,必须统一内部班子的集体认识,这就使得司法部长与文化部长相继被解除职务,因为他们在探讨实施应急措施的层面提出了质疑。

这场选举危机让总理与内政部长摒弃前嫌,也让总理除了得到国防部长毕恭毕敬的服从外,还得到了内政部长的尊敬。萨拉马戈继续揭示出,与任何集权政体相似,一旦政客们空前团结,所策划与制定出的对民众的操纵和控制手段将会无坚不摧的贯彻下去。具体方式则是军方在城市各个交通要道的扼守,这来自于国防部长的命令;炸弹在人流量密集的车站爆炸,这归功于内政部长的杰作。

轻快的文字节奏难以掩饰内在的冷漠。这股冷漠无处不在,它让故事讲述者牢牢主导着自己与读者的距离。它以“上帝视角”般的疏离性加大了读者的阅读障碍,又让沉浸其中的读者开足马力,全力跟上故事讲述者的节奏的同时,被文字中的悲剧性指向裹挟至深,最终在洞悉整个故事实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与阴谋时,藉由一场并不令人感到欣悦的阅读旅程所累积下来的不适才得以释放。

这种不适的始作俑者除了萨拉马戈本人,别无其它。它源自故事的精彩性讲述,在这个国度的总统收到一封平民的举报信而达到了转折性的高潮。

四年前那场白色失明症,早已成为这个国度所有人集体性遗忘的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在部长会议上,这段经历偶尔被提到,都会成为不受欢迎之人。一封举报信却使这桩旧闻重新引起了政客们的注意。四年前的第一个失明者,如今以满腔的爱国热忱,在信里向总统披露,当年有一个女人并未失明,尽管自己在这个女人的帮助下存活了下来,然而今时今日,自己仍然在响应总统的爱国感召下,揭发这个女人在当年杀了人的这一事实。这里,故事传递给读者的不适,源自这个无赖对医生的妻子的告密。批判从文字中退场,代之以冷漠的叙述。不动感情的文字组合让强抑悲愤的声讨变得真实可感,它以总理对这个告密者的评价作结,“一位满怀善意的爱国者,同时又是个无赖。他有幸活到今天多亏了那个女人,如果我的父母能有幸遇到那个女人,说不定今天还活在世上。”

总理对一个无赖带有鄙夷性的结论改变不了总统内心已思虑成熟的计划。这个计划将以牺牲一个女人的生命为代价,为时下这场选举危机承担责任,原因仅仅是这个女人在四年前不曾失明。循着萨拉马戈在文字里提供的线索,读者已可捕捉到一张由谎言编织的阴谋之网正在悄然张开,它的目标不言自明,正是医生的妻子,此刻,她毫不知晓,自己已成为这个国度的头号公敌,而这时,读者的阅读旅程只进行了一半,就已被这个故事所折射出的一股森然的恐怖气息摧毁了对现实图景的美好体认。

政客们对这场选举危机的定性,无疑将政治基调灌输到为国家服务的每一个政府工作人员的意识深处。一旦宣传机器的马达全速运转,不可否认,这个国度里自上而下每一个公务人员看似出于自然,实则必然的相信,这场选举危机受到了恐怖集团的操纵,而那个在四年前未曾失明的女人正是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因为选举危机也是一场白色失明症,它的危害程度急需有人为之负责,尽管承担责任的说辞在故事里只是总统创造出来为了解决问题而寻找的一种方法。

冷漠的叙述者并非一以贯之的冷漠。在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萨拉马戈巧妙地提示读者,紧随选举危机而来的一幕幕关于城市陷入失控状态下的场景和图像,不过是政客们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所做出的具有前瞻性的臆测。在以此种臆测为基础的认识上,医生的妻子被列为操控选举危机的头号嫌疑人,也就不难印证出政客们执政水平的高下、优劣完全可以交由读者自行去进行一场讽刺性评判。

从维护现行政体的角度出发,医生的妻子无论如何也要作为嫌疑人接受讯问和调查,这是毋庸置疑的。旁生枝节的转折在于,警督作为三人调查小组的负责人,坚定不移地贯彻首脑意图的执行者,最终基于对医生的妻子的同情而成为可悲的“变节者”,现行政体的受害者。

随着以警督为首的三人调查小组的出场,萨拉马戈在故事的后半部继续以冷漠起笔,展开了仿若硬汉小说般合乎情理的叙述。“合乎情理”指的是这种叙述模式未免老套,它让一个警督因为同情而“变节”有违常理。不过,老套的叙述在萨拉马戈笔下焕发了生机,它以警督对四年前那场失明症的回忆与追溯为经,以警督对医生的妻子进行调查的过程为纬,经纬交织,回忆与现实场景自由切换,辅以梦境的警示,在这些意象连绵不断的缠绕与推动下,警督本着内心的意愿生出对医生的妻子的同情,继而在同情的驱使下做出揭示真相,违背首脑意志的决定也就显得自然而真实。

警督作为《复明症漫记》里的主人公,在萨拉马戈笔下,其人物设置有着医生的妻子在《失明症漫记》里同等重要的地位。为了突显这个人物给整部故事所带来的戏剧化冲突,萨拉马戈在其中设计了一个有趣的情节,警督与两名属下奉命潜回军队与警察已撤离后的城市,在展开对医生的妻子及其“同伙”的调查任务时,警督随身携带着四年前第一个失明者寄给总统的举报信。

这封举报信总理也收到一封,文字与寄给总统的那封一模一样。只不过,后者并不知晓,前者手上也有这样的一封信。警督携带着的正是这封信。当语言的迷宫向读者展现出它那异彩纷呈的魔力时,拨开文字构建的迷雾,细心的读者不难获悉,接受调查任务的警督出自内政部长的指派。这段看似与故事无关的插曲自有其寓意所在,它在总理对内政部长个人特性有着充分了解的情况下,通过萨拉马戈浮想联翩式的文字技巧,警督作为内政部长的嫡系,也是全书唯一的主人公,在随后的故事里将逐渐披露出与其工作资历相吻合的涉世经验,那是他在经验层面的总结性概括,也是作者笔下唯一摆脱了“冷漠”这一人格特质的理想化人物。

警督通过对医生的妻子的调查和讯问,对这个平凡的女人在四年前杀了一个强奸犯有了一个建立在理性意义上的推论。当他将自己的推论向内政部长汇报时,却受到了顶头上司的驳斥。以自己的涉世经验比照上司的驳斥,警督得出对医生的妻子不利的判断,这一判断通过警督的内心独白在全书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

“编过一个篮子的人就会编一百个,虽然所用的词语不同,但至少表达了我们部长的意见。”警督的内心独白揭开了谎言的谜底,却无法令这种于事无补的揭示有任何公之于众的机会。这让警督在内心痛苦之余,告诉了医生的妻子一个折衷的办法。它仍然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在作者笔下自然而冷漠的流淌出来,“听我的劝告,你认罪吧,即便没有过错也认罪吧,政府将来会告诉人民,他们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而夫人你是这一艺术的精灵,也许将来人们会觉得有趣,生活将返归原来的轨道。”

美好的愿景往往会撞碎在犬牙交错的嶢岩上,何况,警督的这个折衷的办法并非愿景,倒象是为使调查任务草草收场的无奈之举。因此,当政客们针对医生的妻子开始了新一轮宣传攻势的时候,警督的愿景也就胎死腹中。

警督在对四年前第一个失明者进行讯问时,得到了一张合影照。那是复明后,医生的妻子与自己帮助过的人合拍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警督遵照命令将其交到了内政部长的手里,成为后者发动宣传攻势,指斥医生的妻子是操控选举危机的主谋的最佳材料。

故事进行到这里,已超越了老套的硬汉小说的固有框架,它以警督对内政部长鞭辟入里的揭示,导引出故事高潮迭起的背后正是最终必然而来的悲剧性走向。

“内政部长是个喜欢表演的人,成功地抓获一个人能增加其政治分量……”

这出自于一个五十七岁的老警察的揭示并不震聋发聩,却有着一股透骨的森寒。它击中了内政部长个人品质上的要害,同时,也使其与首脑意志相结合,不容置疑地实施制造对手、发明公敌的具体措施。“最为可能的是这些人的住所已经处于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之下,内政部长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的探员渗入城内,编织起相关的控制网络。”警督在脑海里绘制出这么一幅可怖的图景,同时又生出了一个谨慎的念头。这个念头告诉警督,这是个极端疯狂的举动。“谨慎”与“疯狂”,两个对比强烈的形容词,二者合用,在一阵氛围紧张的烘托下,一个经过内心激烈交战,又无比愤怒,最终不顾一切遵从内心意愿做出决定的“硬汉”形象跃然纸上。

警督向媒体公开了自己得自内政部长的举报信,此举在这个国度引发了一场政坛地震。不言而喻,媒体的噤声是难免的,刊登举报信的报社也难逃被查封的命运。民众们自发组织起来,及时地将少量流传出来的报纸复印成传单,以此种方式回应了政客们对普通人制造出来的一场闹剧式的谎言。这个谎言的收场也成为了一场闹剧,如同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絮叨所剖析的那般,“在这桩事的油水榨干以后,他们马上就再编造一桩,这是常有的事。”这个出租车司机作为《复明症漫记》里底层职业人士的代表,他对政客们制造出来的谎言的认识无疑具有普遍的代表性。这个玩世不恭的人,对四年前医生的妻子未曾失明都以冷漠的怀疑态度认为那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胡说八道,当这件事的热度冷却之后,就会有另一桩被编造出来的事件成为吸引公众舆论的焦点。

这是一段不容忽视的情节,它的意义在于,民众对“政治”的疏离以对其失去热情为标志。政客们为了制造对手而策划的针对普通人的谎言,警督为了揭穿真相冒着巨大风险提供的有力证据,这一切在底层民众看来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藉由这一情节,萨拉马戈试图揭示出另一种冷漠,政客们制造的谎言已很难在底层民众当中激起阵阵反响的涟漪,而揭示真相的证据在民众中也失去了唤醒反思的空间,由此,势必会得出一个让人感到悲观的结论,那些四处散发传单的“有识之士”们,他们的努力最终会徒劳无益。

故事接近尾声,有经验的读者已可梳理出,这场闹剧的初衷无非是政客们制造了谎言,希图以此在这个国度掀起一场自上而下的舆论波澜,用以缓解选举危机给政局带来的波动。如果有任何波动的话。在此意义上,政客们一厢情愿的认为,谎言具有转移舆论焦点的作用。事与愿违的是,来自底层的民众早已失去对舆论风向的关注,这体现在民众们对“政治”的热情彻底缺席,在这一事实面前,由政客们主导的对谎言的终结也就以悲剧性收场的方式给故事划上了一个凄凉的句号。

先是警督被谋杀,继而医生的妻子也倒在了不明人士的枪口下。医生被自称“警察”的陌生人带走讯问,只给读者铺下了一个可资遐想的留白。对内政部长的解职则实景式的呈现了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政治游戏。在总理“需要就是法律”的说辞下,内政部长由于既没有执行法律,也未达到目的而成为了一介平民。这场闹剧以有人必须为此担责而草率收场。它那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决定让谎言以行政手段终结,以对平民的流血收获差强人意的尾声。

结尾的讽刺性收笔不啻具有黑色幽默的效果。行刺医生的妻子的不明人士总共开了三枪,两枪命中医生的妻子,另外一枪,则击杀了医生家里的一只狗。这是四年前被医生的妻子捡回来的那条舔眼泪的狗,医生的妻子为其取名“忠贞”,在与警督相处的时刻,被后者误认为这只狗名叫“安静”。无论“忠贞”还是“安静”,它都亲眼目睹了一场针对普通人的谎言与暴行、阴谋和杀戮。这就使得射向它的罪恶的子弹蕴含了讽刺性的寓意。不管行凶者受何人指派,射杀一只不会说话的狗所暴露出的色厉内荏的深层心理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内在的恐惧促使行凶者将畜生视为等同于人类的精灵,尽管不会说话,也是无法让人放心的证据。简而言之,故事在行凶者出于内心的战栗射杀一只狗这一看似多此一举的决定下结束。它以冷漠起笔,以冷漠收笔,终结于一只狗的停止吠叫。当忠贞湮没于暴行之下,四周只剩下一片安静,这让文末出现的两个盲人印证了一个启示性的寓言,在看不见彼此的世界里,发出不一样的声音也是讨厌的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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