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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小说评介|《藏在裤袋里的手》:撕裂在心底的呼喊

 王栩丶 2023-05-08 发布于重庆

文/王沐雨

(作品:《藏在裤袋里的手》,白先勇 著,收录于《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吕仲卿自小就被充斥着女人味道的日常包围着。这种畸形的日常在幼时的吕仲卿身边是姆妈雪白的胖手臂,是“他喜欢那股浸凉的感觉”的对姆妈手臂的依偎。除此之外,丫头荷花也是吕仲卿小时候除了姆妈,最喜欢缠着的人。这是吕仲卿记忆里两个在其心底烙下深刻印记的女人。她们为幼小的吕仲卿铺下了一条柔懦、惧怯的类真空式的成长之路。这条路上,女人的味道无处不在,其中流溢着母性的温暖,却又激荡着放浪的欲望。它们在吕仲卿与玫宝婚后,交织成女性的精明与强势,虽说让吕仲卿从玫宝那里找到同姆妈相类的安全感,却也使得吕仲卿在玫宝的压制下撕裂了同生活正常相处的能力。

白先勇将一种生活状态在小说《藏在裤袋里的手》中铺展的巧妙而隐晦,那些内蕴丰富的文字处处都在揭示出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灵魂发自心底的呼喊,呼喊理解层面上对正常生活的回归。

理解源自人与人之间平等交流的建立,失去了平等意义上的交流,理解一词也就名存实亡。吕仲卿即为一个在缺少理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他代表的一种生活状态在白先勇朴实的描述下,读来五味杂陈,却又百感交集。

小说里的吕仲卿会让人读出对这个人物的轻贱、不齿、乃至于鄙夷,也会读罢冷然一笑,于心头涌现“故事而已”的淡漠式的超脱,却鲜少有思考的力量在理解层面托起对一个几近于丧失了为人资格的弱者源自客观、平等的透视和评述。

吕仲卿的记忆里,自己作为姆妈的独生子,“无论姆妈到哪里,他都跟着去”。姆妈在舅妈家打牌,吕仲卿就坐在牌桌下的矮凳上待一整天。他从不跟小表弟们去斗蟋蟀,他宁愿守着姆妈。幼时的吕仲卿是安静而听话的,却又是极受姆妈宠溺的。这份宠溺是姆妈“一忽儿摘下绣花手帕来替他擤鼻涕,一忽儿把山楂片塞到他的嘴巴里”。置身在又香又甜的环境中,吕仲卿老早就养成了隐忍的习惯,因为“山楂片甜得他的牙齿直发疼,他不敢张声,他怕姆妈嫌烦,把他撵开”。隐忍让吕仲卿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惧畏的感情,又悄无声息的驱使着他对女人保持着距离上的眷恋。

眷恋是坐在矮凳上的吕仲卿独自发呆时的一份痴态。牌桌下待一整天的吕仲卿入目皆是雪白的手腕,入耳皆闻当琅当琅首饰撞击的脆响。沉浸在此番香艳与声色熏染下的吕仲卿很难塑造出一个健全的人格,他离不开姆妈,又在无意中被丫头荷花放浪的调戏,这就使得这朵还未茁壮盛放的花儿过早地蒙尘,进而凋残。

荷花让吕仲卿对女人隐忍式的惧畏达到了一个愈怕又愈是想亲近她们的高潮。这是受了惊吓之后遗留在吕仲卿的记忆深处对荷花的裸体挥之不去又怕得发抖的矛盾心理。它让成年后的吕仲卿在玫宝面前既有“装着很开心很坦然的样子”,又有着内在的神经质不自然的流露。

幼时的吕仲卿无意间撞见了正在洗澡的荷花,被后者强行将吕仲卿的手捉住,放浪地按到自己的臀部上,调笑着、逗弄着。这场惊吓给吕仲卿柔懦的性格添加了不少寡言的成份,沉默中,吕仲卿对姆妈更为依恋,也让其对女人的眷恋里有着寻获母爱、建立安全依靠的双重需要。

这种生活状态白先勇写来毫无任何不妥,文字中正,叙述平和,对处于此般生活状态的吕仲卿不含轻慢与贱视。纵览小说全篇,轻贱处不在文字,而在人心,这恰恰是同生活具象相衬而在玫宝身上的具体反映。

每逢星期六的晚上,吕仲卿总会被玫宝赶出来,此时的他,“总要忍受这一阵挣扎的痛苦”。可他又渴望着这晚的来临。因为只有这晚,玫宝往往约了银行里几位太太来家里打牌,吕仲卿才有机会跟玫宝亲近。这时的吕仲卿端张椅子挨着玫宝身后悄悄坐着,就跟幼时坐在牌桌下矮凳上的那个孩童似的安静而听话。只是与吕仲卿记忆里香甜而和睦的氛围不同之处在于,自己的这份“安静而听话”在玫宝看来反而成了扰乱这个女人心绪的罪过。

玫宝心中有她自己对待生活的一套特定规范。在她看来,吕仲卿就应该同别人的先生一样,自己出去逛街,看电影,而不是“整天只会跟着人穷磨”。白先勇写出了另一种生活状态,它以玫宝为代表,将人与人之间缺少正常的交流挖掘出了普遍意义上的深刻。

吕仲卿明了,“玫宝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处处要强。可是他却不行,他什么也不行”。吕仲卿对自己的厌恶从一开始就拉低了他与玫宝平等对视的视角,这种差距性难以弥合的日常相处让玫宝当着人的时候,总喜欢跟吕仲卿过不去。具体表现在每个星期六晚上的牌局,玫宝总要当着几个太太的面与吕仲卿大吵一架,将其赶出家门。可吕仲卿“实在离不开玫宝”。白先勇藉由文字的强调令吕仲卿挣扎的内心更为真实,在这生活气息扑面而至的一刻,凝炼出吕仲卿不易为外人道的心底的悲酸。

悲酸是吕仲卿对“母亲”的呼喊,因为“只有躲在姆妈的怀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最舒适、最安全”。原本柔懦的吕仲卿在荷花给他带来的惊吓中对女人生发出病态的渴念。他想亲近女人,却又因自己幼时触摸到女人的肉体而有了潜抑在心底的负罪感。带着这种负罪感,吕仲卿不愿置身于大庭广众之间,心中的一个念头撕扯着他。那是欲望的升腾,在吕仲卿脆弱的理智的克制下,由他那“深深地插在裤袋里,手掌心不停地在发汗”的两只手象征出这个男人游离在正常与罪恶边缘的内心的战栗。

这双手上“长存”着荷花肉体的味道,在吕仲卿的成长之路上作为“女人的味道”这一记忆密码锁定了他对女人的观感。这就是吕仲卿对女人惧畏的产生,也是他对姆妈温暖的怀抱的想念。只有在姆妈的怀里,吕仲卿才能获得平静,得到一处安全的憩息之地。姆妈过世后,吕仲卿找到了玫宝,“玫宝能给他同样的安全感”。然而,玫宝与吕仲卿两种生活状态的剧烈冲突令后者丧失了对“安全”的有所凭依。吕仲卿只想呆在玟宝身边,由这个能够替代姆妈的女人给自己营造一个免受世间众多“荷花”伤害的安全的港湾。玫宝却受不了吕仲卿那副窝囊样子,每每在星期六晚上将其赶出家门也就成了吵骂之后的家常便饭。

独自逡巡在街头的吕仲卿将双手在裤袋里深深地插着。每当此时,街头成了令吕仲卿倍感恐惧的地方。望着街上的人群,吕仲卿把往昔的“罪恶”藏得愈加严紧。在这无形的囚牢里,这个伶仃的男人孤苦无依,却积聚了悲凄的呼喊,呼喊发自撕裂的心底,为爱与理解的不获而哀泣。

(全文完。作于2021年6月21日)


——文中观点属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责自负,与发文平台(含各类网站、论坛、自媒体、公众号)、转载纸媒、以及他人无涉——

作者简介:王沐雨,本名王栩。所用笔名除王沐雨外,还有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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