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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驾到:羊倌顺顺【许红平】

 太行文学l苑 2023-05-10 发布于河南

八十岁的顺顺两口子正在吃午饭。

“嘣、嘣、嘣”响起一阵敲门声,顺顺老婆兰花赶紧起身开门,嘴里嘟囔着:“谁了是?”

门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是一楼的邻居。

顺顺从小养大的孙子如今有了出息给老两口在城里买了单元楼,老两口身体硬朗,日常生活还能自己打理。他们虽搬进来一年多了,和一楼的邻居彼此还不太熟悉。兰花是个自来熟,见面认得认不得都要主动和人打招呼,然后不管别人想不想听,都要站着拉上几句,问人家原来是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等等。这也是多年在村里养成的习惯。

搬来新家一年多了,一楼的邻居很少见面。兰花从别人口中得知,这家的男主生病了,所以和这家人碰面的机会很少。

前些天兰花下楼买菜,偶尔在楼下碰见一楼的女人,拉着人家的手不放,问长问短,情真意切,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拐到了顺顺身上,说顺顺算卦很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楼的邻居就想给自己家男人算算病情到底怎么样?虽然医院已交代了回家准备后事,但她仍不死心。

一楼的女人进门,屁股没来得及落座,没等顺顺问有什么事,她就急切地说:“叔,给我家男人算算。”女人着急得连客套礼貌的话也顾不上说,直奔主题。

顺顺说:“闺女,生病了你不赶紧送医院,我能给你算好了?”

一楼的女人说:“医院已经交代……”女人满脸的乞求,声音已经有些哭腔,但她忍着,她知道眼泪不能到处流。

顺顺像没有听见,他吃了一口饭,然后说:“测八字算卦,全是瞎话,不要相信。”

“叔,瞎话我也信,我已经没了主张了,你就去给看一看。”

兰花见不得这些事情,眼泪已经滚成了两条线。她说:“可怜的娃。”说着眼睛眊着老汉,想让老汉的目光和她碰撞一下,可老汉始终低着头,她用恳求的语气和老汉说:“你就去给她看看。”

一楼的女人感激地看着兰花,又转过头来对顺顺说:“叔,求你了。”

顺顺心里说:“老婆子不知内情真能多嘴,这张嘴也能成事,也能坏事。”

顺顺低着头不去看兰花,也不看一楼邻居,呼噜呼噜吃自己的饭。

十二岁的顺顺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相跟着到另一个村去念书,他们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学生,每个人都背着自己母亲缝制的新书包,欢天喜地去上学。

两天的新鲜劲一过,顺顺上课就开始瞌睡。有一天,他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又进入了梦乡,梦里他跟着放羊老汉,手里拿着一头是鞭,一头是铲子的放羊工具,铲起一锹土向空中扬去,羊群吓得撒欢跑,他在后面撒欢追,追上最后一只羊,他拽住了羊尾巴,竟开心地笑了。

“顺顺站起来!”老师手里拿着教鞭棍,在顺顺的桌子上敲了一下,顺顺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可爱而慌张的样子,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顺顺放学回家后和母亲说坚决不去上学了,母亲说:“你两个哥哥从小住主家,给人家放牛,像你这么大,已经当大人一样使唤了,你从小没奶吃身体弱,妈正愁你吃不下苦,共产党来了,老百姓的孩子也能去上学,你比你哥哥们享福,可你还有福不去享,要回来受罪,现在是集体劳动,你这么小回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干甚?”

“我去跟瑞伯放羊。”顺顺胸有成竹,早就想好了。

顺顺母亲说:“你可想好,放了羊可就再没机会念书了。”

顺顺坚定地说:“想好了。”

顺顺母亲一看顺顺这么坚决,就发狠话说:“你不念书,你就光着脚去放羊。”

“不穿就不穿。”顺顺果真把鞋脱下来,往台阶上一撂,嘴里嘟哝着,“不穿鞋,我也要放羊。”

顺顺的放羊梦很容易就实现了,因为生产队正想找个小放羊人,瑞伯年纪大了,腿有些疼,正需要一个跑腿的,瞌睡正好送了个枕头。

顺顺肩上斜挎着一个长条布包,背后背一把油纸伞,穿着一双“空前绝后”的烂鞋,欢天喜地早早地等在羊圈门口。瑞伯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带铲的鞭子。羊出坡时,顺顺神气地走在羊群的最前面,瑞伯跟在羊群的后面。瑞伯指挥着顺顺,顺顺带领着羊群,到了老坡上,顺顺主要负责去赶那些调皮的、不随群的羊。这时顺顺就能拿上他梦里见到的那把带小铲子的鞭,能拿到这个鞭子是顺顺最大的梦想,平日里见瑞伯拿在手里往空中一抖,鞭子清脆的响声让顺顺感到很神奇,有时他凑到瑞伯身边趁瑞伯不注意动一动鞭子,被瑞伯发现会招来一顿呵斥:“一边玩去,弄坏了赔不起。”现在他用小铲子肆意地扬着土,嘴里学羊“咩咩”地叫着,和羊说些羊能听懂的“回来”、“下来”、“上来”之类的话,一面用铲子扬起小石头去砸那些说了也不听话的羊。他一会儿蹿上,一会儿蹿下,比他们的牧羊犬还跑得欢。

瑞伯说:“顺顺,放羊得先放好头羊。”瑞伯说着,从长布包里掏出些玉米,让头羊尝到些甜头,头羊就会乖乖地按着瑞伯的意思走。“实在不听话的羊就拿鞭子打。”瑞伯说,“就像穿衣服要提领子一样。”

瑞伯虽然只领导了顺顺一个人,但是他非常有领导艺术。他不急着教顺顺怎样放羊,让他随意地跑,每天把顺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顺顺也学着瑞伯掏些玉米去哄头羊,可头羊吃完玉米掉头就忘了他的恩惠,那些存心和他捣乱的羊,他哄也不行,打也不管用。无论他如何央求瑞伯教他些技巧,瑞伯都不肯。

有一天,瑞伯和顺顺说:“我去跟锄地的栓老汉侃郭一会,你一个人看好羊,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瑞伯一走,羊突然就骚动起来,他们像知道领导不在了一样,顺顺赶紧掏出些玉米来笼络头羊,可是有几只调皮的山羊,好像故意和他示威,脱离了队伍,顺顺用小铲子铲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没有砸中跑远了的羊,反倒砸中了正在专心吃草的一只羊,把吃草的羊吓得跑了几步,发现头羊没动才又低下了头继续吃草,顺顺上蹿下跳赶回来这只,又跑了那只,等瑞伯回来,累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晚上回圈点数时少了一只羊,顺顺吓得哭了起来。瑞伯实际上是想让顺顺吃些苦头,早些放弃放羊的念头,再回学校念书。

“伯,羊会不会被狼吃了?天黑了那么大的坡去哪里找?”顺顺说着哭着,用手在脸上左一抹,右一抹,把荡了尘土的脸抹得像下雨冲出的壕沟,一道一道。

瑞伯说:“你还想不想放羊?”

“想。”顺顺回答的非常坚定。

瑞伯知道顺顺是真心喜欢羊,才教顺顺一些放羊的门道。“中午放羊是月明爷,晚上回家是一条线。”就是说羊吃草的时候围成的图形像半个月亮,晚上回家时排成一条线,一是为了散热,二是方便数数。

顺顺虽然知道了,但羊们好像欺负他年龄小,他仍然难以驾驭。比如天越热,绵羊越往一块挤,头和头猜在一起,而且越想往开掰,它们挤得越紧。

瑞伯说:“顺顺,去把绵羊散开,挤到一块吃不饱,等晚上回去时羊肚子还是瘪的,羊是越吃越饿。”顺顺答应着过去,用手推羊的屁股,羊的中心像有块磁铁把羊的脑袋吸在一起,顺顺用尽全身力气推一下羊动一下,他一停手,羊马上又挤在一起。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瑞伯,瑞伯说:“用鞭子打。”顺顺用鞭子抽一下羊,散开几个,马上又聚起来,顺顺甩了几鞭子,无济于事,也不忍心再打。只得停下来,再次用乞求的眼神看看瑞伯,瑞伯站起来,接过鞭子,往空中一扬,清脆有力的鞭声响了三下,羊呼啦一下就散开了,顺顺没有看清瑞伯的鞭子是打在空中还是羊的身上,因为顺顺根本就看不清瑞伯鞭子的行走轨迹,瑞伯的鞭太快了,羊仿佛听到了解散的口令,呼啦一下就散开了。顺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问瑞伯羊是怎么听懂的,瑞伯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

瑞伯越是卖关子,顺顺越是用心地去揣摩练习,他和狗在山坡上赛跑,他用铲子练习投靶,他去和不听话的羊谈心,后来他能提前预测到哪只羊要去偷吃庄稼,及时制止,也能准确地说打羊的头绝不会打在羊屁股上,百发百中。

顺顺二十岁那年,瑞伯准备把羊交到他手里时,顺顺大哥让他到铁厂去当工人,顺顺虽然有些不舍得朝夕相处的羊,但是工人的名额是有限的,不是谁想去就能去。

到了铁厂,厂里安排他当炉前工,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顺顺也不知道什么工作适合自己。

他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很威武地站在炉前。炉门一开,从炉子里流出来的铁水,像一条红色的泉水流向模具里。红色的铁水漂亮,但不温柔,不仅火花四溅,掌握不好水量,还有放炮的危险,平时把衣服溅个窟窿是家常便饭,烧伤也是常有的事。

师傅教顺顺:“明知道要往身上溅,人也不能往开躲,不及时地转动模具,铁水就会流一地,这一炉铁就成了废品。”顺顺看见有的人烧伤了手,涂点药继续干。

顺顺的新工作服还没穿过一礼拜已经像害了麻子的脸满目疮痍。冬天还好,到了夏天,人站在炉前穿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搭着的毛巾一个班下来能拧出水。

吃饭比干活还难,到了饭点行动迟缓些,馒头没了,菜也剩下了汤。厂里规定每个人的伙食是定量的,可有人就想欺负新来的。顺顺长得像夹缝中挤出来的豆芽,看起来弱不禁风,有人嫌他干活不跟劲,总是欺负他。有一天顺顺同班的工友见顺顺好几天都没吃饱肚,生出一丝同情心,告诉顺顺上班时把饭盒随带上,放到背静处,开饭时跑快点抢到前头。可是当顺顺去拿饭盒时,饭盒不见了,结果这顿饭连菜汤也没喝上。下班后,饭盒又出现了,他干脆拿着饭盒早早地蹲在食堂门口等开饭。他正高兴地拿着两个馒头,端着一盒菜往外走。突然馒头被人抢去,饭盒里的菜也被碰翻在地。顺顺也顾不了许多,饥饿让他像饿狼一样朝那个抢馒头的人扑去。顺顺抢回他的馒头,一个快速塞进嘴里,一个拿在手里,饭盒也顾不上捡,撒腿就跑,仅几秒钟,顺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他的馒头。这是他放羊跑坡时锻炼出来的战斗力,让在场的人惊掉了下巴。

半夜里饥饿把他唤醒,辗转反侧中不禁怀念起放羊的日子,特别是秋天卧地吃派饭的日子。说明一下,什么是卧地。简单地说,就是晚上把羊直接赶到地里,让羊把粪便拉到地里,等于直接给地里施肥。有些生产队的地不仅远,且崎岖难行,运粪费时费力,人们就想出直接把羊赶到地里施肥的办法,卧地时十几个生产队的羊集中在一起,齐压压七八百只休卧在地里甚是壮观。晚上虽然睡不好觉要起来几次赶羊,让羊多排大小便(羊卧着不排便,一站起来就像撒种子,屁股后的小黑豆一粒一粒不住地往外滚),还要操心有溜号的羊,但比起在这火花四溅的铁水旁汗流浃背,冒着被烫伤的风险,要惬意得多。

卧地吃派饭时,东家都把他们当作上宾,和包村干部是一样的待遇,因为农户想让他们晚上多辛苦些,多赶几次羊,让羊多拉些屎尿,卧肥了地,明年有好收成,所以卧地时东家都愿意给羊倌吃好点。生产队还派个辅助人员帮他,让他又多了些自由,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他就把看羊的任务交给辅助人员,然后溜号去找人聊天。

有时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不仅想卧地时吃到的葱油饼,而且特别思念他的羊,每次看到刚生下的小羊羔,他就喜欢得不得了,出坡和回家时,他怕小羊羔走不动,像爷爷疼孙子一样,总要抱着它们走,有时母羊的奶水不足,他就熬上米汤单独喂小羊。他给每个羊编上号,有特点的还起上名字。卧地时,几百只羊在一起,需要分开时,他把手放在嘴里打一个响哨,他的羊立刻围在他身边,有调皮不归队的,他只要一叫名字就乖乖地跟上了队伍。

顺顺想归想,一工作起来什么都忘了。可事故可不会因他努力而不发生,一次班长不在,有人就捉弄他,结果导致流的铁不合格,顺顺不仅被领导批评,写检查,而且还扣发当月工资。顺顺不怕挨饿,不怕受气,不怕吃苦,可辛苦半天工资被扣掉,这下他真受不了了。于是他卷起铺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义无反顾地回了家。

顺顺垂头丧气回到家,只和母亲说吃不饱,干不动,自己受的欺负一概不提。母亲看见儿子越发瘦了,脸皮就像几天没换水的豆芽,都发皱了,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想劝劝儿子又不知怎样开口,心想先让孩子歇歇,等大儿子星期天回来再说。顺顺的父亲黑丧着脸不理他,一个劲地怪老婆太惯孩子“你老这样护着他,他什么时候能长大?老大像他这么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好几次了,他吃不饱就跑回来了,我看是怕下力。”老汉每次朝老婆吼的内容,都是在旁敲侧击顺顺,顺顺心知肚明,但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拿定了放羊的主意。

放羊虽清闲,但却没人干,因为它也有危险,而且还要承受一个人的寂寞与孤独,整年都要和一群不会说话的羊在一起“说话”,所以生产队还没有找下合适的人时,顺顺就又回来了。

顺顺回来后瑞伯彻底把羊群交给了顺顺。放羊的山坡得远离庄稼,因为羊一嘴下去,一棵青苗的生命就断送了,补救都没有机会,所以生产队规定,决不能让集体的羊毁了集体的粮,毁一棵青苗,扣放羊人一分工,放羊人一天挣八分工。那时瑞伯的放羊路线基本上是上午从脊岭坡开始,放到中午时,到脊岭坡下的河边去给羊饮水,然后在石龛下休息,下午顺着沟放上回来,那时因为严重缺水,人吃水都得跑几十里去挑,所以每天羊的饮水得来河里解决。

有一天顺顺想改变一下瑞伯的行走路线,结果顺顺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恐怖。他早就发现东沟靠坡跟有一洼水,够他的五十只羊饮一次,不需要跑河边那么远。他曾向瑞伯提议,瑞伯说:“年轻人,有些路必须走。”顺顺不明白,也没办法,只得听瑞伯的。现在他说了算,他决定按新的路线走。他刚把羊赶到洼边,突然一阵风忽地刮起,说是慢,那是快,一条大蛇吐着二尺长的信子,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顺顺赶紧往路上跑,跑了一截想松口气,一扭头蛇在后面追来了,顺顺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往坡上跑,突然,他想起蛇不走弯路,眼前正好有个小庄子,他赶紧拐进庄里。迎面走来一个人,顺顺看见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晕了过去,那个人赶紧呼唤救人,不一会儿,一庄上人围着他掐人中的、叫名字的,好大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用手比划着长度和粗度。一群人很快明白,他是碰到了老长的,村里人对大蛇一贯有一种敬畏心里,从不直呼蛇的大名。他的羊也很奇怪,竟一个不拉地追到小庄上。

几个人把顺顺抬着送回家,回家后顺顺躺在床上好几天不仅下不了地,而且说不了话成了哑巴。去看顺顺的乡亲,有人建议去医院,有人建议以外路看看。兰花急得见有人来了就抹眼泪,顺顺好像不急于让病情好转,因为最近兰花正和他闹变扭,两人处于冷战期,他这一病,把兰花急得不知哭了多少脸,每天把他伺候得入入贴贴。兰花无论提出哪种治疗方案,他都嗷嗷叫着,摇着手坚决不同意。

半个月后谁也不知道顺顺是怎样恢复了健康,他能下地走动了,也能正常说话了,他坚决还要去放羊。

兰花说:“你不怕再遇见那?”

顺顺说:“再遇见我知道怎么对付了。”

“怎么对付?”

“我练的百发百中的功夫,一石头打晕它不就完了!”

“那这次你怎么不打?”

“一看有碗口粗,吐二尺长的信,吓都吓晕了,哪还想得起打,只顾没命地跑。”

生产队正发愁,除了他还真没人愿意干这买卖。因为大多数人一是忍受不了寂寞,二是真的怕顶红晌午碰上那玩意,吓也吓个半死,三是挣的工分少。

顺顺开始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

羊已经不用他操多大的心,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哪只羊动了歪心思,一个口哨就叫回来了。不知何时他学会了打毛衣,毛线从他的长口袋里出来,绕过他的脖子,就连走路手也不停,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织呀织。那时还没人会织毛衣,顺顺织的毛衣也不是给自己家人穿,人们不知道他神秘地卖给了什么人。要让人知道了是要割尾巴的。

后来,顺顺不仅会织毛衣,还会自己捻毛线。

突然间又有了给牲口阉割的技术,接胳膊治外伤的本事。更神奇的是,竟有外村人来找他算卦。他哪来的这浑身本事无人知晓。因此就有了谣传,说他遇到的那条巨蟒是神仙,要不他的病怎么能自己好了?又怎么突然会干这干那?还会算卦?

顺顺从铁厂回来后,大哥就让二哥去顶替他。大哥原先只有一个招工名额,还犯愁两个弟弟到底给谁?母亲说:“你二弟已经成家,你三弟身体弱,又是个闷葫芦,二十岁了也没人给他提个亲,让他上了班,媳妇就不愁找了。”大哥听从母亲安排,把名额给了顺顺。顺顺从铁厂回家后,仍想当放羊汉,母亲日夜为他找媳妇的事发愁。最后说动自己娘家哥哥把自己的亲侄女兰花许配给了儿子。

母亲在世时,有工作的两个哥哥不用她操心,她一心扑在扶持顺顺的小家庭上,兰花在既是姑姑又是婆婆的扶持下,什么心也不用操,日子过得还顺心。顺顺母亲去世后,兰花一下子觉得天塌了,原来下地回来吃了饭嘴一抹碗也不用洗,两个孩子也不用管,倒头眯上一会儿,下午接着去上地。农村人是不兴睡午觉的,中午有点时间,不是拧绳,就是纳底,哪有睡觉的闲功夫,兰花吃了饭,婆婆总要让她去歇一会儿。老大、老二家的两个媳妇,男人不在家,没帮手,既要下地,又要回来做饭、洗衣,晚上给孩子们缝缝补补半夜也睡不了觉。母亲去世后,兰花下地回来,看见早上的碗还在锅里没洗,赶紧洗出锅来坐火上,小儿子饿了,抱着她的腿不放。她一边做着饭,一边不停地哄着儿子,让姐姐带上出去外面玩一会儿。午饭后不要说休息,活干不完上地的钟声就响了,跑着步往地里去。晚上兰花下地回来,看见姐弟俩在门口已经睡着了,心就像被揪掉一块肉一样疼。顺顺放羊也是一走就是一天,家里的大小事情也靠不上,遇上下羊羔的时候,他伺候羊比伺候月子老婆还周到,白天黑夜跟羊在一起,羊圈成了家。有次家里就剩下一把米了,晚上兰花回来去做饭,发现米缸空了,和顺顺大吵了一架。骂他是个懒汉,不下力,吃不下当工人的苦,就想放羊当圪遛神。顺顺经常被兰花骂,整个人像晒蔫了的庄稼,本来话就少,被老婆一骂更成了哑巴,走路总是低着头,像在地上找钱。

顺顺那天在坡上碰到大蛇受惊吓之后,在床上躺了多日躺出了主意。顺顺病好后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他放羊时在地里捡拾收割时掉下的玉米、豆子、红薯等,装进背后那个长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回家抽起口袋底,呼啦啦倒到簸箕里,然后赶紧拿件旧衣服盖上,兰花欣喜地想夸他,他仍低着头说:“嘴少些,小心吃家使。”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该干什么干什么。

出去卧地时,再不像以前和别人凑在一起只是打香坛,说散话。他见有人织毛衣,他就跟着人家学。一开始是别人捻好线,他拿上织。后来他就悄悄在一旁看别人怎么捻线,偷偷买个捻线专用的宝,揣在身上,到了坡上练习。他每外出卧地一次,回来就长一样本事。兰花喜欢打听闲事,看见男人长了本事,总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无论兰花怎么开导,顺顺就是守口如瓶,连兰花也说不清的事,村里人当然就更觉神秘。

以前农村医疗条件差,医生和兽医都是一人包几个村,看病很不方便。顺顺在外面学会了给人接胳膊接腿,给猪阉割的本事,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找他的人络绎不绝。那时人穷,顺顺也不收钱,谁来了给拿些糕点罐头,倘若被请去别人家里时,顶多吃顿现成饭,无意中他家的生活质量不动声色有所提高,顺顺在兰花眼中的地位也在与日俱增。有人求上门来,顺顺闷不作声看病,兰花在旁边给他做广告,给来人介绍说他看好了多少病人,多远的人都来专门找他看病,给猪阉割的技术有多高,术后反应有多么好。顺顺见老婆夸得差不多了,佯装生气地说:“去给倒点水,嘴就多的了。”他仍低头不语,此时此景却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

有一天,有个陌生人来到村里打听顺顺住在哪里?以土地为生的农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连谁家来个亲戚都能认得。突然来个陌生人,必定引起好奇,问:“你找顺顺干什么?”

“家里有点事问问他。”

“你问他?他知道?”

“听说算得可准了。”

每天和顺顺朝夕相处的村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热情地把陌生人引到顺顺家。

顺顺放羊不在家,兰花接待了来人,当兰花听说顺顺会算卦,她也不敢相信,但又不能直说,只好打着哈哈和客人闲拉扯。

老婆问:“你是哪里人?”

“沁水。”

“那么远是怎么知道他会算卦的?”

“我们村附近有个妇女住进新房就生病了,多方医治无效,听人说卧地的羊倌里有个人会算卦就去找他。那人好说歹说请不动他,那人急了几乎倾家荡产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上好烟好酒,才把他请到家里。他去了一看,问新房子的地基是不是填起来的?主家说:'是。’他说:'你把山神庙的神像给埋在下面了,你把房子拆了,把神像挖出来再把它安插好,你老婆的病就好了。’主家听说要拆房也是一阵犹豫,但想到如果老婆的病能好了,房子还可以再建,一番折腾,拆房挖土,那家老婆的病果然好了。我们那里人都知道他是神算。”

打发走了来找他算卦的,兰花的好奇心爆棚,缠着顺顺非要让他说个究竟,顺顺知道兰花藏不住事,今天说了,明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他是不会向兰花透露半点。

顺顺敷衍兰花:“我哪会算,我念了几天书你不知道?”

“可无风不起浪,你不会,怎么会有人找你?”

“都是瞎传了。”

顺顺想起了自己的神算经历,当时卧地时,他和一个老羊馆晚上睡在野外,看着满天的星星,一眨一眨很神秘,顺顺就让老羊倌给他讲故事,老羊倌给他讲彗星、讲嫦娥的故事。第二天顺顺把听到的故事又添油加醋胡编了一些讲给别人听。有人讽刺他说:“你小学都没毕业,知道个屁,纯粹是瞎圪周。”顺顺怕被别人瞧不起,坏了他诚实的好名声,想起村里人说他有仙人附身,急了说:“我有仙家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信你今晚不要睡,一定能看见扫帚星从天上滑过。”两个人说急了就打赌。夜深人定,黑黝黝的世界里星星格外明亮,顺顺叫那人快看,那人一看果真有一道亮光在黑暗的天空滑过,输得心服口服。其实顺顺早就发现每天晚上有流星滑落,扫帚星是听老羊倌说的,那个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流星,什么是扫帚星。就这样顺顺能掐会算无意就传开了。那家修了新房老婆生病了的人各种办法都想过了老婆病情仍无起色就抱着试一试的心里来找他。他当时极力推辞是因真不会算,可他拒绝时一副严肃,高深莫测的样子,让那个人误以为他是拿架子,嫌送的东西少。他越推辞,那人越坚持,最后那人说:“死马就当活马医,我也是实在没法了,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不会赖你。”顺顺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才硬着头皮前往,去了后,他看了地形,寻问了生病的起因,经过细心的观察分析,他发现这家女人是得了疑心病。他想:说得冒险些,那家人肯定不会把刚盖起的房拆了,修房盖屋是件容易的事吗?房子能说拆就拆吗?他不拆房怎么能知道我说的准不准?谁知那家人还真决定拆房。这下可急坏了顺顺,幸好他知道其他地方的山神庙,偷了个牌位回来,半夜里埋在已经挖了半截的土下面,才算弄假成真,峰回路转。在没有手机微信的时代,这类消息的传播也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又快又远。很快方圆门口都知道羊倌里有个神算。

顺顺无意中被推上了神坛,就有人慕名而来,他诚惶诚恐,苦不堪言。为了名副其实,他悄悄去书店买了些有关的书,到外村卧地时他就先打听村里的老教师,晚上好登门拜访。他一边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一边根据他的经验总结,一边留心观察生活,再根据来人的叙述,有时还真能说对七八分。因为算卦不像看病不会耽误人,再加上他尽量往好的方面说,有时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这不今天这个新邻居似乎到了恳求的地步,他怕耽误人家的病情,坚决不去,可邻居就是坐着不走,非让他去看看。兰花不明就理在一旁一直帮腔。

顺顺一走进邻居家,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病人,就知道邻居年纪轻遇上这塌天大事没了主意。他一天几次的去病人家里观察病人的情况,给女人说些宽慰的话,和她聊聊病人得病的前前后后。这样一来,女人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

顺顺从十二岁开始放羊,到六十五岁时土地下户集体解散。是羊让他在艰难的岁月里过得滋滋润润,是生活逼得他学会了生存的本领,是他默默的努力让他获得了做丈夫的尊严。现在虽然没有退休工资,但他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顺顺说:“世间的事很难说清好与不好,当下好的不一定以后好,当下不好的也不一定永远都不好,要紧的是肯为生活付出,拈轻怕重还不思进取那不行。我不想念书,但喜欢学圪碌把戏,虽没有哥哥们出息,但我过得也不错,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到城里住上楼房,孙子如今有了出息,他和政府每月给我们的零花钱,我俩都花不了。”

顺顺对他八十年的人生相当满意。

者简介】:许红平,网名青云飞扬。祖籍山西阳城,现居住山西阳泉。喜欢在文字间游走,曾在《阳泉日报》、《阳城文学》发表过多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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