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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8)

 木子a 2023-05-10 发布于河南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8)

        天香|刘醒龙

        一座山从云缝里落下来,是否因为在天边浪荡太久,像那总是忘了家的男人,突然怀念藏在肋骨间的温柔?
        一条河从山那边窜过来,抑或缘于野地风情太多,像那时常想往旷世姻缘的女子,终于明白一块石头的浪漫?
        山与水的汇合,没有不是天设地造的。
        在怡情的二郎小城,山野雄壮,水纯长远,黑夜里天空星月对照,大白天地上花露互映。每一草,每一木,或落叶飘然,或嫩芽初上,来得自然,去得自然,欲走还留的前后顾盼同样自然。
        小雨打湿青瓦人家,晨曦润透石径小街。都十二月了,北方冰雪的气息,早已悬在高高的后山上,只需心里轻轻一个哆嗦,就会崩塌而下。小街用一棵树来表达自身的散漫和不经意,毫不理睬南边的前山,挡住了在更南边驻足不前的温情。
        一棵树的情怀,不必说春时夏日秋季,即便是瑟瑟隆冬,也能尽量长久地留下这身后岁月的清清扬扬,袅袅婷婷。细小的岩燕,贴着树梢飘然而过,也要惊心一动,被那翅膀下的玲珑风,摇摇晃晃好一阵。当一匹驮马或者一头耕牛重重地走近,树叶树枝和裸露在地表外的树根,全都怔住了!深感惊诧的反而是鼻息轰隆的壮牛,以及将尾巴上下左右摇摆不定的马儿。
        山水有情处,天地对饮时。一棵树为什么要将那尊沧桑青石独拥怀中?若非美人暗自饮了半盏,趁那男人半立之际,碎步上前,将云水般的腰肢与胸脯,悄然粘贴身后,临街诉说心中苦情,有谁敢如此放肆?乾坤颠倒,阴阳转折,将万种柔情之躯暂且化为一段金刚木,做了亿万年才练就强硬之石的依靠!一如江湖汉子走失了雄心,望灯火而迷茫,将离家最近的青石街,当成天涯不归之路,饮尽了腰间酒囊,与数年沉重一起凝结街头,在渴求中得幸久违之柔情,再铸琴心剑胆。
        树已微醺,石也微醺。
        微醺的还有那泉,那水,那云,那雾……
        所谓赤水,正是那种醉到骨头,还将一份红颜招摇于市。只是作了一条河,便一步三摇,撞上高入云端的绝壁,再三弯九绕,好不容易找到大岭雄峰的某个断裂之缝,抱头闭眼撞将进去,倾情一泄。有轰鸣,但无浑浊,很清静,却不寂寥。狂放过后是沉潜,激越之下有灵动。在天性的挥霍之下,桃花源一样的平淡无奇,忽然有了古盐道,以及古盐道上车马舟楫载来的醉生梦死,箫箫酢歌。
        所谓郎泉,无外乎将人生陶醉,暂借给潜藏在亿万年的岩层中,那些无从打扰的比普通水还要普通之水。这样的泉水,看得见红茅草和白茅草的根须,年复一年,竭尽所能地向最深处,送去一颗颗针鼻大小的水滴。只是不知这些年,又有了多少草根的汗珠!相同道理,这泉水少不了清瘦黄花,冷艳梅花在爱恋与伤情中,反复落下的泪珠。任谁都会记得其中多少,只是无人愿意再忆伤情抑或残梦重温。在有诗性的白垩纪窖藏过,再苦的东西,也会香醇动人。
        流眉懒画,吟眸半醒。
        临水泛觞,与天同醉。
        似轻薄低浅的云,竟然千万年不离不弃!
        分明貌合神离的雾,却这般千万年有情有义!
        云在最高的山顶苔藓上挂着,雾在最低的河谷沙粒上歇着。一缕轻烟,上拉着云,下牵着雾,一时间淡淡地掩蔽所有山水草木,仿佛是那把盏交杯之性情羞涩。还是一缕轻烟,上挥舞着云,下鞭挞着雾,顷刻间酽酽然翻滚全部悬崖深壑,宛若那鸿门舞剑之酒肉虎狼。淡淡的是淡淡醇香,酽酽的是酽酽醇香。淡淡之时,一朵梅花张开两片花瓣,如同云的翅膀,酽酽之时,两朵梅花张开一片花瓣,仿佛雾的羽翼。偶尔,还能听到一块石头尖叫着,从梅的花蕾花瓣堆成山也高攀不上的地方跳出来,夸张了一通,然后半梦半醒地躺在野地里。让人实难相信,世上真有不胜酒力的石头?
        是往日珊瑚石,还是今日珊瑚花?映着幽幽意,从山那边古典地穿越过来,又穿越到山那边的二郎小城。
        是一只岩燕,还是一群岩燕?带着剪剪风,从云缝里丝绸般落下来,又落在云缝里的二郎小城中。
        山水酿青郎,云雾藏红花。山和水的殊途同归,云与雾的天撮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场人间美妙。舒展如云,神秘像雾,醇厚比山,绵长似水。谁能解得这使人心醉的万种风情,一样天香?
        二〇一二年元旦于东湖梨园

人民日报70年散文选(48)

        故乡的气息柳萌

        阔别故乡半个多世纪,怀着急切兴奋的心情,回到那个梦寐已久的小镇,想找寻那些记忆中的景物,还有那生我养我的老宅子,未想到如今的一切都不在了,除了名字依然那么叫,呈现我眼前的景物,完全是陌生的新奇的,说实在的,此刻的我,连承认故乡的勇气都没有,眼前幻化的依然是童年景象。回来后我就一直处于困惑的状态,不断地在心中默问:“故乡是什么?”是出生的老宅?是独特的餐食?是童年的伙伴?是玩耍的街道?是识字的学校?是爬过的大树?是戏水的河沟……是,好像又不是。忽然想起那首唐诗,只是此刻让我在心中改成“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催,笑问故乡哪里去,乡亲摇头说不知。”
        我的家乡在冀东平原,一个叫宁河的老县城,三面环水如同城墙,围护着她的宁静风光。据说:宁河镇约始于东汉末年,当时的功用大致为储粮。明人《梁城(宁河镇)怀古》记载:“巍势今天迹尚存,当年曾为备粮屯。”清代《储粮城》一诗中也说:“今之宁河县,古之储粮城。”宁河镇数面由水环绕,县城以水为墙,登高四望,水光潋滟,拍打堤岸,实为一处胜景。清人邵兰谱诗云:“碧流如带绕为城……潮来激荡静闻声……活水源头无限意,文心时向素波生。”把我的家乡宁河,誉为北方美丽水乡,我想再为恰当不过。可是现在呢?什么都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是怀念。
        先是“文阁”浩劫毁掉了她不多的古迹,后来唐山大地震又毁了她的容颜,我记忆中的模样和景物,如今荡然无存踪影不见。面对着眼前的衰败景象,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于有些后悔重返故乡,不然,记忆中的这座北方小县城,不是依然那么古朴温馨吗?不是依然那么热闹闲适吗?古老的宁河县衙门,苍凉的杜阁老墓地,老军阀的齐督军府,荒野上的石人石马,鳞次栉比的店铺,不断走过的车辆,熙熙攘攘的行人,酒店茶馆的招幌,水铺茶炉的笛声,家院中的花木,如此等等,岂不是成为我永远的心中画卷?噢,那是一派多么迷人的景色啊。
        多少年哪,我一直企盼着有朝一日,回到熟悉的童年故乡,重温那纯真美好的梦。现在真的回来了,回家的感觉却没有,故乡成了另种模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顿时袭上我的心头。倘若不是有乡亲在旁,我真想大声地叫喊哭闹:“故乡,你去哪里啦?”好端端一个古老县城,怎么竟成了破落的小村庄?!这就是古书上讲的“沧海桑田”吗,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只要我的记忆不消弥,故乡就是记忆的模样,谁也夺不走我的记忆。
        然而,眼前的陌生景象,却又让我不能不相信,童年的故乡真的消失了。惟一少变的是那些小河,在岸边茂密芦苇的目送下,流汇到故乡的母亲河——蓟运河,而后走向更远的水域。想到这里总算有了些许满足感。因为水是我故乡的标志,我的童年生活跟水密不可分,只要水在,这块土地就有我的故乡。站在静静的河边,我深深地吸口气,那芦苇的清新气味,那田野的潮润气味,我是那么熟悉呀,这时我就不能不承认,这气息是我故乡的气息,我就是闻着这气息长大的。这气息犹如母亲的乳汁味儿,这气息犹如祖母的手掌味儿,这气息犹如我吃过的稻米味儿。这是我故乡的真实气息呵,闻着这气息我就沉醉了。
        是的,土地跟人一样,岁月的淘洗,世事的折磨,都可能让她容颜变老变丑。惟有那特有的气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时我才真切地懂得,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方式,由于时代的变迁和需要,许多固有的东西都会变化,谁也无权力要求别人,坚守或更迭古今的事物。比如我的家乡宁河,在我小时候,由于陆路运输不方便和不顺畅,自然要利用水系运输,我多河流的故乡就成了船只集散地,她自然会有当年的繁华兴旺。而现在高速公路如此发达,再没有人用船只搞水路运输,家乡必然就失去往日的光彩。这跟起落的人生一样,总是无法抗拒的规律。
        这样一想,对于久别故乡的游子,只要闻到故乡气息,就完全心满意足了。葡萄美酒再怎么醉人,都比不过故乡的气息,无论走多么远多么久,只要回味一下故乡气息,心灵的风筝飞得再高,都会觉得有种依靠和踏实。我这次回到久别的故乡,景物全变了,乡亲陌生了,想起来难免有些遗憾;可是闻到的故乡气息,储存在我的胸肺里,就如同吸足了水的树,相信我生命的根须会更茁壮。故乡呵,你的气息,就是我生命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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