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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语阅读】梅雨墨作品丨饭菜都在锅里热着呢

 梅雨墨香 2023-05-10 发布于安徽


饭菜都在锅里热着呢

 梅雨墨

这个故事我很少给人说起过,但是却在我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故事发生在90年代初,那个时候我非常年轻,刚满25岁,参加工作三年,在一家国有煤矿的医院里做内科大夫,像所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怀揣梦想,充满激情,干工作从来都不觉得累,对任何人都充满善意,从不设防。然而,现实与理想有时候却并不大一样,作为这家矿医院最受患者欢迎的医生,还是院团委书记,怎么看都应该是前途无量,但是我却被院长莫名地调到了井口保健站,每月被要求下至少20个井,在井下负800米深的一个简易的矿洞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因为煤矿要赶在一个特殊的日子提前投产,所以井口打料重要,以确保掘进进尺,上人则需要一直等矿调度的指令才可以,延迟下班那是常态,上井洗澡吃完饭后有时候要昏睡大半天,然后再去接下一个班。

讲起来我的工作也很简单,就是为偶尔受点小伤的井下工人清理创口,简单地包扎一下,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一个人过来,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呆坐着,与矿洞里的一部防爆电话和一个小小的急救箱为伴。好在自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所以经常会带一本小说或者是诗集去静静地读,用以打发那漫长而寂寞的时光。直到那部防爆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矿调度员会在电话里通知我到井口去等待上井。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部防爆电话的铃声,是那种急促而特别响亮、炸裂的声音,在井下即使是很嘈杂的环境也可以传很远很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对这样的生活安之若素。那天是6月20号,我记得非常清楚,像往常一样,又是凌晨5点多起床,我顶着满天星光来到了矿井口,不急不忙地换上井下保健员特有的橘红色矿服,这套服装很像现在消防员的着装,脖子下我还专门扎一条用来搽汗的白毛巾,虽然毛巾的颜色早已不是白色,而且还充满刺鼻的汗臭味,但这也丝毫不影响我把它扎在脖子上,井下很热,经常满身大汗,没有一条毛巾那将会是很难受的。

到灯房领完矿灯和自救器,我把矿灯别在自己的胶壳帽上,自救器则是串在了皮带上。我的胶壳帽是白色的,与工人们黑色的胶壳帽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使我站在一群工人中间显得很特别。下井的罐笼呼啸着向地心深处急速下降,罐笼的速度比我们平时上下楼坐的电梯要快很多倍。

到了井下,一股井下特有的原始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在大巷里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来到了井下保健站的矿洞里,坐下后先是按照常规检查了一下医药箱里的各种药品,然后我就打开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开始阅读起来。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大巷深处传来了一阵阵闷响,然后就是几声巨响,头顶上的日光灯管瞬间灭了,矿洞里一片漆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四周一片死寂。我摸黑拧亮矿灯,朝矿洞的四壁照射了一番,在确定了暂时没有危险之后,赶紧把矿灯拧灭。这个是我听一位老矿工告诉我的,在遇到了紧急情况后,如果没有接到上井的指令,必须要尽可能地保存着矿灯的电量,因为这个举动有时候会救你的命,在近1000米深的井下,如果没有光亮那将会寸步难行。

我的心里有些紧张,但是理智告诉我,我哪里都不能去,只有坚守岗位,井下保健员是和军队的管理是一样的,在没有接到调度员的指令下擅离职守,那将会像军队里的逃兵一样受到最严厉的处分,甚至是会坐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我听见了矿洞外传来了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我连忙打开矿灯,拉开了门,看见了一蔟簇的灯光自远而近。等走近了我站的地方,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甚至连看我一眼也没有。从穿着来看,他们应该是矿山救护大队的人员,这个时候我知道应该是井下出事了。我向他们大声喊道:“现在井下是什么情况?我是井下保健站的医生,有给我的指令吗?”远处传来一个回声:“垮巷了,情况很严重,大约有七、八十米吧,有人员伤亡,我们赶去救援。没有人让我们带话给你,你待在原地,等调度发指令吧。”

于是,我又转身回到了矿洞里,继续在黑暗中等待。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反正我感觉是过了很久,时间在我这里已经无法计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手机这种移动通讯设备,就是有也不会容许带,要防瓦斯爆炸,而且井下也不可能有信号。我的手腕上也没有戴手表,而那部防爆电话却一直都没有响,我仿佛是被人遗忘了,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我却一点点都感觉不到饥饿,只是偶尔我会把带到井下的一个保温杯打开盖子,用舌头舔一下里边的水,根本不敢多喝,因为我无法预知自己还要在这里坚守多久。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电话铃响,我又拧亮矿灯,往那部防爆电话放置的地方一照,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在那里,上边的顶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挤压了下来,空间变得非常矮小,如果要去接那个电话,必须要匍匐着爬过去才可以。

电话铃响了十几声,又停了下来。我拧灭了矿灯,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我在心里面盘算着要不要爬过去打个电话,可是,我的耳朵能很清晰地听到顶板来压的那种声音,那窄窄的、矮矮的巷子随时都会垮下来,把我压在下边,永远地陷入黑暗。我不敢去冒这个险,但是我更不敢擅离职守,因为我受到的教育是责任重于泰山。我只有坚持着默默等待,寄希望于有人过来给我带来上井的消息。

这样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那部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大约是响了十几声就又停了下来,悄无声息。我还是不敢过去接,只能干坐在那里。当第三次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快要虚脱了一样,心里想,赌一把吧,我就爬过去接,真垮巷了那就是命吧。这次,电话铃一直在那响,并没有挂掉。我先是弯下腰,后来干脆趴在地上,匍匐着慢慢向前移动,我的心嘭嘭嘭地快速跳动着,头上的汗从胶壳帽的帽檐边流下来,甚至是流进了眼睛里,我不得不用手时不时地抹一下眼睛旁边的汗水,这十几米的距离,对我来说好像是生死距离。终于,我爬到了电话边,颤抖着抓起了电话,放到耳边。只听到里边传来:“是井下保健站吗?现在通知你马上赶到井口上井。”我回答了一声:“收到!”就把电话扔下了,赶紧匍匐着往回爬。

刚爬回我出发的地方,还没有站起身,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那条小巷瞬间塌了下来,与此同时,我身后不远处突然地落下了一块巨石,当时,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都被砸得微微抖动。

这个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战栗着,心快速地跳动着,仿佛马上就要跳出胸腔。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吧,我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气。连忙爬起来,背起药箱,拧亮矿灯,跌跌撞撞地向井口走去。

等来到了井口,发现那里有一只罐笼静静地等在那里,旁边只有一个负责“打点”(井下术语,打信号的意思)的师傅待在那儿。看见我过来,他瞅了一眼我的服装,确认了我的身份,只说了一句话:“调度说了,这罐只拉你一个人。”我走进去,那位师傅关闭罐笼铁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这偌大的罐笼只载着我一个人快速地冲向了地面。

我屏住呼吸,几分钟后,终于到达了地面。等地面的师傅打开罐笼,我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当我踏上地面的那一刹那,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地面是如此的坚实。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地面的空气也是如此的香甜。给我开门的师傅说:“小伙子,你都在井下待了46个小时了,真不容易。听调度说联系不上你。但是有一个人呀却一直在那里等你,不论白天黑夜,她在回去做饭的时候会交代我,如果你上井了一定要告诉她。”然后,他用头示意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我看见远处有一个非常熟悉的苍老的身影,直直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的母亲。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向母亲站立的地方。等慢慢地走进了,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母亲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只是轻声地对我说:“儿子,你饿了吧?快些回家,妈给你做了饭菜,饭菜都在锅里热着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我快步地走到前边,母亲则在我的后面跟着,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回了家。

路上,母亲没有问我一句话,我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回到家,我快步来到了厨房,一锅的热水,蒸笼里捂着白米饭、红烧排骨和青椒土豆丝,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我把这些饭菜统统地端到了桌子上,母亲拉过板凳,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完,少见地没有让我慢点吃。

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工作生活中,我遇见过无数次的风浪。每一次让我感到心惊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那次遇险,总是会想到母亲的那句话:“儿子,你饿了吧?快些回家,妈给你做了饭菜,饭菜都在锅里热着呢。”七年前,当母亲离开我的那个时刻,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锅里再也不会有母亲给我留的热乎乎的饭菜了。


作者简介:梅雨墨,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飞雪千年》《华美的爱情》。文学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读者》《青春》《奔流》《青海湖》《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美文精粹》《中学生阅读》《宝安文学》《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教师报》《海口日报》《知识博览报》《城市金融报》等,并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选本,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中国散文学会当代最佳散文创作奖、《人民文学》第八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三等奖等各类奖项数十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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